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荒传说》第 二 章 劫後馀生

    燕飞的意识像在最黑深的海洋底下逐渐往上浮升飘飘荡荡有如无根的浮萍思想逐渐凝聚身体由冰冷渐转暖和到最后终于出一声呻吟睁开双眼。
    入目的幻境彷如梦境般不真实。
    那是一个宽敞的房间布置高雅简洁他由床上拥被坐起来阳光从一边的窗子温柔的洒进来外面的世界银白色一片显是刚下过一场大雪。
    他此刻的感觉奇怪诡异到极点因眼前置身处与之前的世界没有半点可供联系的地方虽然那亦只是残破的零碎记忆模糊而不清。
    阳光并不强烈可是他却生出承受不起的感觉忙合上眼睛急的呼吸着。
    自己为什么会身在这里呢?
    他自然而然内察身体的状况手足正在恢复气力可是一样充盈着的真气却似有若无般完全无法凝聚。
    燕飞心头剧震晓得已失去内功修为变成一个平常人。
    足音自远而近。
    燕飞目光投往房门处门外应是一个小厅来人已步入厅堂正向房间走过来。
    会是何人呢?
    一个小婢跨过门槛现身眼前虽算不上美丽但五官端正一对眼睛大大的很惹人好感。她似乎没有想过睡在帐内的燕飞会醒过来似的轻松的走进来迳自把一个装满热水的木盆放在床头几上热气腾升中又取下搭在肩头的毛巾放进水里去。
    燕飞想叫一声“姑娘”可是说话忽然变得无比艰难声音到达咽喉处变成一声呻吟。
    小婢浑体剧震脸上现出古怪之极的神情朝帐内望进去看到坐起来的燕飞像见到鬼般猛退两步捧着胸口双目射出难以相信眼睛所见的神情。
    燕飞也呆看着她对她剧烈的反应大惑不解。
    小婢嘴唇轻颤似要说话下边一对腿却不自由主的退开去抵门旁时尖叫一声掉头狂奔穿过厅堂不知走到那里去了。
    燕飞感到一阵软弱躺回卧榻去望着帐顶。
    天啊!究竟是什么一回事?难道地府竟是这个样子与死前的世界没有任何分别。假设进房来的不是别的人而是他过世的母亲那该有多好呢?
    失去知觉前的记忆逐分的回到记忆的海洋里背心还隐约有被任遥双掌全力重击的冰寒感受。
    蝶恋花呢?
    燕飞再坐起来目光四处搜索待见到蝶恋花安然无恙地挂在房间一边墙壁上伴着它的还有庞义的斩菜刀心底里升起暖意旋则内心苦笑。对此刻的他来说蝶恋花已失去应有的作用。
    难道任遥的双掌竟震散自己自幼修行的内功?细想又不觉是那样?也可能是丹劫的遗害?
    足音再起三至六个人正朝他所在处急步赶来换过以前他肯定可从足音掌握来者的准确人数。
    燕飞暗叹一口气闭上眼睛心忖来的莫要是任遥或妖女青媞否则老子便有难了。
    一把男声在门外道:“你们留在这里。”
    燕飞稍松一口气因为并非任遥的声音。
    “燕兄醒来了吗?”
    燕飞大吃一惊因为他没有听到有人走近床头的声音缓缓张开眼睛一名四十岁许身穿青衣武士服的中年男子挺立床旁一对眼睛射出欢喜恳切的神色正仔细打量自己。
    燕飞坐起身来两手搁到曲起的膝头上摇头挥掉脑海里的胡思乱想沉声问道:“这处是什么地方?”
    男子揭开睡帐挂上帐钩坐到床沿亲切的道:“是建康城乌衣巷谢府。”
    男子露出同情而又可惜的表情轻轻道:“燕兄在边荒集为任遥所伤一直昏迷不醒玄少爷把燕兄送往寿阳然后再转送到这里来。幸好天公开眼燕兄终于苏醒过来。”
    又犹豫的道:“燕兄目下情况如何?”
    燕飞心忖那么自己至少昏迷了十多天不理他的问题道:“我昏迷了多久?”
    那人答道:“刚好是百天之数!”
    燕飞难以置信的道:“甚么?”
    那人肯定的道:“真的刚好是一百日玄少爷击退任遥救起燕兄燕兄便处于类似修道之士的胎息状态中生机几绝只有心脉缓缓跳动。百天内燕兄没有喝过半滴水连精通医道和丹道的支遁大师亦对燕兄的情况百思不得其解。”
    燕飞挪开锦帐舒展筋骨出奇地心头一片平和并没有因为失掉内功而来的颓唐失意往入门处看去几个人正探头探脑的在看他是府内护院婢仆一类人物包括大眼睛的小婢在内。
    那人又关心的问道:“燕兄感觉如何?”
