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斗很快结束,两人越来越快,如同油水一样两两分开。头颅和躯干在激斗中消失,仅仅剩下九条尾巴,忽长忽短、忽窄忽宽,忽而收成一束,忽而尽力展开,如同螺旋桨一样高速旋转。龙卷飓风凭空飙出,青光白影,往来倏忽,飓风深处大气异变,长长的电芒呼之欲出,空气被压缩到小无可小、薄无可薄,如同无形的利刃,随着龙卷盘旋起舞。这是巨龙喷吐的死亡气息,所过之处,最坚固的枝干上也留下深浅不一的痕迹。
吕品看得窒息,不觉向后倒退。这种飓风叫做“岚切”,狐青衣向他讲解过其中的原理。“岚切”本质上是一种风化身,狐神用神识控制风元胎,把飓风压缩成薄片,如刀如剑,无坚不摧。
两仪树坚硬如钢,可是“岚切”所过,枝条簌簌断折,木屑漫天飞洒,还没落下,忽又迸溅火花,变成无数火鸟,叽叽喳喳,捉对儿厮杀,还没分出胜负,又被“岚切”卷了过去,化身火雨流弹,哒哒哒地向前扫射
吕品越看越觉恐惧,秘魔与狐王旗鼓相当,比起先前强了何止一倍,如果他用这种手段对付吕品,懒鬼早就小命儿不保。仔细回想起来,狐白衣当时不但未尽全力,反倒有些消极怠工,表面上让吕品吃足了苦头,其实处处手下留情,没有给他致命一击。
“他为什么这样做?”吕品望着那股白风,心中烦恼纠结。难道秘魔人性未泯,不肯伤害狐红衣唯一的儿子?
风声越发凄厉,有如万兽齐吼。吕品摆脱思绪,望着两股龙卷风越来越淡,飞快地从虚空中消失,他转念一想,脱口而出:“空相无岚!”
“岚切”不是终极,“空相无岚”才是狐神的绝技,它融合了分身、化身、变身和隐身,无形无相,无影无踪,对手风声过耳,早已身首异处。
古往今来,“空相无岚”杀戮无数,就连狐神之间不敢轻易启用,因为一旦发动就很难收手,不把对方碎尸万段决不罢休。
龙卷风消失了,天空一片晴朗,只有透过风声才能判断出两人的位置。可是风声也很快消失,双方都写出了强力的“销声符”,风声还未传出,就被消除抹杀。殊死的决斗变成了一场古怪的闷战,更隐秘、更凶险,虚无中绽放出妖艳的红花,朵朵簇簇,飞扬飘洒,宛如春天的落樱,空灵、飘逸、尽显死亡之美。
吕品站在圣堂的顶端,怔怔望着天上,他知道那不是花朵,而是洒落的鲜血。有人受伤了,可是谁呢?狐王?秘魔?秘魔?狐王……懒鬼俨然面对一口黑箱,看不透、摸不着,心痒抓狂,恨不得仰天长啸。
“别出声,好好看着……”狐青衣的声音在脑海里回荡,吕品愣了一下,忽然掉进了记忆的漩涡。
“好好看着!”光亮从黑暗里涌现,吕品回到了不死群岛、亡灵海边。狐青衣的身影峭拔修长,他背朝大海,凝望扶桑,那棵有名的桑树垂挂着成百上千的游丝,随着海风悠然飘荡。
“天蚕就在那儿。”狐青衣说道。
“骗人!”懒鬼揉着惺忪睡眼,“什么也没有。”
“仔细看,共有二十七条。”
“你说有就有呗,”懒鬼悻悻说道,“天蚕真会隐身吗?”
“它们很脆弱,不隐身会没命。”
“我对天蚕不感兴趣。”
“可你对隐身感兴趣!”
“可恶,什么时候我才能隐身?”
“要想隐身,先得看见隐身者。”
“不能先隐身吗?”
