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间野店已经被铁掌帮的一部分人发现过踪迹,就不再安全。
杨再兴他们先是连夜转移,到翌日上午安顿下来之后,孙不二才有空回答杨再兴昨夜的问题。
孙不二体内并没有植入天械,她身上的唯一一件天械,就是那把可以驾驭飞空、银丝切玉的镇教宝剑。
杨再兴记忆里的御剑之法,一般是以自身浑厚内力,洗练剑身,凭着注入剑身的真气感应,来进行远程操作,在这个过程里面,剑主是完完全全输出的一方。
孙不二的御剑之法却是反过来的。
那把镇教宝剑内的天械机关,属于兵道机关,不需要植入人体,也会自然诞生某一类意念力量。
在孙不二御剑的过程中,是凭借一种秘法,不断接收宝剑散发出来的意念力量,通过劝导交流,来控制宝剑的运转。
不过那把剑产生的意念力量,其实并不具备自身思维,处于一片空白,所以所谓的交流,是只要孙不二有什么念头,那把剑就会照做。
之所以会有这样一种,与当今世上天械武学风格大相径庭的御剑法门,还要追溯到王重阳当年刚从华山论剑,夺取了九阴真经,与当世众多高手交锋之后,产生的一场思辨。
虽然大家都知道,五成的人体血肉被替换之后,天械会喧宾夺主,使人陷入疯魔的状态,但很少有人深究其根源。
实际上,这个世界的天械之术所能够产生的意念力量,并不仅仅是杀气,任何一种坚定的意志都可以成为力量的源头,换句话说,这个世界的天械相对于杀气改造技术来说显得异常平和均衡,它本身并没有善恶倾向。
把疯魔的原因全归结到天械身上,是一种并不客观、不够理智的看法。
王重阳便深明这一点,认识到天械本身无害,真正有害于人脑思维的,是人身与天械之间的“排异”。
说到底,天械的本质只不过是一些金石机关罢了,与人体血脉压根是两回事,要让人的身体能够适应这些东西的植入,已经是堪称巧夺天工的手段,要说彼此之间还没有半点排斥、矛盾,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天械在人体中的比重达到一定程度之后,这种矛盾便会从身体反馈到精神,就好像体内一直有一个敌人,日日夜夜的与之纠缠,偏偏又难以辨明源头,无法将之驱逐,自然会使人狂躁不安,终至癫狂。
想要减少这种排斥反应,无非是从天械、人体两方面着手。
从二百年前天械出现时开始,绝大多数人走在这条路上的时候,想的都是如何将天械再做改进,让其适应人体。
通读三教典籍的王重阳,却从众生平等,心齐万物等等先贤的理论之中,推陈出新,适用于当今,因为人心人身大可不必看得太过高傲,人与天械本可视作平等,可以让天械来适应自身,自然也可以反过来让自身去适应天械。
他认为任何一种天械机关,都有其固有的某种波动,正是依靠这种波动的巧妙之处,才能够将人的虚无精神转化为真实的力量,那么只要把握这种波动的关键,使自身与之休戚同频,就可以化解矛盾,达到最完美的共生。
起始的尝试之中,王重阳选了一个比较小的目标,是他随身已久的一把天械宝剑。
人往往难以看清自己,所以植入体内的天械,并不是一个好的尝试对象,选择体外的目标才能够更早的摸清彼此之间的契合规律。
当时他已有一位名为林朝英的爱侣,在天械武学上的资质绝不逊于王重阳,与他一同研讨这门技艺。
但他们二人,把彼此看得太重,无法做到心无旁骛,以剑为侣,便决定分隔两地,林朝英隐入活死人墓,王重阳常坐全真殿内。
后来王重阳心中杂念难断,悄悄潜入活死人墓,想要探望林朝英一眼,却没料到林朝英居然已经身亡数月,他们至死都未能再见上一面。
不久之后,王重阳便也罹患重病而亡,死前在七名弟子之中挑挑选选,选中了孙不二作为这门技艺的传人。
“先师晚年自省,认为他与林前辈之所以迟迟未能踏出关键的一步,是因为他们本身体内就拥有强大的天械,却早已磨合数十年,强硬的东西总是更加难以改变。”
孙不二说道,“而当时作为师兄弟之中,唯有我迟迟未能选定适合自身的天械,仍是彻彻底底的血肉之躯,反而成了最恰当的人选。”
杨再兴若有所思,问道:“这门技艺最大的目标,既然是为了达成人与天械的最高契合,你现在与这柄剑,却仍然是两个不同的个体,也就是说还没有达到大成的阶段?”