    燕飞停止动作道:“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答道:“本人宋悲风是安爷的随从。”
    燕飞微笑道:“原来是宋兄在边荒集我早听过宋兄大名。”
    宋悲风谦虚道:“我并没有值得人提起的地方。”
    燕飞道:“宋兄过谦了。我现时情况很好百天没有吃喝任何东西仍没有任何饥渴的感觉自己也不敢相信。今天岂非已过春节?”
    宋悲风试探道:“燕兄可以运气行血吗?”
    燕飞淡淡道:“这方面却完蛋了以后再与武功剑术无缘!”
    宋悲风剧震一下露出心痛婉惜的神情却欲言又止最后道:“真奇怪!若燕兄因受伤过重真气乱行致生散功之祸那么轻则走火入魔瘫痪疯狂;重则焚经劫难而亡!怎会燕兄弟像似没事人一个的样子?而且眼内神采聚而不散藏而不露其中肯定有我们认知之外的微妙处。”
    燕飞从容道:“想不通的事不用费神去想我虽失去武功精神却非常好有点死而复生的快慰感觉。很想到处逛逛看看建康比之五年前有甚么变化。”
    宋悲风对燕飞不把武功的存废放在心上心底由衷佩服且他一字不提曾为南晋立下的大功令他更增敬重欣然道:“燕兄弟游兴大宋某乐于尽地主之谊。不过还请稍待片刻我须立即通知安爷和高公子。”
    燕飞讶道:“高公子?”
    宋悲风道:“是高彦公子自知你来到这里两个多月来他每天都来探望一次风雪不改。亦只有燕兄弟如此英雄好汉才交的上高公子这种朋友。”
    燕飞失声道:“竟是高彦那小子!他在这里干甚么?”
    宋悲风像怕给站在门槛外的婢仆听到般压低声音道:“高公子是个风流人物兼且边荒集已被烧成废墟所以在这里乐而忘去。不过他对你确是关心的小琦还看到他数次坐在你床旁偷偷哭起来呢。”
    燕飞愕然道:“这小子竟会为我哭?”又哑然失笑道:“或许是怕没人去保护他吧?”
    宋悲风怎弄得清楚两人间的糊涂账拍拍燕飞肩头起立道:“小琦会伺候燕兄弟梳洗更衣她是我的小婢非常乖巧伶俐不过刚才却差点给燕兄吓坏了。”
    哈哈一笑离房而去。
    燕飞移往床沿双脚触地涌起大难不死的感触!虽不知是否必有后福但已难作计较。更奇怪的觉自己并没有怨恨任何人包括把自己害成这样子的青媞和任遥在内。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既然死不去只好设法适应失去武功后的平淡生活。
    “公子!”
    燕飞抬起头来把目光从双足移往小琦那对射出战战兢兢神色的大眼睛其他人仍不敢进来留在门外候命。不禁报以微笑道:“还怕我吗?”
    小琦俏脸立告通红拼命摇头又拍拍胸口一副娇憨少女的动人神态垂道:“婢子失礼唉!这些天来公子一直躺着不动口鼻又没有呼吸幸好身子还是软软暖暖的唉!婢子真不懂怎样说哩!”
    燕飞哑然笑道:“你是将我当作僵尸哩?”
    小琦不好意思地拿大眼睛偷看他赧然道:“婢子胆小嘛!公子勿要见怪。公子真是平易随和现在恢复健康谢天谢地啦!”
    接着轻插着小蛮腰别头娇喝道:“还不过来伺候公子!”
    一名府卫武士和两个健仆慌忙扑进来便要搀扶燕飞。
    燕飞打手势阻止试着从床上站起来就在他站直身体的一刻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蔓延全身暖洋洋地有说不出来的受用。
    府卫吃惊道:“公子是否不舒服?”
    片刻后燕飞又打回原形一阵虚弱伸手搭上府卫的肩头以支撑身体道:“这位大哥高姓大名。”
    年轻的武士受宠若惊道:“小子叫梁定都是宋爷的徒弟。”
    另一府仆见燕飞性格随和可亲胆子也大起来哂笑道:“甚么徒弟?宋爷从不肯正式收徒。”
    梁定都显是和他们吵闹惯了反唇相讥道:“怎么不算?至少是半个徒弟宋爷不当我是徒弟怎肯传我上乘剑法?”
    小琦却欢天喜地的笑着道:“不要吵哩!还不快服侍公子梳洗更衣否则宋爷回来请公子去见安公爷便有你们的好看。”
    燕飞仍在沉吟回味适才站起来时那种古怪奇异的暖意。听他们闲话家常式的笑闹涌起难以言喻的感受那是他儿时方有的感觉。
    昏迷前的回忆正不住的回流到他的脑海内重整他似属前世轮回般的回忆版图冲口问道:“谢玄是否打赢了仗?”
