林安觉得自从进了邹家门,给老爷做长随开始,就好运连连。
先是移栽银杏树的时候得了老爷赏识,成了邹家管事,手下有十来号人都要看自己的脸色。等太太那日撵了人出去以后,他又存了私心,把他婆娘从乡下叫了来补上缺,得了个活少钱多的营生。自己女儿又讨得太太欢心,成了继周姨娘后,太太跟前第一个得力的丫鬟,每月的月钱跟自己得的都差不多,还不算主子们平日赏她的各色物件儿。听女儿说,太太最近露出口风,要把他儿子派去太太娘家庄子上管事。从此一家子人都不必回乡下晒日头了,每每念及此处,林安都觉得他这四十多年的苦日子总算到头了,整日里红光满面的。
这日午间,林安随自家老爷到宁王府上赴宴,只远远瞧见外头那座兽头大门,就知道林安这种身份的是没资格进去的,只在王府专给宾客的随从准备的门房里候着。
林安已来过几次,和门房里的下人们熟得很,正坐在最末,和他们还有其他府上一样随主子赴宴的随从们插科打诨,争得是面红耳赤,唾沫四溅。时值八月,最是酷暑难耐的时候,十几个人在里面顾不得其他,袒胸露乳地拿着衣摆擦汗扇风。
“邹孔目家的在哪?快过来!”
忽见几个内侍打扮的人咋咋呼呼地跑来,有几人还抬着一大金器,到了门房,小心地轻放在地上,唯恐磕着碰着。
房里众人唬得赶紧胡乱理好衣服出来,就请他们进屋,又是掸座椅上的果壳,又是要倒茶的,好不忙活。
为首的内侍摆摆手,言道:“可没那闲功夫喝茶了,邹孔目家的呢?”
几个下人忙让开身,林安吓得面色如土,哆嗦着上前,不知道是什么事,反正肯定和自家老爷有关!
可别是老爷在里面喝醉了酒,冲撞了贵人,这伙人要拿我开涮可如何是好?
不管林安是什么心思,只见那内侍笑道:“你就是林管事吧?你家老爷得了王爷赏的一箱冰鉴,说是给你家有孕的太太消暑用,要你带咱们赶紧去邹家,不然这冰要是化了,咱们几个可吃不了兜着走!”
林安这才松了一口气,满心欢喜地和内侍出了角门,又吩咐了在外头等候老爷回府的轿夫莫要总想着避暑偷懒。
几人方火急火燎地上了王府的马车,往邹家一路绝尘而去,路上行人虽多,马车却丝毫没有慢行的意思。林安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坐马车,心里直突突,打起车帘,眼瞅着路上行人一个个像见着什么洪水猛兽般争相避让,觉着自己难得的借王府耍了次大威风。
又见车内也没有戏文里说的那般奢华,想来只是宁王府里专给下人用的普通马车,可这车里怎么这般凉快?不免好奇,言道:“这位公公,小的真是三生有幸,竟能坐上王府的马车。要说王府里真真是什么器件儿都是上品,就是这马车也金贵,外头看着平常,里面竟是凉嗖嗖的!”
为首的内侍没说话,只是抿嘴笑,边上一个看着还年轻的小太监嘴巴快,轻扣着放在马车上的大金器,嗤笑道:“喏!瞧瞧这个,这个是冰鉴,里头可都是冰呐!要不然车里怎么能这么凉快!”
林安忙止嘴,恐再说错了话,惹得他们笑话,没得让人看轻了。心下却是打鼓,眼睛像铜铃一样盯着那冰鉴。
这大暑天的,他们王府上是从哪弄来的冰啊?
不到两炷香,马车就到了邹家门前,林安忙跳下马车,言道:“不敢劳动几位,小的找人来。”
随即招呼看门的小厮留几位公公喝杯凉茶再走,又叫来三个婆子,还有一个他自家的婆娘,一共四人,各提了冰鉴上的圆把手,就往二门里送去。
车上内侍见此,也懒得下马车喝茶,就命车夫趁着车里凉气未散,赶紧走了。
“哎呦,这是什么阿物儿,怎么这手里冰冰凉凉的?”
见自家婆娘满脸稀罕的样子,又是当着外人的面,不禁起了炫耀之意,声量也拔高了起来,自得道:“这可是王府里出来的器件儿,金贵着呢!里头有大冰碴子,能摸上一摸都是你几世休来的福分!”
