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终于坐上了我叔的奥迪车。
我叔坐进驾驶室,对我爹说,哥,回哪里去?我爹说,老宅子。我叔说,不,还是去那二层小楼吧!
那原来是我叔的二层小楼,可现在归我爹了。我叔新盖了工厂,新盖了楼房,是三层的,就把原来的二层小楼给了我爹。这个决定,就是在刚才,我叔的工厂剪彩后在他的新楼房温锅时做出的。
我爹心里没有什么准备。我爹望着他的弟弟,他的开着车的亲弟弟,心里一劲儿地瞎嘀咕,老二是不是今儿个喝得太多了?那个二层小楼可是值20多万呢!
我叔和我爹是一对冤家。他们多年前就是一对冤家。那一年,他们哥俩合伙要了块8间房的宅基地。要的时候还欢欢喜喜的,可是在分配的时候,别扭就来了。宅基地一边是住户,一边临着街。哥俩都愿意临街盖房,不愿意钻过道,走路、进车都不方便。最后商定抓阄。结果我爹抓到了里面。一奶同胞的,我爹在埋怨自己手臭的同时,高姿态地说,算了,就这样吧,老二你可要把过道留宽敞一点儿呀!
可我娘不干了。我娘和我叔可不是一奶同胞。不是一奶同胞就要寸土必争。我娘对我叔说,老二,你临街俺们钻过道也行,只是你要让出半间房的地方来!我叔说,这话怎讲?我娘说,不是8间房的地方吗?临街的占3间半,钻过道的占4间半!还没等我叔说话,我婶就弹簧一样蹦了起来,那不行,大嫂,没你说得那个瞎蛋理!我娘说,这理一点儿也不瞎蛋,不行?咱就换换,俺们临街盖!
双方争执不下,就这么点小事,惊动了大队里的调解人。大家劝着,两家就按我娘说的达成了协议。可盖成房子之后,我叔在圈院墙的时候,高过我家一砖不说,还把过道甩得窄窄的,我爹的毛驴车都进不了过道。每到秋上麦收的,我们总是把收来的粮食卸在过道头,然后孩子和大人再肩扛手抬地往过道里面的院子里倒腾。俺们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如牛的时候,我婶在院子里嘀嘀地摁着她家拖拉机的喇叭,尖着嗓子唱歌: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那时候,我爹和我叔两兄弟,就成了冤家。
后来过了些年头,我叔却把房子扒了。他要起楼。我叔原来是生产队的业务员,生产队散了以后,那些关系户就成了我叔自己的关系户。我叔就靠自己跑汽车配件致了富,他要起二层楼。我爹是个死庄稼人,就靠耕耩锄耙土里刨食过日子,本来就被我叔的窄过道和高院墙压得喘不过气来了,如今我叔要起楼。他窝着的一肚子火终于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他拿起刨山药的大镐,愣是把我叔刚刚垒起来的底脚砖像刨山药一样给刨了出来。
哥俩差点刀兵相见。还是经村干部调解,我叔退出半间房的地方,作为屋檐滴水之地。三间二层小楼盖起来的时候,高出了我家房那么多,而楼房与平房之间的空隙,就成了我爹和我叔心与心的距离。当那段空隙长满蒿草的时候,我爹窝心地住了院。
日子在我爹逐渐弯曲的脊背上不断地碾过,读完大学的孩子们在城里都安了家立了业有了楼房,我爹还在固守着他那几亩地,那几间房,和我娘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标本式的农民生活。我几次接他进城,都被他拒绝了。我叔呢,多年后成了村里的首富,在村外盖了工厂,又新盖了十分漂亮的三层宽敞的住宅楼。他们一家搬了出去。工厂剪彩的那天,他给侄子侄女们都发了请柬。还亲自开着他的奥迪车来请我爹。我爹不去,我娘和大家劝了半天,才同意去,可死活不上奥迪车,说那是富家浪子玩意儿,非自己走路不可。
我们两家在我叔装修一新的楼房里温锅。我们都喝了好多的酒。我们知道过去的日子就在这温馨的酒中过去了,而崭新的日子在这新楼上才刚刚开始。大家满堂红的时候,我叔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哥,你不愿跟孩子们进城,你就住那二层小楼吧!
温完锅,我爹终于坐上了我叔的奥迪车。奥迪车从村外沿着乡村公路走进村里,把我叔和我爹带进了二层小楼前。我爹和我叔望着二层小楼,望着几间平房,望着小楼和平房间的空隙,哥俩突然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满当当的,他们的眼里就有一种闪光的东西同时涌了出来……
阳光下,长满花白头发的我爹扭过头来,对同样长满花白头发的我叔说,老二,今儿个,今儿个……天气真好!
是,老大,今儿个天气真好!我叔应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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