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曲三家中,众人看到了那一幅被他从翠寒堂后瀑布洞窟内带出来的字画。
画面上是一座险峻高山,共分五个峰头,恰如人之五指排开,颇具神意。
尤其是中间一座山峰,陡峭而起,笔立参天,下临深壑,云雾徘徊,上入云霄,天日渺渺。
在这座山峰西侧,又有一株松柏,树梢积雪,树下一名红衣仗剑的大将。
整座图画本是以泼墨山水画成,唯独这个将军的形象,乃是以朱笔涂出,更显得卓尔不群。
虽然五官模糊,但头顶红缨,红袍胜火,几欲透纸而出。
旁边还有一首诗。
“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好水好山看不足,马蹄催趁月明归。”
丘处机在诗词之上也颇有些造诣,读过一遍之后,自然知道这首诗,乃是当年岳元帅的一首《池州翠微亭》,心下不由有些奇怪。
“这首诗说的是当年岳元帅登翠微亭之后所见的种种景致,然而这幅画,却与翠微亭全无关联,倒好像是……”
他话说到嘴边又有些想不起来,当下眉头紧皱,仔细思索。
曲三在旁边一条长凳上坐下,身边站着一个怯怯的小女孩,乃是他的独生女,正瞅着他衣襟上沾染的血迹,忐忑不安。
曲三自己已经吃过几丸药,伤势没有什么大碍,便轻柔的拂了拂女儿的发髻,聊以安慰,口中说道:“那翠寒堂本来是在皇宫御花园中,皇帝夏夜消暑所在,其中应有不少珍玩,供他夜里把玩消磨时光。”
“我当初原是奔着那华堂而去,但桃花岛门下,园林风水,机关安设,都有所涉猎,到了左近,发现瀑布之后竟有洞窟,还以为其中暗藏至珍,孰料到其中搜寻一遭,把可能有机关的地方也全都方便,只得了一个空盒与这幅字画。”
“这画虽说少了几分含韵景致,可风骨极佳,我又看出那首诗是韩世忠的笔迹,便索性带了回来。”
东邪黄药师的门人,对琴棋书画自有一份傲人的见识,曲三本来是看不上这幅画的,但韩世忠亲笔写下岳元帅的诗,又藏在那样隐秘的地方,这意义便不同凡响了。
假若这幅画竟是岳元帅所画,那就算是其中的笔触再差几分,也完全称得上是弥足珍贵的罕世之宝。
就像杨铁心和郭啸天,明明不通文墨,但听见岳元帅、韩世忠等几个字眼之后,也连忙凑到前来,细细观看,仿佛真能够看出什么门道,只差击节赞叹了。
杨再兴在一旁把玩那个空盒,可以确定盒子里面并无任何夹层,也没有微雕镂刻,见光投影之类的把戏,便说道:“也许破金要诀是真的曾经放在那瀑布后面,但眼下看来,可能早在五六十年前就已经被人移走了。”
杨铁心道:“莫非是被皇帝拿走了?”
曲三并不赞同:“要是皇帝知道这件事情,派人取出,又怎么独独留了这幅字画在里面?”
“况且当初岳元帅在狱中的时候,纵然还是心系家国君父,不肯存有清君侧的忤逆之念,到底也该知道,高宗皇帝心里没有半分肯北伐的念头。”
曲三连声冷笑,“这破金要决,要是被皇室中人知道了,不是烧了,就是连忙送到金国去。”
他这判断听起来真是万分荒唐,可想想当年赵构这个所谓南宋高宗皇帝的所作所为,这段推测竟也叫人无可反驳。
“当时朝中有望托付此物,流传后世的,或许只有韩世忠。”
“然,韩世忠即使被收了兵权,高宗皇帝和奸贼秦桧,仍未必会放低对他的戒心,他应该难有机会好好的将破金要诀留存下来。”
就在这时,丘处机啊了一声,引起众人注视,叫道:“贫道想起来了,韩世忠、如同五指的山峰,这一定是川湘之地第一大帮,铁掌帮的禁地,铁掌山。”
杨再兴问道:“怎么说?”