林安一张嘴,直把四个没见识的婆子哄得云里雾里,慌得连忙紧了紧双手,就怕把它磕着了。
我也听见了,难免好奇。这又不是冬天,哪里来的冰?
林安一行人到了正房外,只婆子抬着冰鉴进了屋。彼时,莺儿正打着扇子给康夫人扇风,自己的发丝粘在额头,也没功夫理一理。
康夫人歪在炕上跟周姨娘说着梯己话,周姨娘手里头做着婴孩穿的小衣,见婆子抬着四四方方的大金器进来,问起是怎么回事?
我也细细听着,只见林安侧身站在屋外回话,笑道:“回太太、姨太太,这个叫‘冰鉴’,里头有冰,最是凉爽不过的,是宁王殿下赏给老爷的,让小的拿了来给太太消暑用的。”
宁王?原来是那“破相王爷”啊。
我记得书生提起过,他是皇帝的儿子,按年纪排是老三。幼时曾在玩闹间被后来的太子无意间弄伤了脸,因伤口太深,任凭御医用了多少药,都没法子抹去脸上的疤痕。自那时起,就终日懒散,最近几年,越发深居简出起来。
虽然“皇帝”、“太子”是什么人,我是花了不少精力才弄明白的,但“破相王爷”的称呼我是一遍就懂了。
屋里众人听了林安的话,自是欢喜,当然最欢喜的应该是打了半日扇子的莺儿。康夫人又问:“可知道老爷何时回来?”
林安笑道:“若跟平常,只再过一两个时辰也就回来了。太太放宽心,小的已经吩咐抬轿的赖三他们了,不打紧的。”
只是今天却不同以往,宁王竟是留住书生用了晚饭方回。
书生回来的时候已是戌时三刻,他也没和人说多少话,让康夫人和周姨娘先行安歇,只拿了壶酒,不许别人过来,自己坐在银杏下的石凳子上,时而摸两下我的树皮,一口一口的灌着酒……
书生今日的反常我看在眼里,知道他心里有事,就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树兄啊树兄,别看你浑身凹凸、粗糙不堪,但我知道你内里的树芯定是平整、滑亮的。如今我才知道,宁王殿下与你是一样的——相破芯不破。你道我为何知道?”
书生抬头望着那轮弯月,眼神迷离,似有无限思绪。
“今日酒宴饮至兴起,场上早已少有清醒之人,这时又行起射覆酒令。我的谜底啊就是个‘水’字,说了一个谜面——‘秋’。不成想殿下射了一个‘池’字,还指着亭外的小池子,说:‘我这池子虽浅,却也有浅的妙处!’他一说完,这酒就变味了!”
“呵呵,‘时人莫小池中水,浅处无妨有卧龙。’”
书生又坐下添了一盏酒,呷了两口,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纸摩挲了半日,摊开来,是个“拏”字,他目光炯炯地盯着手心,呢喃着道:“宁王又命人传下纸笔,说:‘本王来覆,诸位就把所射之物也写于纸上,只本王一人看了便罢,一会儿再同饮一杯。如此,便是猜错了,也没人知道,就不会惹来笑话了。’他给众人都分别写了覆,传了下去,到我就是这‘拏’字。我一看就猜着了,是个‘云’,‘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树兄可知我射了个什么?哈哈哈!”书生酒意上来,癫狂着直指长空,只听一声怒号,“‘黑’!”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大丈夫,当有大志向!”
书生的声音慷腔有力,好像把胸腔里的气一股脑全都吐了出来,又野蛮地折了我一小节树枝,在院中舞动,狂态尽显,不复从前那样文质彬彬。这一刻的书生显得陌生,显得桀骜!
树枝被书生折下的时候,很疼,但我明显得感觉到书生流露出的那一丝满足。这种满足在书生得知康夫人有孕的时候,我也曾察觉到过。
乱舞了一会儿,书生丢了树枝,踉踉跄跄地往巧儿住的后罩房去了,望着书生似当风之鹤,又如出水之龟般的背影,我心下沉思。
不,不对!这两种满足是不一样的!
可不一样在哪里?我不知道。
不知道又如何呢?我只知道那些让书生感到满足的事,我都是愿意看到的,就算他变得再癫狂也依旧是那个给我系上布条的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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