孙不二点头说道:“我走出活死人墓之时,已经看到了那条正确的路径,但想要真正走到那一步,至少还要五年的光阴。”
“这门合剑之法大成之日,应当要以养神宝剑,为我肉身兵解,灵识附于剑中,达到与天械波动的融合。而世间所有天械,都有各自的波动,它们在无声无息之间,时时刻刻彼此接触勾连,如同地下暗河经络,密布于大地,无处不在。”
“彼时,我的灵智就可以借助这些通路,在不同的天械之间,腾挪转移,畅行无阻,前者损毁,便换取后者,出金石无碍,步水火无伤,聚则成形,散则如气,达成如阳神道果一般的长生功业。”
就算是丘处机和王处一,也是首次听孙不二将她的修行之路,讲的如此清楚明白。
这坤道语气虽然清冷,丘处机等人却听得心潮澎湃,杨铁心更如听神仙怪谈一般,心旌摇曳,不能自主。
“当真……只要五年了吗?”
丘处机说了一句,他心中虽无嫉妒之念,却也不觉间有些欣羡。
马钰身为掌教大师兄,对这些事情早已了然,笑道:“有师妹成就在前,到时候由她掌握终南山上群宫古墓,到时候我们也可以在她掌控之下剔除体内天械,成就此种道途。这也是当年师父的意思。”
在预估之中,孙不二兵解之后,灵智就可以在众多天械之间无滞碍的转移,但是如果转移到别人体内的天械上,很有可能出现未知的危险。
所以,她寄托灵智的目标,实际上是遍布着整个终南山宫殿群落之中的种种兵道机关。
到时候,整个全真教道宫,二十余座宫观殿堂、两百多个弟子精舍,山上山下三处演武台,山门山道,四方长墙,都有可能会在孙不二一人的掌控之下活过来。
她可以是群殿之神,也可以是寄托在一柄小剑上的飞仙真人。
“但那终究还是五年之后的事情,对我们现在的处境来说,并没有任何益处。”
孙不二冷然提醒道。
王重阳固然是曾经华山论剑,天下第一的中神通,但不可忘却,当日论剑盛会之中,就有四人可以与他齐名。
其余如金燕神鹰、铁掌帮主等,也大致都在那个水准。
这些宗师级数的大高手,有没有开创出不逊于孙不二如今这条道路的可能性?
而且金国有设立天兵冶铁台,聚集他国境之内千百巧匠,虽然近些年金国贵族日益堕落,舍得花在这方面的经营资源,也已经比往年少了许多,但对比南宋朝廷这边的话,还是要胜出数倍。
如果让他们得到了当年岳元帅留下来的破金要诀,集思广益,谁也猜不到五年之后的金国大军,会展现出何等面貌。
杨再兴他们上午回到泸溪县寻地藏匿之时,已经发现,有铁掌帮的弟子,在寻找杨铁心他们三人的形迹。
南宋朝廷的海捕文书还没发到这里,铁掌帮倒是先拿到了杨铁心他们三人的画像。
以这一群人的机智聪明,自然不难猜到,铁掌帮必定是跟金国那边有勾结。
如此一来,不管裘千仞本来知不知道关于破金要诀的事情,现在铁掌山那片禁地都必然会成为一个显眼的目标,有很大的可能引起金人的关注,大大增加了破金要诀暴露的风险。
因此无论五年后孙不二的实力会达到何种程度,她都没有要在现时退却、明哲保身且看将来的想法。
这场争夺战,将是针锋相对,寸土不让。
王处一面有病容,中气不足的说道:“可惜谭师弟他们云游四方,都还来不及赶过来,否则的话,我们七人结成先师所创的天罡北斗阵,也未必就不能应付裘千仞。”
马钰看了看杨铁心、杨再兴,似乎要说些什么,想了想却又摇了摇头。
杨再兴神秘莫测,曲灵风本是桃花岛门人,对奇门遁甲自有研究,杨铁心的七十二路杨家枪也暗合兵法八门之变。
只要稍加点拨,他们三个都可以暂时补上天罡北斗阵的三个空缺。
但问题是,这个稍加点拨,至少也得有两三天的时间。
两三天之后,他们这边固然是有了完整的天罡北斗阵,裘千仞那里却不知道会聚集多少金国高手,这样的拖延并不划算。
“这种事情有什么好想的,终归是要去打呀,现在势单力薄的是我们这一边,越是拖延,对我们不利的变数越多。”
杨再兴甩了甩右手,道,“不过大家一夜未眠,又都饿着肚子,就这样上阵也不好,就在这里休养一刻钟。”
