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天有一条通向忘川的近道,可以绕开九重天直达下界,但此路两端皆有上古禁制,需用庞大灵力开启,故而渐渐停用,时至今日已是鲜有人知。
立在上古禁制之前,记忆不由回到当初,为了方便去冥界,我特地向玉清元始天尊借来开天刃,一刀刀开了这条路,其间辛苦无法言表,可当时只要想到能快一些抵达忘川冥界,哪怕快一秒,也是快乐的。
往事不堪忆,这条几近废弃之路,竟也有如此用处。
扶风抱着怀中飞流剑,颇为新鲜的看我破禁制,看了半天也没看懂掐了什么灵诀,只得作罢,“为了省这么点时间,要耗费几万年灵力,你到底是太懒还是太勤快?”
见我不理他,又一脸自作聪明的凑过来,“你不从九重天走,可是怕被天帝发现?虽说如今天界下了禁足令,不许任何人踏过忘川,可你是为他救人,总能开个后门的啊。”
万年灵力洪涛般从双掌涌出,尽数没入禁制印眼,雾霭大开,一条洪荒古道现于跟前,遥遥望去,滚如沸水的忘川河几乎触手可及。
“少废话。”
我拉起扶风轻轻一跃,小道布下的缩地成寸阵法幽幽闪烁,几息之间已立在忘川码头。
“这码头怎么没见过?”扶风一怔,左右打量,忘川河长愈万里,却只有一处渡头,一位艄公,这处是哪儿冒出来的?他扯住我前去摇铃的手,神色忽然沉下来,“你不是因禁足令躲天帝的?可是此行有险?”
“你比以前聪明多了。”我拨开他的胳膊,并指一点,码头桅杆上悬挂的锈铜铃叮铛作响,不一会儿的功夫,远处一条油帆小船悠悠晃来,“如今白日见月,长虹不落,天际雷霆卷云,有风雨大作之势,此等天象,冥界门户随时可能洞开,而这忘川便是封门的闩,门开了,闩当如何?”
扶风沉水般的脸色更加难看,他握住我的胳膊往回一扯,手中灵诀弹入曲泽穴,封死我双臂灵脉,“如你所说,这忘川便不能渡,待回去禀报天帝,由他定夺!”
灵脉被封,手掌有些酸麻,不过也不耽误我给划船而来的艄公打声招呼,认识扶风三千年,他一向顶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如此厉色实在难见,我睨他一眼,笑道:“锦觅本体离开养魂莲,便是个不断漏气的壳子,哪怕陨丹至坚收得全部生气,一个时辰过后打开,也只是一片留不住的魂烟。天魔二界隔着浩浩忘川,飞鸟不存鱼鹰难渡。派人去魔界邀魔尊,来不及。派人替我送锦觅,救不成。你若是小白龙,当如何?”
扶风哑然,面上沉色一凉,透出股病态的青白,活像一株不见阳光的蔫白菜,我拍他肩膀,轻声道“他俗务够多了,这点小事,不必劳烦。”
“是不必劳烦,还是不敢劳烦?”
扶风松开手,飞流剑寒刃翻覆,点在我腰间陨丹处,剑尖紧紧抵在浑圆丹丸的外壁,似乎再稍一用力,就能将锦觅碎尸万段。
他眼中杀意浓厚,冷道:“这女人是非不分,累及天魔大战,害无数生灵身死道销,如今还要连累你横渡忘川,你们都不想动手,不如我来,杀干净一了百了!”
我垂眼看着陨丹前锋利的剑刃,有那么一刻,确实想了结这个麻烦,可杀了锦觅,便能了结么?
“救她,是因为润玉杀了她,我替润玉还了这份债,从此两不相欠。我并非不敢问,而是已料得到答案,他想救锦觅,却不会以我作代价,那么即便问了,也没有答案,何必呢?”
我从未想过自己和锦觅在小白龙心里是何分量,因为感情经不起比较,更无需比较,遇见和错过,输赢不过一个缘分,有什么纠结的必要呢?