丘处机解释了一番。
那铁掌帮创立至今,其实也已经有几百年的光阴,只不过从前历代帮主,最多也只是守成而已,帮派的名声在江湖上,不过是个二流的水准。
可在数十年前,韩世忠麾下有一批人不甘闲居,以上官剑南为首,加入了铁掌帮,不久就纷纷成为帮中骨干,上官剑南更继任了帮主之位。
铁掌帮自此声名大噪,现在甚至已经发展壮大到,可以在南方之地,与号称“天下第一大帮”的丐帮,分庭抗礼的程度。
上官剑南死后,他的弟子裘千仞即位,深居简出,勤练铁掌神功。
近些年来有传言说,裘千仞一身武功,或许不逊于已经仙逝的全真教上代掌教王重阳,实力更在全真七子之上。
杨再兴道:“哈,原来是这样,看来那破金要诀,很有可能是被上官剑南带到铁掌帮中收藏起来了。”
“看来这些线索是环环相扣的,从岳元帅狱中诗词,将人引到翠寒堂瀑布后,然后又从这幅图画,引申到韩世忠与铁掌山。”
丘处机说到这里,却忽然叹了口气,道,“想必当年岳、韩二位,是希望后人之中饱学之士,仰慕岳、韩平生所为,找出线索,锲而不舍方可寻得破金要诀,抓住这一线重整河山的机会。”
“可惜呀可惜,可惜我辈后人不肖,居然是被一个金国皇子先发现的这条线索。”
他语气之中不无唏嘘。
曲三则冷哼一声,道:“依我看来,岳元帅与韩将军只不过是低估了某些人的无耻之处,谁能想到,南宋朝廷居然能把岳元帅这位金国大敌遗留的诗词典籍,都给送到金国去,讨好那些金人王孙。”
若是这些典籍还保留在江南,未必不会有朝中忠贞义烈之辈,比那完颜洪烈更早看出端倪。
丘处机闻言,精神一振,道:“说的也是,远的不提,便是稼轩居士,当年以五十人冲击金军大营,生擒叛徒带回建康。诗词豪迈,文武双全,若叫他有机会见到这些典籍,必定早就获取了破金要诀的线索。”
杨再兴奇道:“居然还有这样的人物,那这位稼轩居士,后来如何?”
丘处机黯然道:“稼轩居士当年也曾在朝堂上做到安抚使,孝宗皇帝死后,他屡遭贬谪,据说如今旅居某地道观之中,寄情山水。”
杨再兴一噎,也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怎么这个地方的大宋竟然能烂到这种程度,那些英雄豪杰人中之龙,不是早早蒙冤而死,就是被贬谪,几如流放一般,朝堂上的皇帝大臣,难道连半点心气都没有,就这么喜欢给金国人当孙子吗?
真是叫他大开眼界。
若放在他故乡那里,有这种不当人的皇帝,早就该被什么紫金锤、打王鞭、护国锏、龙头监国拐杖给打成死狗了。
据说当年先帝因一件难言之事,盛怒之下,想要处斩包大人,便有五位封王的老前辈,持了这些从开国太祖年间传承下来的兵刃,冲撞宫禁,叫皇帝收回成命,助包大人官复原职。
不过以杨再兴看来,当年就算没有那几位老前辈,包大人也未必会有事,毕竟按照门中淳阳老祖的说法,包大人虽然不通武功,但读书审案,无所不正,心境上已经到了可以上感文曲星的地步,审理阴阳,如人如神。
真要是执意斩他,必定诱发天灾,天雷先一步去劈打皇帝,也不是不可能。
思绪飘远了的杨再兴,也没有漏听丘处机他们的话语。
曲三、杨铁心、郭啸天他们都已经决定,带着自己的家小,迁离临安府附近。
丘处机则准备往铁掌山一行,众人正好一同上路。
杨铁心他们各回各家去收拾东西的时候,丘处机与杨再兴来到曲三店外,对他说道:“杨兄弟,此次铁掌山一行,涉及到铁掌帮与破金要诀,非同小可,贫道准备发信给诸位师兄弟,要暂离此处,这里就请你多为看顾。”
杨再兴点头答应,顺势问道:“你们全真教应该也有不少改造天械的器具吧,我想借用一批。”
丘处机满口答应:“大师兄常年坐镇在终南山上,旁的师兄弟不好说,他是一定能联络上的,贫道一定让他带上最精良的一批器械。”
杨再兴行礼道:“多谢了,到时我定有报酬。”
夏侯烈显然还算不上敌人中最强的那一批。
十全魔手原本的四项绝技,可有点不够用啊。
大半个时辰之后,天色犹暗,三户人家悄无声息的搬离了牛家村。
………………
翌日午间。
金太子到皇宫走了一趟,一无所获,回来之后又得知夏侯烈等人,久无消息传回,思量片刻,便点了铁木真及他麾下两员大将,去追查线索。
临安府外,金太子与完颜洪烈在城墙上并肩而立,遥望城外的荒野之中,铁木真部将之一,脸色火红的赤老温,正以自己满是刀疤的手掌,掩住口鼻,发出低沉悠长的声音。
曲调起落,夹杂着许多晦涩的词句,有时唱的极快,有时一个声音就能拖出平常上百个呼吸的时间。
那是蒙古的语言,是赞颂长生天的歌谣。
南宋和金国军中江湖之中,虽然也有许多人喜欢给自己的天械,冠以神佛志怪的名号,但他们都很清楚,这只不过是一种象征性的手段罢了。
就好像佛门的金刚不坏体神功,也不是真的就由金刚力士传下来的功法,只不过是借其名义,比喻自己的力量。
而草原上的众多部落,甚至乃蛮人和西辽人,反而都要显得比宋人、金人虔诚的多,他们之中能够有幸得到天械之术改造的,绝大多数都是发自内心的认可——这是神灵赐下的武装。