少年郎面上没有半点愁容,仿佛说的不是接下来要去闯川湘第一大帮铁掌帮的禁地,直面铁掌帮主裘千仞这样的一流高手,而像是一场蹴鞠赛之后,作为一名不太热心的观众,喝点水缓缓神。
“一刻钟之后,裘千仞归我,你们去拿东西。”
丘处机等人本来也只是日久奔波,又受挫折,才有些思绪纷乱,此时听他一讲,均觉所言甚是,各自凝神定气,静坐休养不提。
杨再兴则转身出去,片刻之后,买了几包热气腾腾的馒头回来,还夹了一支笔,一卷画纸。
杨铁心接过馒头之后去分给丘处机等人,转过头来,就微微一惊。
只见杨再兴割开自己左手手心,拿了一只碗盛着掌心中垂落下来的血滴。
廉价的毛笔,以内力在清水之中催软了之后,沾了他一点血迹,便在画纸上涂抹起来。
大战将至,杨再兴却自残放血,叫人大惑不解,那边的丘处机等人也注意到他的异常,但都没有贸然出声打扰。
只是无声的走近了一些,看着一道人形轮廓,在血色的笔下,逐渐变得完整起来。
那似乎是一个道人,面容也颇为年轻,只是眉眼之间锋锐的有些过分。
“这是道士?!”
丘处机脱口而出,想说这哪里像是个道士了,分明该是个……
是个什么?
剑客、侠士、仙人、神将、王侯……似乎都不怎么恰当,或者说都不足以形容那个人。
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丘处机本人已然被称作道士之中的豪侠,但见到了画纸上的那个道人之后,却觉得自己简直可以算是一个严守清规的老顽固了。
杨再兴仿佛已经沉浸到那幅画卷之中,对外界的响动毫不在意。
他笔走如龙蛇虬缠,完成了那个道人长发、腰带、大袖边缘、道袍下摆等各处的重复勾勒,使得那个道人的形象整体变得更沉重,更鲜艳。
随着最后一笔收尾。
旁观者几乎无一不生出此画重逾千斤的观感。
但又好像欠缺了什么东西。
总觉得这幅画,最后不该仅止于此。
丘处机等人的神情,从原本的沉醉变得眉头紧锁,那种只差一步就可以超凡入圣,踏入巅峰之上的感觉,偏偏就欠缺了最后的一角,让他们都有一种仿佛被困在蚕茧之中,憋闷难受的错觉。
众人的视线,在那个道人形象的各处游移,想要寻找到底是哪里的不足。
马钰宽厚的手掌磨弄着拂尘的玉柄,口中轻声问道:“……画龙点睛,画龙点睛?莫非是缺了眼中的神韵?”
他问得很不确定。
因为那画中道人眼中的锐气,如同激流的秋水。
虽然是以血迹描画而成,却以是从高山大雪之中坠落而来,最纯净最冰寒的清潭。
如若要为这样的一双眼点睛的话,恐怕也只会是画蛇添足。
“到底缺的是什么?”
杨再兴转身拿过旁边柜角上的烛台,手掌一拂而过,蜡烛燃烧起来。
他的手指在烛火之中连扫了三次,蜡烛的光辉,便窜升了三次。
最后一根三寸高的蜡烛,居然燃烧起了高达七寸的火光,剧烈的蜡油杂质气味,在这个屋子里面蔓延开来。
杨再兴双指一剪,剪下了一段火焰,以指尖按在那幅图画的顶端,旋扭一圈。
一团燃烧的圆焰,便跃然于纸上。
他下手极快,在众人还来不及,为这幅即将被焚毁的图画而惋惜之时,那七寸烛火已经被他剪成九份,在图画上端,画出九道火轮。
众人这才发现,那画中道人的头颅微微抬起,并不是藐视画外之人,显示其高傲的用意。
而是在眺望图画的上空,在望着那九道火轮。
天上的火?
太阳……九个太阳?
有了这九个太阳之后,这幅画终于完整起来。
丘处机忍不住问道:“这画上的是谁?”
“是我门中祖师。”
杨再兴回了一句,手掌轻灵的一卷,画纸卷成轴状,那九团火焰被恰到好处的压灭。
他将画质一折放入怀中,松了口气,笑道,“行了。”
“一刻钟好像都超时了,咱们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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