我在乎的,从来不是过去。
艄公已撑桨靠岸,一张残破的小船,渡了忘川两畔无数神魔仙佛,我一步跨上,码头幽冥冷火骤然惊起,封死扶风追来的脚步,艄公布满皱纹的眼皮微微一抬,冲扶风道:“公子止步,绫川码头,仅渡赤绫上神一人。”
船桨摇动,扶风身影渐小,我回身冲艄公一揖,缓缓道:“许久不见,二殿下近来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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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相见无酒茶,只一叶枯舟,猎猎孤帆,到底寒掺些,我敲敲船头挂的锈铜铃,绿幽幽的铜锈斑驳陆离,几乎占满铃铛内外每寸角落,却丝毫不影响那清脆的铃音。冥界二殿下擎竹缓缓撑着船桨,在忘川河上划出一圈圈涟漪,这条嘶吼了百万年的天堑今日难得温顺,拘在底下的孤魂怨灵仿佛知道大限将至,一个个偃旗息鼓,没了叫嚣的力气。
“冥界洞开,赤绫上神一向远远避开,今日怎么想到渡河了?”
斗笠下苍老枯槁的容颜还存有一丝往日模样,没有忘川底生死二气的滋养,时光的残酷彰显无疑。
“许久没摇绫川的破铃铛,恐它锈的不能用,总要时常敲打敲打。”我取出怀中陨丹,在手心狠狠一搓,丹内笼着的魂气顿时争先恐后的向外扑,陨丹碎裂成万千片,每片粘上一缕轻薄魂气,强行将之凝聚成一滴细小水珠,擎竹摇桨的手一顿,叹道:“若擎竹没眼花,那是陨丹吧,上神耗费心力炼化万年,说毁就毁,可惜啊!”
“身外之物而已。”我将水珠举到眼前,实在无法想象这样脆弱的本体怎么生存,“二殿下助我出冥界,大恩没齿难忘,你若看上什么丹丸灵药、五行法器,尽管开口。”
“上神说笑,擎竹仅是替长兄恕罪,并无恩德。”
“你远离冥界生死气,大好年华却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可想过回去?擎司大概很想你。”我手腕翻覆,在船头搁下瓶丹药,“十年一粒,还可保百年无虞,不过总归治标不治本,天元前的事各有对错,你无需守着忘川赎罪。”
擎竹朗声大笑,笑到涕泗横流,最后竟呜咽着唱起冥界歌谣,那是超度亡灵的镇魂曲,忘川河下流窜的魂魄闻之皆震,疯狂的幽绿色一圈圈随着河水的涟漪涤荡,似乎随歌声褪去阴戾的壳茧。
我又忆起忘川殷红流淌的百年时光,如今脚下的亡魂,有多少曾在九重天上谈笑风生呢?
灵船飞驰,宽逾千里的忘川不多时跨过大半,魔界河岸遥遥在望,连绵的凤凰军旗迎风招展,如今冥界大开在即,两岸通行禁止,我才一露面,就有几个魔将腾空问话,手中刀枪剑戟寒光湛湛,吹发削铁。
“来着何人?可有魔谕?”
“魔尊故人,烦请阁下通报,就说九重天赤绫来谒!”
小将军看着极为年轻,许是我言笑晏晏的模样实在不正经,他左看右看犹豫半天,才挪脚向魔尊帐子禀报。擎竹将我送下船,深深一揖,“擎竹渡完您最后一程便要休沐,上神保重。”
“保重!”
我负手向小将军去的方向溜达,面上轻松心中却在打鼓,捏着锦觅的手心里一片潮湿,那是她不断蒸腾的生气,我已掐着最晚的时间炼化,可还是不够。
“旭凤恭迎赤绫上神!可是天帝有事指教?”
罡风刮过,沸腾的魔云凝出一人,燃烧的涅??弓焰光闪烁,烫的我眼睛生疼,可此时承着九重天的身份,不能落了面子,只得做出副无谓模样,笑道:
“魔尊好威风!指教不敢,只是待忘川大开,冥界生死之气会潮涌而出,天帝派小神来替魔界众将布药。”
“生死之气?可否请上神解释一二?”他似乎发现自己的涅??弓冲撞,连忙收起,侧身引我向帐里走,“旭凤日前才从天帝书信中得知您不善攻防,想来在上清天初见时出手失了分寸,上神却不计前嫌以精血救治锦觅,实在海量,先贤殿内一番良苦用心旭凤明白,此次五界大劫我魔族定穷心竭力!”
