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良延庆一时也想不明白,只得道:“很晚了,姑娘早些歇息吧,皇兄那边我会应付,你不必担心。”
叶雪梅听着窗外鸣叫不止的夏虫,叹道:“应付得了一时,应付不了一世。还是得设法离开才行。”
一听这话,公良延庆顿时急了,“这三更半夜的能去哪里?万一被禁军发现怎么办?”
叶雪梅也知道自己一时无处可去,但她更清楚,留在穆王府,必会给公良延庆带来无穷祸患,甚至是……杀身之祸。
“但是……”
“没什么可但是的。”公良延庆打断她的话,“总之姑娘就安安心心待在这里。若是等五哥回来,知道我没照顾好姑娘,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叶雪梅被他逗得笑了起来,无奈的道:“既是这样,就叨扰七王了。”
见她答应,公良延庆神色一松,“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吩咐院子里的下人,他们都是我差使多年的心腹,绝不会泄露半分。待会儿我再让人送几套适合你们穿的换洗衣裳来。”
张华借着月色一路来到兴德殿,守在殿外的小顺子看到他过来,连忙迎了上去,见他身后空无一人,疑惑道:“统领大人,叶才人呢?”
“一言难尽。”张华简单应付了一句后,又道:“陛下可在里面?”
小顺子点头道:“陛下说了,统领大人回来后直接进去就行,不必另行通传。”
“多谢顺公公!”张华匆匆拱了拱手,快步走了进去。公良容若闭目坐在椅中,龙涎香的香气充斥在大殿每一个角落。
“臣叩见陛下,陛下万福圣安。”张华的声音令公良容若缓缓睁开双目,淡然道:“把人带进来。”
张华低垂了头,颤声道:“臣办事不力,请陛下治罪。”
公良容若瞬间坐直了身子,“怎么回事?”
张华将穆王府门前的事情全部说了一遍,之后又道:“穆王拿先帝的旨意来压臣,臣实在没办法。”
公良容若恼怒的道:“你确定叶雪梅在老七那里?”
张华回道:“臣未曾亲眼看到叶才人进穆王府,但如果七王心中没鬼,为何不让臣进府搜查。”说罢,他又急切道:“陛下放心,臣已经让人守住穆王府前后府门,除非叶才人长了翅膀,否则绝对逃不走。”
公良容若面色稍缓,冷声道:“她怎么会去老七府中?”
“按叶宅那名侍女所说,叶才人只比臣早离开一刻钟,臣在想……”张华大着胆子说出了心中猜测,“会不会是有人泄露了这次抓捕,令她有机会逃走。”
随着他这句话,公良容若则一言不发的盯着他,令他越发的惶恐,“臣一接到顺总管代传的口谕,就立刻带人过去,绝对没有与旁人说起一个字!求陛下明鉴!”
公良容若自然不会怀疑他,而是想到了另外一件可怕的事情。
良久后,公良容若对他道:“出了这个殿门,不得与任何人说起此事。若让朕听到一言半语……你这禁军统领也就不用再当了。”
“臣谨遵陛下之命!”张华赶紧答应,过了一会儿,他又道:“陛下,穆王府那边……”
“此事朕自有打算,退下。”听得这话,张华如逢大赦,赶紧躬身退了出去。
小顺子看到他出来,连忙拉住他问道:“统领大人,陛下不是让你去抓叶才人吗?怎么不见人?”
张华回道:“被她给逃去了七王府,七王那边不肯交人,我也没法子。”
小顺子惊诧道:“据咱家所知,这叶才人乃是一介弱质女流,怎能在张统领眼皮子底下逃走?”
张华刚要说实话,忽然想起了公良容若交待的话,连忙改了口,说是忘了守住后门,让她有机可乘。
小顺子点了点头,“那陛下怎么说?”
张华回道:“还能怎么样,人在七王府,只能问七王去要人,但我看陛下颇有顾忌。”
小顺子叹道:“七王是诸王之中头一份尊贵,他那王府又有先帝亲赐的圣旨,就算是陛下,也不好直接下旨搜府。这件事实在不好办。”
“可不是这个道理!”说到了这里,张华好奇的问道:“公公是陛下身边的人,可知陛下为何要连夜抓捕一个女流之辈?”
“陛下的事,咱家可不敢说。咱家只能告诉统领大人,此女远不像咱们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
张华知道小顺子嘴严,既然他不肯说,也只能作罢,便告辞后怏怏离去。
在他走后,小顺子转过身盯着六扇交花殿门以及里面透出来的灯光,若有所思。
漱玉斋中,陈氏静静跪在正殿中,她已经维持这个姿势两个时辰了。在她身后,是漱玉斋的下人,烛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苍白的脸庞。
万太后端坐上首,缓缓道:“还不肯说吗?”
