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蠢之人所奉献的纯情》第二十六章 孩子

    之后冯春华和周亚玲也赶到了淞市,父妻两照着地址找到儿子的住处。冯春华杵着手杖,抬头看着高高的楼层,板着脸长长叹了口气。
    四年前,冯周洲带着芮阳离开榕市,说是要去杭市创一番事业。之后疫情、失业,又辗转到了淞市,终于安稳了下来。他从没见过儿子那么认真那么搏,就连芮阳临盆也没到。
    冯春华看着以越出生,又将他带到会蹒跚走步。那一年,每一次给儿子打电话都是在工作。
    肉乎乎的小团子,缺少爸爸的陪伴,冯春华就抱着小团子一遍一遍的让他看节目里爸爸的样子,听爸爸的声音。自己也看看儿子的样子,听一听儿子的声音。
    冯春华懂得儿子,在节目上笑,光彩耀人的后面,是那个从小没什么干劲、得过且过的孩子是在咬着牙逼着自己奋进,做一个好男人,抗起一个家,给妻儿赚来幸福安乐。
    你说这个世间怎么了,儿子不在身边,孙孙也要带走。那么可爱的孩子呀,只是一只手就捧得起来的孩子呀。
    ***
    才见面。
    冯周洲脸上的表情就让人心碎。欲哭却未哭,整个人死气沉沉的,只有一丝孩子对父母的期待从眼珠子里蹿了出来。
    周亚林从没见过冯周洲这么憔悴,胡子拉碴,双眼通红,脸上爬了不少细纹,皮肤粗糙斑驳。她眼睛一热,又要哭,却被冯春华一个眼神就震住了眼泪。
    冯周洲好似静止了,脑中挣扎一瞬,将冯春华拉倒门外。
    眉头皱得那么深,眉毛垂得那么低,他捂着胸口,开始瘪嘴,嘴巴四周的肌肉痛苦的颤抖。
    “爸!”冯周洲缩着身子,装撞进冯春华的怀里,死死抠住爸爸的肩,嚎嚎大哭。“我要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周亚林站在一旁,看着高大的儿子挂在矮小的老公身上,泪涕横流,再也忍不下去,躲到一角,默默地擦拭眼下的泪。
    父母眼中的儿子再大也还是孩子,还是那个三四岁留着鼻涕泡泡的孩子。
    随后,得知的事情,甚至连冯春华也为难了,不知道如何开口劝说儿子。扶住不支的冯周洲,重重的抓着他的手。
    “你好好陪着芮阳。其他事情交给爸爸。”
    ***
    古崇康随后也风尘仆仆的赶了过来,他瞅眼见冯周洲一声不响的缩在沙发上,面色乌黑,比上一次见面老了十岁有余。
    很快他又从周亚林口中了解了芮西夫妇出事的全部,不禁眉头紧锁。
    环顾四周,古崇康觉得这屋子里的人都像被关在坟墓里一样,忌惮着卧室内的芮阳。
    思考再三,他挨进冯周洲小声告诉他,蒋珑已经从米兰赶回来了,不知道是否适合见面。
    冯周洲抬头盯着着卧室的门。
    古崇康也跟着望过去,木制的门板上,全是深凹的坑洞。再次回头看向冯周洲。
    “她谁都不想见。”
    他摇着头,恰似失去了线的木偶。
    ***
    门外驻足的人走了。他没有敲门,只是小声开口。
    “我走了。”
    芮阳有一点点想见古崇康。但是身体提不上力气,不想要挪动,也不想看到光线,看到更多的人。她把自己关在屋里已经很长时间了,一心只想要陷入这片狼藉的黑暗之中,变硬、变臭。
    过去的十数年,她一直回避着与父母的相处。她不服,她认为如果当时父亲没有出事,妈妈不是那么软弱的人,就不会让她遭受黑暗的青春期,不会衣不暖食不饱。不会让她这么努力,得到的也只是刻到骨髓里的贫困和羞辱。她过过好日,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但是也为了能够读得起书求过人,为了几百块钱丢过尊严,所以她忘不掉那些苦。
    要是她读完了大学,就能够找一个正常的工作,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工作、生活、结婚生子。她本来可以不逼自己强大,不逼自己坚强,曾经可能简单的期盼她都没有得到过。
    记起在跟蒋珑去榕市前,她出了车祸。车子撞毁了大半,她却奇迹般的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一个人从车里爬了出来,坐在车旁静静的抽了一根烟,才拿起手机打电话。
    当时蒋珑打趣,“我从没有见过你这样的女生。要是其他女生早就哭唧唧的寻求安慰了。你却笑着,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当然不会哭,她知道自己既没有可以哭诉的对象,也没有可以靠的肩膀。生活的磨难扭变了她。既然是穷人,想要好好的活下去,就要努力,不能随便哭,也不能温柔软弱,必须摈弃内心的情感才能够熬过那些太多的黑夜。
    可是她还不够努力吗?不够用心对待生活吗?