我摆摆手,这些场面话小白龙说着我爱听,旁人一说就觉聒噪,“生死之气乃冥界超度六界亡魂产生,至阴至阳,寻常修为的小仙沾多了,轻则走火入魔,重则身死道消,不过大部分兵将并不会深入忘川,你只把几位重要将领叫来便可。”
到底资历老,说起谎话面不改色,这生死之气除了难闻些,其实并无特别,如同天界灵力,魔界魔力一样,是冥界众人修炼的基元而已。
魔尊令下,七八个魁梧将士钻进帐来,我取出不少明目益气的寻常灵丹,胡诌八扯夸赞一番,有模有样在手心化开,推入众将面门,
“生死之气侵蚀灵台,我这丹药有固本明神之效,可护佑诸位灵识清明,不受魑魅魍魉挟惑。”
推到旭凤这,手心一松,那颗融着陨丹的水珠无声无息没入他的眼睛。
我看过小白龙跟旭凤商议的战策,龙凤皆为生灵至尊,能力越大自然责任越重,作为两界之首,他们自当带头表率,此役担的都是极危险的位置。若我告知旭凤锦觅在他身上,软肋陡生,恐心绪有变,且小白龙在魔界安排了不少眼线,流言难禁,万一他得知旭凤同锦觅性命相干,说不定会临阵调动将位,犯兵家大忌。
这个欺瞒的坏人,便让我来做吧。
“好了,祝各位旗开得胜!”
我拍拍手倒向魔尊的椅子,懒洋洋躺进去,一旁魔侍眉毛怒立,刚要开口,被旭凤一道眼刀瞪回去,“多谢上神!如今忘川随时有变,就委屈您先在帐内歇息,待战后旭凤会亲自送您回去。”
“有劳魔尊,各位去忙吧,我不会乱跑。”
黑黢黢的铁甲同来时一般,潮涌而去,帐壁上映着点点凤凰灯的幽幽红光,如今天顶压着黑云,几个时辰前还同时挂着的艳阳皎月齐齐消失,午时黑的如同子夜,伸手不见五指,往年每次冥界大开我都远远躲走,这是第一回见识,着实?人。
我随手执起案上散落的几本书册翻阅,大都是在七政殿内见过的部兵排将之术,其实有先神创下的上古禁制,冥界应该翻不起多大浪花,但这两日我眼皮直跳,总觉不安,掐指演算了几次,也算不出什么,许是腹内还养了个,心思不受控制了吧。
案上书册不多,我一本本翻着打发时间,忽然摸到书册内夹着张古旧的羊皮纸,摊平细观,竟是个玄奥大阵。
“幽冥祭灵阵……什么东西……”
羊皮纸夹在一本魔史内,天界旧史焚的干净,魔界倒事无巨细的记下来,百万年间几次冥界大开,从开始的眨眼一瞬到后来可大敞一日,冥界似乎已找到法子对抗上古禁制,好在天魔二界也有对应之阵……
“龙灵……凤灵……破、破禁?”
大阵用的是远古梵文,由几位应劫湮灭的古神所创,连我都弄不太明白,书册旁批注的乱七八糟,显然不得要领,我模糊弄懂几个字,已觉大事不妙,结合那几本排兵布阵的战策……
大阵……
帐外忽然天雷大动,隆隆低鸣贴着地面冲向四方,平坦的河岸寸寸龟裂,炽热岩浆从地底涌上来,如泉喷薄!我踉跄奔出去,忘川河潮水涨高百丈,遮天蔽日的怨灵盘旋在众人头顶,仿佛下一刻就要化成瓢泼大雨,将所有生灵腐蚀干净!
“魔尊呢?!”
我捉着一旁摇晃的小将盘问,他已吓得脸色惨白,哆嗦着说,“已去、去忘川阵眼了……”
“阵眼?!”我舌尖一凉,“那是他们的阵眼,不是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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