“不能,”狐青衣摇摇头,“你先得找出天蚕。”
“烦死了,”吕品沮丧地望着空荡荡的树枝,“没有就是没有。”
“用肉眼是不行的,”狐青衣盯着外甥,“你得用第三只眼睛。”
“得了吧,我又不是犬妖。”
“不是有形之眼,而是一种状态。”
“什么样的状态?”懒鬼好奇地问。
“很难用语言描述,”狐青衣顿了顿,“我们把它叫做‘狐瞑’……”
狂风迎面吹来,吕品从回忆中惊醒,他耳根发烫、满头大汗,心里惭愧不已,同时想起了许多东西。
他闭上眼睛,释放妖力。狐神的妖力极为特殊,与其说是元气,不如说是不够纯粹的精神能量。以前吕品得过且过、任意挥霍天赋,而今他的精神空前专注,狐青衣传授的秘诀纷纷回到脑海,好比大大小小的零件,全都安放到最为妥当的位置。
吕品照方抓药,元神振荡,灵窍洞开,妖力倾巢而出,向着虚空无尽地蔓延,仿佛巨大的眼眸,开启了一个全新的视域,那是物质之外的世界,只有精神的能量在里面流淌——道者、魔徒、夸父、山都、盘古,青主……无数神识闯进他的脑海,或大或小,或强或弱,如同汪洋大海里漂荡的精怪,倏忽来去,光怪陆离,一片混乱之中,两个强大的神识突兀地涌现,熟悉的妖力也随之而来。
“天狐遁甲”使用妖力控制对手的精神、制造无穷的幻象,如果运用得法,还能控制元胎,与道者的“制御五行”异曲同工。然而“天狐遁甲”更进一步,不仅“制御五行”,还能控制五行之外的风元胎。
控制了风元胎,就能随心所欲地变化,可要控制风元胎,必须用到妖力。两大狐神手足相残,各自使出“空相无岚”,销声匿形,无迹可寻,然而形迹可以隐去,妖力却抹杀不掉,随着战斗加剧,水落石出,很快暴露在吕品的眼前。
生死之际,兄弟二人全力以赴、无所保留,元神激烈运转,妖力在虚空间留下混乱的痕迹,好比一幅荒诞的图画,详尽地勾画出“天狐遁甲”的奥秘。
在此之前,吕品仅能感受到风元胎的存在,至于如何控制,完全出乎本能。如今狐神兄弟现身说法,向他展示了如何用妖力把风元胎从宇宙中汲取出来,巧妙加以组合,从而变化、驾驭和隐身。
透过“狐瞑”,隐身的真相在吕品的面前毫无掩饰地展开——
风元胎把空气压缩成团,千棱万角,有如无数“棱镜”包裹全身。光线进入“棱镜”,折射离散,被风元胎导往别处,自始至终绕过两人的身体。常人视物,需要光线照射事物,反射到眼里才能“看见”,光照不到,自也无从得见。与此同时,兄弟俩巧妙地改变方位,制造各种幻象,结果落到他人眼里,两人完全消失,不留一点痕迹。
道理说来简单,做起来却难上加难。两大狐神对风元胎的控制出神入化,茫茫虚空就是他们无尽的宝库,吕品也尝试从虚空中汲取元胎,可是很快就吃到了苦头。所有元胎里面,风元胎最是桀骜难驯,如果数量不多,懒鬼凭借天赋还能驾驭一二,超过一定数量,不但多出来的元胎无法控制,驯服的元胎也会发狂暴走,变成一群力大无穷的怪物,东拉西扯,各行其是,闹得吕品几乎精神崩溃。
