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宫人将差事办完,菁娘和仆妇就揣着塞了金银锞子的荷包跟出去送行。管家给宋知熹领路离去,须将圣旨收好,留下乌泱泱一群丫鬟和小厮还跪在前院,纷纷抢着道喜,想要沾沾福气,若不是有仆妇指点规矩,差点就将整个前院闹得欢声雷动。
祠堂后院的青石小路上,管事笑得咧开了嘴,问了句“要不要做席”,忽然一拍脑门怨自己被激动冲昏了头,眼下作为家主的老爷不在,这席大概并不方便做。
管家稍顷又补了一句,“不过陛下册封是大事,明个儿估计就传开了,到时候请您做客的宴帖应该不会少,姑娘得须做好心理准备。”
宋知熹想了想,与她熟识的女眷京城里就那么几家,“近期东宫采选在即,侯府的定亲喜宴两日后就要开厅,如今爹爹不在京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能不去还是别去了,况且我马上也要……”
话到这里,宋知熹匆匆打住,反正这个月下旬她就要离开了,如今就剩等着杨府的人来接她,但这件事情是父亲私下告诉她的,除了杨家的人,其他人一概不知。
她偏头看了看管家满面的红光,不是她信不过他们,只因为行程将至,而他们不知情,也许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近年来朝廷简武事而修国俗,经常可见城里在置办吉会,带动百姓赏玩,酒楼食肆接的生意更是一单比一单豪横。一家瓦甍的朱楼下,伙夫从楼堂里迎出来给客人牵引马匹,拉进专门安置车马的旁园,怎料却被自己人拦住了。掌柜拦住伙夫,转身对几个客人赔笑,说实在不巧,食楼里面已经订了满座。
笑脸劝退也就罢了,有人看见掌柜身后还带着两个壮汉,俨然做全了一副说不拢就撵人的架势,便插嘴指摘道,“怎么回事,皇天厚土下,还怕我们会强买强卖不成?”
仔细一问才知,原来今日武安侯府的张小姐做东,请了几个闺友去宝福楼吃点心,怕有散人冲撞包了足足一层楼。
几人大眼瞪小眼,不久就恍然大悟。武安侯府啊……权贵勋戚强强联姻,说的就是眼下的局面。
“劝你们东家赶紧改个名,还叫什么宝福楼啊,干脆叫暴富楼得了。”
掌柜连道“不至于”,忽然才听懂这个谐音茬,下一瞬,就与客人双双爽朗笑开。
然而此刻,坐在二楼某房的宋知熹很想说,他们这个有望助人暴富的金主,此刻正捧了碗煞有其事地嗦着稀面。
她一双银筷在稀汤寡水里捞了三个回合,终于完败了一根单枪匹马的面条小将,张姜早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唇角,抬眸才察觉。
她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打横掠过,最后定住,点名道姓说:“宋县主,吃个面而已,你表情要不要这么丰富?”张姜早用食指在桌前点了一下,面无表情地盯住她,一双眼睛把宋知熹看得发毛,好像在质询:咱们的交情,难道是靠山珍海味来养的吗?
宋知熹望了一眼自己面前这碗两三口就能见底的稀面,对身边的郡主投去惊异的眼神。
这侯府贵女怎么跟转了性一样,往常必撑场面的香蜡、茶果、粉丸、糍糕一样没有,很是奇怪啊。
贺雪汀忍不住掩帕笑道,“好在我有先见之明,猜到会饿肚子,所以用过点心才来的。最近几个月不太平,你没有出来与我们见面,当然不知道。”说着,她瞥了某人一眼,“张姑娘说,景国公府门风湛清,老国公尚简嫌奢,她要学着百般节俭。实际上啊,在去净慈寺上香那日,崔家世子的幼妹不过童言无忌,夸了她一句敦实,自那以后就憋了一肚子闷气,卯劲儿地清减身量。”
“唉,这还不算什么,她自个儿每顿吃得少,却还要连累几个姐妹都要陪她清苦。”
被人揭短,张姜早立马急了眼,伸手就来捉弄她,贺雪汀瞅着那双刚揩过面碗的爪子朝自己伸来,顿时面色溏白,连连退后扶住宋知熹的椅背,“休得放肆!张大小姐,本郡主何时与你这般近乎了?”
