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前门大栅栏的本草堂宅院内,进行着这样一场对话。
“《金匮要略》里那个“下淤血汤”还麻烦先生给配一副。”沈宗福向本草堂的林家大爷行抱拳礼。
“沈兄稍等。”林家大爷回身吩咐掌柜取成色最好的来配药。
“先生,”沈宗福略显尴尬,支支吾吾地, “事已至此,您念我救人心切,请多见谅。”沈宗福不好意思开口。
“哦,沈兄是说百望山吧。”
沈宗福使劲点点头。
“沈兄,中医西医都是治病救人,在这病上,咱们祖宗的方子不中用,看西医是对的。”林家大爷善解人意地劝慰。
“先生真是医者仁心。”
“不瞒沈兄,我家这儿,也有几个闹着要学西医的。还有我那三弟,见天的就往那百望山医馆里头去,着了魔似的。”林家大爷苦笑着摇摇头。
沈宗福等伺候茶水的丫头退了下去,说:“听说山东又换了巡抚。”
“听说了,是张大人。”林家大爷探身回复。
“什么大人也做不长。这些年景上,咱们还是都小心点好。”沈宗福拱手向林家大爷告辞,他不敢出来太久,大营里有什么召唤,得及时答应着。林家大爷见老朋友急着起身,也不多挽留,亲自将沈宗福送到院门外。
沈宗福并没有差人把药送到百望山,他明白被疯狗咬了的人,没一个活过来的。眼下,最管用的,应该是回家去拜祠堂。
已知天命之年的沈宗福,从通州到大栅栏来回折腾这一堂,确实让他有点吃不消。总算是颠簸着回到了家,前脚埋进大门的门槛儿,后脚还没收回来,就见到嘉略的奶妈,跪在大门后面。
“老爷,少爷,少爷不见了。”奶妈带着哭腔说。
沈宗福不解地望着她,半晌也没反应过来。
奶妈见老爷愣在那儿,怕晚年得子的他急火攻心,忙补充道:“有人见他朝京城方向去,应该是去追夫人了。管家已经带几队人马分几路去找。通州大营也帮着通知了各处衙役,若见到一个骑白马的孩子,立刻留住,并知会咱们府上。”
沈宗福没说话,他继续往前院去,径直进了北屋端坐于主位,接过丫头斟满的茶。天渐渐暗了下来,沈宗福就开口说了一句话:“让厨房伺候饭。”等菜饭上了桌,他却起身往后院的祠堂去了。
上次跪在这儿,那还是十多年前夫人生嘉略的时候,好不容易有个儿子,竟是个臀位,小脚丫儿先出来了。沈宗福在祠堂里跪了一宿,算是得了祖宗护佑,将嘉略安稳地迎接到人间。今日,沈宗福想,既然儿子是祖宗们护送着过来的,那也定能保着他周全,当然,最后也能顺带着保那位杭州的外甥一样的周全。沈宗福心里七上八下的,他感叹一向是不畏任何神魔的自己,也免不了被孩子弄得六神无主,屈膝而跪。这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
百望山的天也黑了。沈易氏和阿贵在门口等了很久,才有位高个子的本地伙计打开门缝儿,一口昌平十三陵燕子湖村的口音,“您二位,这是有何贵干啊?”
阿贵赶紧上前叽里咕噜磕磕巴巴地说起来:“哎呦,大哥大哥,是我是我。赶紧赶紧地,出事儿出事儿了,孩子孩子 ,被狗咬了,咬了!”