连试几次,都以失败告终。吕品正觉沮丧,忽听天上传来尖利的笛声,抬头望去,数十名重明飞骑聚在一起,为首的阿琼拼命吹响短笛。
笛声是撤退的信号,幸存的飞骑丢下对手,乱纷纷相互靠拢。金红色的鸟影稀稀拉拉,如同飞溅的火星,东一蓬,西一簇,好容易聚成一团大火,歪七扭八地向着三圣堂掉落下来。
鸟群的后面跟着惨白的电光,枝枝丫丫,密密丛丛,仿佛天空中长出的毁灭之树;惨绿色的火焰在“树丛”里跳舞,肥遗的怒吼压过了虫妖的嗡鸣;千万只虫豸结成黑茫茫的旋风,穿越闪电阴火,死死咬住“大火”不放,不时有飞骑被“黑风”拉扯出来,眨眼之间,尸骨无存。
灵昭与天素负责断后,母女俩并肩齐飞,掀起符咒的狂潮,可是魔羽士数量太多,她们顾此失彼,身边的飞骑接连丧命。重明飞骑原本只剩下三成,赶到三圣堂上空,竟又减少了足足一半。幸存者尖叫、号哭,仿佛燃尽的陨石,拖着暗淡的火光坠落下去。
吕品强忍伤痛,咬牙翻身,变成一只红隼,还没展翅起飞,忽见虫群停了下来,黑乎乎的怪风撞上了什么东西,虫妖的鸣叫莫名凄厉,振翅的声音却大幅减弱。虫群左冲右突,很快遮蔽了星月,如同一幅黑黄交错、红绿点缀的织毯,毛茸茸起伏跌宕,诡异地铺满了百米高空。
飞骑趁乱摆脱追兵,落到“织毯”下方,纷纷举头观望;追赶的魔羽士不觉有异,冒冒失失地向下俯冲,到了“织毯”附近,忽也停了下来,溺水似的胡乱扑腾。
吕品使用“狐瞑”,很快发现“织毯”下面布满了无色透明的细丝,缠绕两仪树的枝干,纵横交错,织成无朋巨网,横在百米高空。
这不是普通的网,它让庞大的重明鸟轻易通过,却把渺小的虫妖拦在外面。这就好比一张渔网,捕光了小小的虾米,却漏掉了吞舟的巨鲸。
“没有道理!”懒鬼心中犯疑,“除非……”他的脑子里闪过一个惊人念头,“这张网是活的!”
这是唯一可行的解释!这是一张“活网”,能够判断猎物的大小,自行选择网眼的疏密。
“谁织的网?”吕品还没找出答案,就听一个熟悉的女声朗朗高喊:“北斗煌煌,七蜘炼魂!”
“蛛仙子!”吕品应声望去,黑衣的女子站在一根雪白的枝条上,体态修长袅娜,宛如一柄套着黑鞘的利剑,她的右手高高举起,毛笔直指苍茫,笔尖一束白光冲天直上。
巨网猝然现身,每一根丝线都有闪电流蹿。这一张蛛网远比吕品看见的更加庞大,绵绵密密地填满了所有的枝丫。
闪电越来越亮,如同千万条毒蛇爬向一处,聚合成一个硕大的光球,苍白明亮,闪耀长空,顺着细丝翻来滚去,发出嗡嗡嗡的巨大声响。光球碾过的地方,黏在网上的虫妖、魔徒都被裹了进去,凄声惨叫,变成细碎的白灰。
魔军做梦也没想到,拦住去路的竟是一张薄薄的蜘蛛网。网上住着死神,上面的电光就是死神的眼睛——但凡看见之物,全都无法幸存!