宋知熹叹道“原来如此”,不过话说回来,包下整层食楼,这手笔可就一点也不节俭了。她看着张姜早那张明媚的脸容,女子出阁那一日碎红满地,灿若云锦的画面仿佛预先呈现在她眼前。
自己前世不曾有过婚配,族中姊妹的年岁也都与她相仿,一直到她死去那年,阿姐也仍然待字闺中,而在原主宋知熹的记忆里,有生之年,只在同宗远亲那边有幸参加过嫁娶婚仪,所以因为离得太远,对这些并没有太过直观的感受。
而此刻,凭借自己有限的想象,她会想到那一日,这个明媚的女子会在铺天盖地的祝福声中踏上满地碎红,带着临行前母家的殷殷嘱托,走向一个充满企盼的后半生,她忽然满心百感交集,拉住这人的手臂,张姜早感觉这只手在她手臂上轻轻捏了捏,接着就听人道:“张姜早啊,你听我说……”
“靠粗茶淡饭忍饥挨饿换来的‘节俭’,个中辛劳只有自己人知道,外人只看到车马扈拥、珠翠华裳,并不能成全你的美誉。所以,凡事尽量不要苦了自己,日后再有决定,可着要紧的来便好,别拿自己身子开玩笑。”
“你有这份心意,景国公府必能体会得到,国公爷和崔世子,也定会为你感到欣慰。”
宋知熹将手放下,而张姜早脸上的笑闹短暂一滞,她微怔片刻,笑声中的语气泻缓下来,“这一个个都怎么了,都忽然这么煽情,我母亲这样,现在连你也这样,我只是许了人家,又不是被发卖了出去,还是能回来的,不兴这样别扭哈。”
她本意只是想减得稍微清瘦一点,免得到时候连做好的婚服嫁裙都要提着一口气穿。却怎么也没想到宋知熹会想得这么偏,说出这样一番体己话,偏生她还有些动容。
张姜早着实又觉得不太自然,便意味深长地转向宋知熹,点到为止道,“没事的,料想你们也不远了。”
“你们”二字虽然话语囊括郡主,但宋知熹知道,这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意指的便是周世子。
思及此,周世子的那句疏离客气的问候仿佛在耳后刹那闪回,她难为情地一笑,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好在张姜早没有对她点破,几人很快就被其他事情左右了心神。近日破获的大案余威未消,太史令高官落马一事,牵扯出一件在众多勋贵府宅中流传甚广的隐秘。不知是如何传出,说事发当夜,对太史令进行抄家缉拿的巡捕并非普通官兵,而是劳驾了金吾卫出动。
金吾卫乃圣上亲卫,暗处保护陛下安危,非紧要关头概不露面。金吾卫个个板正肃严,尽是从铁血手腕淬炼而来,他们的金吾卫长使名唤荀遇,相传最是面相凶煞。
然而在场几人都不曾见过他,而在私下推定他人的品貌又属实上不得台面,见张姜早意欲再问,贺雪汀将宋知熹身边的椅子拉开,坐下转开弯道,“这个荀遇,原身只是个銮仪卫。”
銮仪卫虽称负责掌管皇帝皇后车驾仪仗,但历朝多有演变,到了这一脉,说白了,就是个侍奉在皇帝銮驾左右撑门面的小侍卫。宋知熹与张姜早对视一眼,两人都难掩震惊。
金吾卫一出,皇宫禁卫、封疆重臣都得靠边站。这人从一股小侍官跻身上进担任金吾卫长使,除却时运佳济,能耐身手及护主的忠诚绝对不容小觑。
说到此处,贺雪汀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用力点了一下,“我方才论及他的出身,就是有意提醒你们。金吾卫既然是皇帝的人,若真如时下所言,他们现身一定不是偶然,要是今后在其他场合撞见了,绝对要绕路走,千万不要正面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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