“臣妾知道的,都已经告诉太后了,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陈氏垂目轻语,神色一如既往的恭顺。
万太后默默望着她,良久后,她忽然道:“水云,你我相识多久了?”
陈氏回道:“臣妾初随先帝时,是永乐十七年,距今已有二十六年,与太后相识亦是二十六年。”
万太后微一颔首,“这二十六年来,哀家待你如何?”
陈氏恭声道:“太后待臣妾恩重如山,昔日种种照拂,臣妾点滴在心,从未忘记。”
“好一句点滴在心。”说话时,万太后脸上漫出一抹看似恬淡宁静的笑容,却令正在偷眼觑她的冬梅浑身一冷,不由自主的低下了头。
“当年后宫众多嫔妃之中,哀家与你最投缘,多年来亲如姐妹,从不分彼此,自问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结果呢?”万太后满面痛惜的摇头,“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蒙骗哀家,未曾有过半分真心,如今更想谋夺皇帝之位。陈水云,你实在太令哀家失望了。”
陈氏垂首,说道:“先帝病重之时,确实是臣妾在旁照顾,但自始至终,先帝都没有提过暗夜营之事。再者,语止资质愚钝,不堪大任,先帝又怎么会将暗夜营交给他。臣妾不知是谁与太后说的这些,但此人必然用心不善,太后切莫着了他的道!”
三保冷笑道:“陈太妃果然能言善辩,可惜事实铁证如山,纵然是舌灿莲花也没用。奴才劝您一句,赶紧说出实情,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陈氏望向三保,平静的道:“你说铁证如山,证据在哪里?”
三保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刚才那话,只是为了吓唬陈氏说出实话,哪里有真什么证据。
“水云!”万太后眸中寒气逼人,“你现在供出实情,哀家尚可念在往日情谊,饶你与语止不死,否则……你就是在逼哀家动手!”
冬梅听出她话中的杀意,慌忙膝行上前,伏首道:“启禀太后,太妃在兴德殿服侍先帝之时,奴婢也在,奴婢可以作证,先帝确实没有提过暗夜营,请太后明察!”
太后没有理会她,只是默默望着陈氏。良久后,她叹息道:“冥顽不灵,看来哀家这番苦心是白费了。也罢,若秋!”
若秋在一旁躬身道:“奴婢在。”
万太后敛去眼底最后一丝温度,漠然道:“给哀家仔仔细细搜查漱玉斋,一处都不要漏了。”
万太后知道,公良语止外冷内热,心思不深,倒是陈氏,往日只觉得她深知分寸,不争不抢的。如今细细想来,自己竟从未真正看透过她。明帝若真是留下遗诏,必然在她的手中。
“谨遵太后懿旨。”若秋肃声答应,领着宁寿宫带来的七八个人将漱玉斋里里外外都搜了个遍,连下人房也没有放过。
若秋面色阴郁的走进来,低声道:“启禀太后,没有任何发现。”
听到这句话时,冬梅眼底掠过一丝松弛。虽只是一瞬间,却被万太后看在眼里,她不动声色的道:“小玄子回来了吗?”
在来漱玉斋之前,她派了人去宁王府。虽说东西在公良语止手中的可能性不大,但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能放过。
“还没有,算算时间应该快了。”话音刚落,一名内监在门口行礼,正是万太后刚刚提及的小玄子,他走到万太后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知道了。”在挥手示意小玄子退下后,万太后盯了冬梅片刻,凉声道:“将她带到宁寿宫。”
陈氏一惊,连忙道:“太后,冬梅什么都不知道,还请您不要为难她。”
万太后唇角微扬,“只要她如实回答,哀家自不会为难她。”
无论陈氏如何不愿,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万太后将冬梅带走。
宁寿宫中,若秋在扶着万太后落座后,走到紫檀长几前,舀了一勺厚重的檀香放入香炉中。很快,缕缕青烟自香炉中升起。
万太后接过小玄子递来的茶却不饮,只是垂目望着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冬梅。良久后,她道:“可知哀家为何要带你来宁寿宫?”