    这句话登时惹得你一句我一句的向他大赞谢玄的英明神武如何打得符坚大败而去人人变成评论战争的专家说得天花乱坠。不过总教燕飞明白晋军于淝水之战大获全胜同时记起宋悲风说的边荒集已被烧成废墟。
    另一个令他惊怵的念头涌起问道:“刘裕有没有出事?”
    梁定都三人愕然以对显然从未听过刘裕之名。
    反是小琦道:“燕公子说的该是刘副将?是他亲自送公子来乌衣巷的!然后又匆匆离开。他是高公子的好朋友还是他把高公子找来的呢。”
    燕飞心忖那定是刘裕无疑还升官为副将这可是至少两个月前的事。他眼下的情况仍是疑问。唉!尚有生死未卜的庞义而自己再帮不上忙只可尽通知警告之责。忽然间那对神密美丽的眼睛浮现心湖。今次的距离更遥远了!但那并不是实质的距离而是心理上的距离。因为燕飞再不属于刀头舐血的世界。
    谢安负手立在东院的望淮阁凭栏俯视下方永不言倦、缓缓流动的河水可是他本人却颇有力尽心疲的感觉!
    淝水之战带来的喜悦已被朝廷于今尤烈的剧斗取代。司马曜变得很厉害自两个月前他把司马道子献上的美女纳为贵人兼之北方胡族再不成威胁不但荒废朝政晚晚在内殿与此女饮宴狂欢沉溺酒色权柄遂逐渐落入司马道子手上开始倾轧他谢安。
    而最令他痛心的是女婿王国宝伙同司马道子不断向司马曜说他坏话败坏他的名声令司马曜对他的信任大不如前形势急转直下。
    足音传来宋悲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道:“燕公子到!”
    谢安抛开心事欣然转身双目倏的亮起来打量着眼前步衣儒服仍没有掩盖其飞扬神采的年轻小子。
    燕飞也在打量他这位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士的风流宰相在河风的吹拂下衣袂飞扬一身仙风道骨状如仙人。
    谢安长笑道:“高峰入云清溪见底燕飞长空燕小弟贵体康复可喜可贺。”
    燕飞心头涌起一阵自己也不明白的激动苦笑道:“多谢安公关心安公的赞誉却是愧不敢当。燕飞武功尽失对天下事已意冷心灰再没有翱翔高空之志只希望平平淡淡渡过余生。”
    谢安含笑移前拉起他的手牵拖直抵栏旁让燕飞与他并肩凭栏远眺这才放开手。宋悲风静静退下心中充满对燕飞失去武功的婉惜和悲痛情绪。他刚才把过燕飞的脉搏清楚晓得燕飞内气尽消已变成一个普通的平常人。
    燕飞并没有因当朝名相的特别眷爱而生出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一向独来独往孤傲不群分毫不把权势名位放在心上。可是却不由对谢安生出尊敬之心以谢安的身分名位竟对寒门之士如他者完全不摆架子已可看出他的襟胸气魄而他高雅的谈吐举止更是令他心折。
    谢安悠然神往的道:“据说黄初四年曹植一天出京城于日落时分来到洛水之畔睹一美女俏立河畔翩翩若惊鸿婉婉如游龙远看皎如初升朝阳近看则有若芙蕖出绿波不由心迷神醉!待到美女举起琼杯相奉且邀其会于深渊瞬即不见始知幸遇洛水女神然人神殊道无由交往曹植徘徊终夜不忍离去遂作下名传后世的‘洛神赋’。”
    燕飞凝望秦淮河对岸被白雪净化的纯美天地河上舟楫往来不绝耳边听着谢安忽然大思古幽情向自己这个陌生人娓娓道出如此一个人神相恋的凄迷故事加上自身的失落迷惘别有一翻滋味在心头。
    谢安不愧风流名士燕飞隐隐感到他是要借述说此一故事以倾诉心内积郁的情怀亦可说对他燕飞一见如故认为他是个值得深谈的对象。
    相传宓妃是伏羲氏的女儿溺于洛水而成洛水之神在屈原的‘离骚’早有提及。曹植‘洛神赋’描述的是一段没有结果的人神苦恋也暗喻着曹植本身对家族皇朝的眷恋是一种壮志难酬备受压抑的情怀。美丽的洛神正是理想的象征可惜理想飘忽若神可望而不可即恰是谢安目前的写照。
    燕飞轻叹一口气道:“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既是事与愿违安公何不重归东山不是远胜在一个再没有希望的地方苦干着力不从心的事。”
    他念的四句诗文来自曹植的‘七哀诗’充分显露出他文武双全的才华比之擅于清谈的谢安毫不逊色更为谢安提出他认为恰当的解决方法。
    谢安大生忘年知己的感觉忽然道:“大秦完了!”
    燕飞一震失声道:“甚么?”
    他先想到的是拓跋圭大秦若亡北方立即四分五裂而事情生在淝水之战后百日之内拓跋圭会否因尚未站稳阵脚被乱世兴起的巨浪所淹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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