在草原上,众将普遍认为,在使用天械的时候,呼唤自家部族所供奉的神灵的名号,念诵简短的祝语,或唱响漫长的歌谣,越是虔诚,越是动听,所能够得到的回馈,也就越大。
铁木真少年的时候,与札木合结拜,两人在结冰的河面之上,用各自初制的天械,化作弓箭来射击,互相赠送箭头,作为结拜的信物。
围观两位少年英雄结拜的众多头领、部将,一致认为,每一件天械中,都有长生天父亲在注视着,铁木真与札木合互赠天械之后,就是比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还要亲密的关系。
王罕的亲生儿子桑昆,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心里对铁木真有不和睦的念头,所以就不敢在天械的见证之下,与他结拜。
见微而知著,可想而知,草原上的天械在这些人的心目中,拥有何等崇高的地位。
三王爷完颜洪熙曾经对他们这种习俗不以为意,认为这是他们没见识甚至未开化的原因。
金太子听完颜洪烈讲过这件事之后,曾暗中对他两名兄弟说:“你们以为这是他们心智未开,可以从这一点上轻视他们,殊不知我这些时日走遍草原各部,不怕他们兵强马壮,不怕他们神射如云,甚至对铁木真、札木合这些豪杰人物的存在,也只不过是重视,而非畏惧。”
“唯独他们这种敬天械如敬神的习俗,叫我心生恐惧,甚至有想过,对包括王罕在内草原各部的头领斩尽杀绝,更不惜倾尽大军,毁其族聚,灭其习俗,如此,我才能高枕无忧。”
完颜洪烈追问之下,金沉鹰才揭露出一段罕为人知的言论。
“我在金燕神鹰两位师父门下学艺之时,有西域白驼山主人,每隔半年,便会来与两位师父探讨天械武学。十六岁后,我武学功底得到师娘认可,得以旁听。”
“他们三位乃是当今世上不出十指之数的大高手,说的也不是寻常招法拆解,而是直指根源。提及最近两百年来的天械武学,比天械现世之前的古武学,究竟有何优胜之处。”
“从表面上看,天械多为金石机关,植入人体之后,其坚固恒常之处,就不是软弱的人体血肉所能比拟,这是天械之术最大的优点。”
“但其实,这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加成罢了,甚至未必算得上优点。”
“因为天械替换人体部位的同时,固然令某一片区域变得更坚固,却也使人体原本的平衡有所缺失,更容易变得笨拙,招法中出现更多破绽。而且天械一旦受损,维修起来,要远比寻常肉体伤病的治疗更加麻烦。”
“长短相抵,也只是个不功不过罢了。”
金沉鹰目光深湛,字字铿锵有力,“天械真正最优胜的地方,在于它的力量来源于人心。”
“人体有限,连一块几千斤的石头都未必举得起来。但人心何其浩瀚,一眼之间,就可以承载万仞高山,千里碧波。”
“天械之术,能够让人的心灵转化为真实的力量,七情六欲都是真力,毕生执念可以通天。”
话到此处,言外之意,完颜洪烈已完全听懂。
人身软弱,人心也软弱,即使是大金国的精兵,也未必,个个都有虎狼之心,血烈之意。
尤其是在他们占据了北方大片广袤的土地之后,承平已久,耽于享受,军中的意志比起六十年前,只怕已远远不如。
当初他们从白山黑水之间崛起,带着与野兽争夺性命的意念,来掠夺宋人的土地,虽然看着势大,其实是秉承一股不胜则死的决然勇气,自然所向披靡。
后来以岳家军为首的等众多南宋名将,也是在国破家亡之际,激起了万民骨子里被打压了数百年的血气。
现在的宋人和金人,都已经缺失了那样敢凭热血撼苍天的志气,反而是草原上的蒙古人,团结在长生天的旗帜之下,有着统一的意念,有着统一的野心,有了肖似当年的不败之势。
若再给他们几十年光明,天械的存在,恐怕会被他们推动到难以想象的地步,爆发出这整片神州大地都不能容纳的军势。
完颜洪烈想起当年对话,不觉间,竟然在八月秋风里,额头见汗。
他去看身边的金太子,却见他这位大哥,好像已经忘了当初说过的话,正颇为欣赏的注视着赤老温的所作所为。
此刻歌谣已经唱完,赤老温端起火铳,高喊着“长生天”,扣动了点燃火药的机关。
砰的一声。
铳口朝天,弹丸落向一个极远的方位。
其实根本没看见弹丸轨迹的赤老温,带着无比的自信,领头冲出,越过小溪、草地,去到了山林之中,一片狼藉之地。
他拨开那些用来掩饰的枝叶,找到了自己的弹丸,往下深挖,寻得一抹浸润血迹的土壤。
“是锡无后的血。”
赤老温站在这里,再次端起火铳。
两刻钟之后,他带着铁木真和木华黎来到钱塘江边。
浪潮迭起,浩浩荡荡的江水,在激烈之时,带着犹如闷雷一般的声响,几乎能够把火铳的声音都掩盖过去。
但赤老温还是找到了一个方位。
木华黎潜入江中,把那些绑着石头的尸体,一具一具地捞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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