冬梅垂头,木然道:“奴婢不敢妄自猜测太后圣意。”
“不敢?”万太后低声一笑,扬眸道:“你都敢帮着陈氏欺瞒哀家,还有什么不敢的。”
“无论是太妃还是奴婢,都对太后敬若神明,断不敢有一丝欺瞒。太后切莫被那些居心不善的小人所蒙蔽。”
万太后浅笑道:“究竟是谁蒙蔽哀家,哀家心里清楚的很。”
渐渐浓郁的檀香丝丝缕缕钻入鼻中。不知为何,本该凝神静气的檀香,却令冬梅心浮气躁。
“冬梅!”这两个再熟悉不过的字却令冬梅打了个冷颤,不由自主的应道:“奴婢在。”
“前阵子哀家听陈太妃说起,你弟弟成亲多年无所出,今年才生了一对龙凤胎。算算日子,这会儿差不多满月了吧?”
冬梅摒了摒纷乱的心思,小心翼翼的道:“回太后的话,昨日刚刚满月。”
万太后温然一笑,“生孩子不稀奇,但能够诞下龙凤胎的少之又少。这样的人家,大多是祖上积了厚德,福荫子孙。”
冬梅猜不透万太后突然说这些话的用意,低着头没说话。大殿安静异常,片刻后,万太后这才继续道:“经历数代,才有了今日的福报。你虽入了宫,但仍是宁家子孙,若因为你一人,而令宁家从此断子绝孙,来日九泉之下,你有何颜面去见宁家列祖列宗?”
冬梅脸色发青,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哪里还会不懂,万太后分明是拿宁家一族的性命威逼她供出陈太妃之事。
“哀家知道你对陈太妃忠心,为了侍候她,至今未曾婚嫁。但你也得为你自己,为宁氏一族考虑考虑。只要你说出实情,哀家不止赦免你,还可以保你宁氏一族至少三代富贵。”
三保在一旁接话道:“太后念你是受陈氏所迫,这才慈悲为怀给你这份恩典,你可莫要负了太后这番苦心。”
冬梅紧紧咬着下唇,一边是跟随了二十多年,待她如亲妹的主子,一边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她该怎么办?
若秋叹息道:“我知道陈太妃待你不薄,但你侍候她这么多年怎么也还够了,难道你还真想看到宁家满门灭绝吗?”
冬梅低头不语,内心却在狠狠挣扎着。
万太后也不催促,端过一旁茶水缓缓饮着。人性都是自私的,她相信冬梅会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了,在万太后逐渐失去耐心的时候,她开口道:“如何?想好了吗?”
听着这犹如催命符一般的话,冬梅俯身磕头,“奴婢家人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求太后开恩,不要牵连他们。”
“决定牵连与否的,从来都不是哀家,而是……”万太后起身,伸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轻声说道:“你!”
冬梅身子一抖,涩声道:“若奴婢可以做主,又何必跪在此处。”在短暂的停顿后,她似是下定了决心,迎着万太后的目光,缓缓道:“三代富贵自然是好,但违心冤枉太妃得来的富贵,请恕奴婢无福消受。”
万太后的笑容僵在唇边,三保脸色一变,走过去用力甩了冬梅一巴掌,厉喝道:“好个不识抬举的贱婢,真以为太后不敢杀你吗?”
冬梅被他打的嘴角渗出了血迹,怆然笑道:“太后手握生杀大权,杀奴婢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岂有‘不敢’二字。但正如奴婢刚才所说,就算是死,奴婢也绝不会冤枉太妃。”
三保待要再言,被万太后阻止,她盯着她缓缓道:“倒是哀家低估了你对陈氏的忠心。既然你要做一个忠心护主的奴才,那哀家成全你。”顿了顿,她又道:“若秋,去京兆府传哀家懿旨,冬梅协同陈氏谋乱,罪及三族,着将宁氏三族之内的人,全部押赴刑场,立即处斩。无论男女老幼,一个都不许放过。”
万太后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的言语令冬梅浑身战栗,伏在地上“砰砰”的磕头,“千错万错都是奴婢一人的错,奴婢愿受任何责罚,只求太后高抬贵手,他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就在若秋快要走出殿门时,万太后突然唤住了她。她诧异的停住了脚步,“太后有何吩咐?”
万太后冰冷的目光漫过冬梅,无一丝怜惜,“将她带去刑场,每隔一个时辰斩杀一人,直至她说实话为止!”
冬梅猛地抬起了头,面上露出惊恐之色,“不可以,你不可以这么做。”
万太后拨弄着手腕上的佛珠,微笑道:“为何不可?”
冬梅看她的眼神犹如在看一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你怎么可以说杀就杀了?”
“他们是没有错,但你错了。所以,真正害死他们的不是哀家,而是你!”