沈易氏见他磨磨唧唧地弄不明白,拉着他的衣袖往回拽他,然后慢悠悠地开口道:“这位小哥,您听我说。”
那人推出手,冷冷地说:“得,您也甭说了,我听明白了。等我去问问。”只听“嘭”地一声关了门,医馆外又回到刚刚的寂静里。
“哎!”沈易氏愁得也不知说什么好,就剩下叹气。她想埋怨阿贵刚刚没把话说明白,但一想他也确实把该说的都说了,自己也没啥好埋怨人家的。无奈,沈易氏只好抬眼打量这座宽大高耸的西洋建筑,算上塔顶有三层半高,说四层也可以。
“不会是嫌这病麻烦,不想给治吧。”阿贵摸着后脑勺自言自语。
沈易氏盯着阿贵,她心想可不就是很麻烦么?这病还没听说过能治好的。她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见还没动静,就直接一嗓子囔起来:“Bo
soi
。Bo
soi
。(晚上好,晚上好)”
阿贵被沈易氏这一嗓子吓得直哆嗦,眨着眼看着她,心想:果不其然,您还真是有来头。怪不得认得医馆的路,可这么听起来,也不仅仅是认得路这么简单,阿贵眼珠子滴流滴流地转动着。
“别转眼珠子!回去别瞎胡说!把嘴闭严实了!我也就会这么几句。”沈易氏见阿贵那若有所思的样子,呵斥道。沈易氏是个温柔可人的,无论对夫君还是对三位女儿,都甚是慈爱。只有待阿贵和待儿子,一向是横眉冷对。
阿贵是沈易氏从车行里亲自挑选的车夫,因他也是杭州人士,自小来了京城。沈易氏当他是自己老乡,格外关照。阿贵也正是仗着跟沈易氏的这层特殊关系,才敢在外面跑私活赚私房钱。沈易氏对阿贵是睁一眼闭一眼,但有什么糟心的事儿,阿贵也就得给夫人当出气筒,挨两句骂,他倒也不当回事儿,反觉得自己比其他下人更得势。
这时候,门开了,高个子燕子湖助手后面,跟着一位着黑色长袍的矮个子胖洋人。
“巴斯德,是我,阿贵。”阿贵跳着脚喊,他只看到巴斯德头顶稀疏的金黄色头发,得跳起来才能看到他的脸。
洋人微笑着点头问候,然后冲着沈易氏用法语交谈起来:“夫人,需要帮助么?”
“先生,我们孩子被狗咬了,家里没别的办法,特来请先生救命。”沈易氏有些激动,哽咽着,但法语口音甚是地道。
巴斯德收起微笑,回到医生的严谨里:“夫人,这病不是不能治,但一半是治不好的。”
“先生,那不还有一半儿么?我们就是,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说完后面几个字,她的眼角溢出泪来。
“夫人,请容我想一下。”巴斯德令伙计关上门。夜更黑了,山里没啥动静,只有周遭的蛐蛐儿叫着,叫的人瘆得慌。
阿贵没听懂他们的话,只是见又关了门,就以为巴斯德不收,便跳脚叫起来:“巴斯德院子,我以后多给您跑腿儿,您开开恩呐。”
“人家没说不管。”沈易氏从没见阿贵这么碎嘴子,心想那些平日不爱说话的,那都没碰到麻烦事儿。
“哎呦,还想什么呀。赶紧的吧。”阿贵蹲下去,拍着大腿继续唠叨。
这座西洋楼,三层半或者说四层高,最上半层是阁楼。是典型的哥特式尖顶建筑;左右各十个房间,上下一共八十个。此时亮着煤油灯的,只有一层中间部位的大厅和大厅右手边的一个房间。洋人们的说话声从那亮着灯的窗口飘出来,隐隐地听不清。
又过了好一会儿,燕子湖伙计开门来传话,他先深鞠一躬,然后毕恭毕敬地问:“这位夫人,姆们先生有两件事要交代:一是夫人需立下字据,若医治无效,或者有任何闪失,您都不追究姆们医馆的责任;二是劳烦夫人说明,您的法语是跟哪儿学的。”
沈易氏听了,爽快地答应立字据,至于法语,她简略地说:“您只回“钱德明阿米奥先生”就好。”
门又关了,阿贵无奈地再次蹲下去,使劲地唉声叹气。阿贵这次是真的栽了,栽地他根本顾不上什么言行举止,虽然他知道自己的这副坐立不宁着急上火的样子,肯定是被夫人嘲笑了。
“请夫人带孩子上来吧。”很快,十三陵燕子湖伙计出来传话。
“哎呦,谢谢您,谢谢您。”沈易氏鞠躬连声道谢。
然后,她长出了一口气,一屁股瘫软在医馆前的台阶上,有气无力地对蹲在地上的阿贵说:“别愣着了,赶紧,赶紧,快去把孩子带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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