当先的魔徒陷入恐慌,纷纷刹住势头,后来的魔徒却一无所知,仍是狂突猛进。两股人马凌空交错,惨叫大作,血肉横飞,有人尖叫着向下掉落,惨遭蛛网吞没,变成一团团迷离的白灰。
鬼八方高处看见,催使古煞冲向人群,肥遗的翅膀如同一排铡刀,魔徒躲避稍慢,就被截成两段。他冲到阵前,尖声怪叫,肥遗王张开大嘴,毒火一股脑儿倾泻在蛛网上面。
“肥遗阴火”熔金化铁,还能如强酸一样腐蚀万物。吕品望着阴火目定口呆,可是阴火落下以后,只是困在一隅,火头越烧越小,没有四面蔓延,还有萎缩之势。
懒鬼惊讶极了,极力张大双眼,发现绿火里藏着一个黑乎乎的大影子,一涨一缩,一起一伏,阴火受了吸引,纷纷向它靠拢。
“龙蛛!”吕品高叫一声,老龙蛛也显露真容,苍青色的大身子四平八稳地趴在网上,如同一个特大号的吸尘器,如饥似渴地吞噬周围的绿火。
随着阴火入口,蛛妖王的身躯吹气似的膨胀起来,转眼涨大三倍,油绿发亮,更显狰狞,十二只眼睛猩红如血,转动之间,俨然流淌出来。
绿火飞快消失,蛛丝明亮可见,古煞拼命摇头,吐出的火焰似乎无穷无尽。可它吐出多少,龙蛛就吞掉多少,惨绿色的火柱贯通天地,把两大妖王牢牢地联结一起。
“干掉它!”鬼八方摇动舌尖,一道“霹雳符”落到龙蛛身上,其他的魔徒也纷纷向下龙蛛发射符咒。
吕品暗暗吃惊,龙蛛却纹风不动,符咒落到身上,蹿向四面八方,顺着蛛丝流入两仪树的枝干,仿佛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龙蛛异想天开,借用青主的伟力化解魔徒的符咒,吕品看得眉飞色舞,禁不住大声喝彩。鬼八方气得发疯,东张西望,尖声发出号令,更多的魔徒加入进来,数不清的符咒倾落在蛛妖王身上,如同一座光焰焰的大山把它死死压住。
蚁多咬死象,这样多的符咒,强如龙蛛也化解不了。吕品看得心惊,忽见龙蛛的前半身陡然下沉,后半身向上翘起,蝎子样的尾巴直指天空,看上去就像雷达的探针。
懒鬼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呜的一声,龙蛛的尾巴尖儿上蹿出一个绿惨惨的火球,闪电般冲向高空,命中一个男性魔徒。那人不及惨叫,就被烧成灰烬,可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景象吕品终生难忘——
龙蛛摇动尾巴,连珠似的发射阴火,角度精准,弹不虚发,每一团阴火飞出,至少杀死一个魔徒。阴火来自肥遗,蛛妖王吞进肚里,再从尾巴射出,取自于敌,用之于敌,龙蛛化身重炮,横扫魔道大军。
鬼八方看出门道,又吃惊又尴尬,肚子里叽里咕噜,叫声十分急促。古煞听到号令,不情愿地闭上嘴巴,忽见龙蛛尾巴一摇,指定肥遗,呜呜呜一串急响,数十团阴火鱼贯飞出。
鬼八方忙催古煞躲闪,火球掠过身边,照得他白脸惨绿。不容他喘息,龙蛛的火球接连轰来,这一次的弹道并非直线,而是大幅弯曲,绕过古煞轰击它背上的骑士。
鬼八方仓皇躲闪,阴火击中肥遗,轰鸣如雷,火球里蕴含龙蛛的妖力,古煞痛彻心肺,皮肉焦烂破碎,它上下翻飞,拼命躲闪飞来的火球。火球紧追不舍,随它闯入人群,周围的魔徒倒足了大霉,要么被肥遗的翅膀砍死,要么被火球活活蒸发,幸存的狂奔乱突,搅得魔军阵势大乱。
老龙蛛的炮火更加猛烈,它先前吞了满肚皮的阴火,这下子统统撒到魔徒身上,尾巴旋风斗转,火球指东打西,随着毒火抽离,它的身躯萎缩变小,绿气渐渐淡去,恢复苍青本色。
龙蛛一夫当关,守住了三圣堂的空域,魔徒飞来飞去,浑如没头苍蝇,逃命唯恐不及,更别说合力反击。鬼八方气急败坏,骂爹骂娘,骂天骂地;祝蜚蠊的虫妖损失大半,好比打断了脊梁的野狗,抖索索地躲在人群后面,望见龙蛛的身影咬牙切齿。
秘魔见势不对,乘风直上,想用“空相无岚”撕开蛛网,无奈狐青衣阴魂不散,把他死死缠住。两人翻翻滚滚、反复绞杀,狂风扫过枝干,发出铜钟一样的巨大嗡鸣。
空中的战斗相持不下,树桥上也迎来了最猛烈的进攻。
桥头的火墙挡住蜕潮的去路。蜕群几次冲突不果,掉头向下,绕到三圣堂的下方,顺着树干向上攀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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