冬梅激动的道:“先帝没有将暗夜营传给宁王殿下,更没有给太妃留下什么东西,太后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
万太后扬了扬袖子,神情冷淡的道:“这话你留着与被你害死的宁氏族人去说吧。”
“不要!”冬梅扑过去拉住万太后裙角,痛哭道:“太后,您发发慈悲,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万太后俯身拉起她,声音低沉而诱惑,“只要你告诉哀家,先帝留给陈氏的东西在哪里,他们就都可以活着,并且从此拥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
冬梅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庞,怔怔的望着她。就在她以为冬梅被自己说动的时候,冬梅突然扯住她腕间的佛珠,用力一拉,无数沉香木打磨而成的佛珠瞬间叮叮咚咚落了一地。
谁也没想到冬梅会突然这么做,一时皆愣在那里。她抹去脸上的泪痕,冷声道:“你如此滥杀无辜,就算拜再多的佛,念再多的经,也一样要下十八层地狱!”
若秋惊怒交加,盯着擅自起身的冬梅,“太后对你百般宽容,你竟敢恶言诅咒,实在该死!”
“这么多年来,她为了争宠,为了夺嫡,害了多少人命,手上沾染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你难道不清楚吗?宽容……那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一旦问到她想问的,就会毫不犹豫的杀了我,杀了所有人。什么恩旨宽赦,什么三代富贵,不过是骗人的谎言罢了。”冬梅后退数步,狠狠盯着面色阴沉的万太后,“这些年来,你待太妃确实不错,但说到底,是因为你觉得太妃与宁王威胁不到你,否则,他们早已成为你手里的两条冤魂。太后,你杀了那么多人,就没有半分不安与内疚吗?”
“贱婢放肆!”若秋一边说着一边上去狠狠打了冬梅一巴掌。恼怒之下,若秋的力气极大,只一掌下去,就将冬梅打的嘴角开裂,渗出细细的殷红。然而冬梅却恍如未觉,只是冷冷笑着。
“若秋。”万太后的声音令若秋身子一颤,收手回身,“贱婢胡言乱语,不值得太后为她动气。”
万太后没有回应她,起身后一步步向着冬梅走去。散落在地上的佛珠还未捡起,踩在上面极易滑倒,她却走的极稳,无论踩到多少颗佛珠,脚步都未有一丝凌乱。
万太后在离着冬梅一步之距处停下脚步,声音冰冷道:“既是如此,那只能可怜你宁氏满门了,尤其是那对刚出生的婴孩。”
听她提及自己无辜的家人,冬梅恨得咬牙切齿,“天道循环,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天道?”万太后浅浅一笑,拨去残留在手腕上的半截丝线,“在这宋国天下,哀家就是天道。循环与否,皆在哀家指掌之间。”
冬梅冷笑连连,“既是这样,你为何这么害怕暗夜营,害怕先帝留下的东西?”
她的话令万太后神色微僵,很快又恢复如初,淡然道:“暗夜营也好,先帝留下的东西也罢,哀家都会找到,然后将之毁去,谁都休想阻止。冬梅,你那么聪明,为何一定要与哀家作对呢?”她抬手欲去抚冬梅的脸颊,却被冬梅一脸厌恶的避开。
万太后也不生气,神色如常的收回手,对若秋道:“带她走吧,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再带她来见哀家。”
冬梅怒视着她,“万子清,黄泉路上,我等着你!”
万太后转身,再不看冬梅一眼。
声音渐渐远去,宁寿宫恢复了原有的宁静,但这份宁静不过维持了须臾便又被人打破,“母后。”
万太后讶然转身,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在夜色掩映下苍白的脸庞,“皇帝?”
这一夜,对许多人来说,都格外漫长……
公良容若终是忌惮明帝的旨意,不敢强行派兵入府搜查。毕竟那样要背负上一个违逆的名声,不到最后关头,他不会走这一步。
几经思忖,他将公良延庆召进宫来,一番旁敲侧击外加威逼利诱,希望公良延庆可以识相,主动把叶雪梅交出来。
可惜无论他怎么明说暗道,公良延庆都只是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其他。在憋了一肚子气后,他终是将公良延庆给放了。但他也以保护公良延庆的人身安全为由,为他府外加派了几百名禁军。
在公良延庆走后,莹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陛下,要不要奴婢派人潜入穆王府?”
“不必,叶雪梅必定是在穆王府中。有那么多禁军看守,她插翅也难飞。”公良容若捧着浓茶喝了一口,冷声道:“朕交待你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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