    ***
    时间随着钟表和流淌在屋内的光线离开。芮阳已经将自己锁在卧室里两天了,冯周洲几次想破门,又害怕。只能乘着没人的时候,弄出声响,期待芮阳回应的打击声。然后撑着笑脸对父母说,没事。
    蒋珑也没过来,只是打了好几个电话给冯周洲,总是讲两句就开始破口大骂。
    冯周洲左耳进右耳出,他不敢随便将芮阳从躲藏的空间里拉出来。过去这样的时光很多,那时候陪着芮阳的就是他,不是其他人。
    下午的时候,他敲门提醒芮阳。
    以越明天就火化了。
    那边长久没有回声,大概晚上八点多的时候,才传来一声嘭的声响。
    冯周洲黯然的低下头,知道她还是不愿意出来。
    ***
    隔天以越的告别仪式,拾意和库卡的同事们虽有意愿出席,却都被拒绝了,只有蒋珑和古崇康出现。蒋珑穿着黑色的双排扣西服,杵着手杖,单手捧着一束白玫瑰,胸前别着白色的丝巾,巨大的墨镜遮住他骨骼明显的大半张脸,不见情绪。
    在场的寥寥几人一起沉重,与以越相处最后的时刻,周亚林终于能够有适合的场合不顾形象的闭眼嚎嚎大哭。冯春华挺直背板强忍着,再也没有喝止妻子。冯周洲失神,已然没有了人的精气神,古崇康扶着周亚林走完了整个告别仪式。
    蒋珑是最后一个,他走近以越,俯身将花束放到他的头顶,又将手伸入衣内,掏出一个纸折的小汽车放到以越的手里。
    “以越,下一次记得跟干爸爸说再见。”
    说完,他走到冯周洲对面。咬牙小声吐出。
    “冯周洲,照顾好芮阳。你欠我一个干儿子。”
    ***
    是自己的不对,是吗?无论在怎么样都得不到幸福。
    是我配不上幸福。
    芮阳环顾狼藉的四周,她在飓风过后的世界站了起来。
    我们明白,人活着一定会有痛苦,如果不想要痛苦就必须麻痹自己,变得听不见,看不见,这样就不会痛苦了,但也绝对不会感到幸福。但既然怎么样都不会得到幸福。那么听不见、看不见,又有什么所谓。
    承认吧。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有的伤是一辈子不会愈合。最讨厌听到人说经过痛苦才能成长为更好的人,好希望大家承认有些痛苦是毁灭的。好讨厌大团圆的抒情传统,讨厌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的思考是多么的媚俗和虚伪。
    传来再一次的敲门声,芮阳晃到门边,终于将门打开了。
    冯周洲先是恐慌,再是喜悦。冲上去将芮阳紧紧抱住。口中呢喃。
    “芮阳。芮阳。”
    “冯周洲,我们离婚吧。”
    她的声音与往日不同,像冻碎了的玻璃,扎进他心里。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冯周洲抓着芮阳的双臂,难以置信的看着她。对方神色漠然,仿佛正在鄙睨他。
    “什么?”
    “我么离婚吧。”芮阳重复。
    冯周洲慌了,直接跪下,双膝杵在碎裂的相框上,玻璃表面再次发出一丝脆弱的声音。
    “是我错了,我错了。我应该照顾好以越。芮阳,你原谅我。”
    “不是这个。”
    “芮阳。你再给我一次机会。你饿了吧?给你倒水,我给你做饭。”冯周洲试图岔开对话。
    “不用了。”
    “芮阳。你相信我,会好的。我们还有以后,我把心掏给你,我把所有的都给你。相信我。不要说这样的话好吗?”他急切的做出保证,希望芮阳相信,相信他,相信他们还有以后。
    “不会了。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想要了。”
    “不是呀芮阳。你要,你要的。我虽不能给你全世界,但是我的世界全部给你。”冯周洲摇晃着芮阳。
    芮阳推开他大吼。
    “塌了,它塌了。你懂不懂,什么叫塌了。没有了,它塌了。”
    冯周洲起身,抱住芮阳的双腿。
    “你冷静,冷静,想想我们一路走过来,那么长的时间,也不是一番风顺。但是也都走到了现在。这次只是另一个考验,会过去的。”
    歇了几秒,芮阳冷冷的开口。
    “冯周洲,时间不能证明什么。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八年十年,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可以分道扬镳。”她看上去什么都可以割舍,只是放不下恨,她恨自己。
    芮阳扭开头,她不想见到冯周洲。他的话她不信,过去的事情她都记得,如果她没有再次打开心扉去接受这个世界的美好,冯周洲也不会经历那些本不该属于他的痛苦。他被排挤、被羞辱,抛去多年的成绩回国,负债累累,为了能在库卡立住脚跟拼命努力,甚至连他私隐的过去都被羞辱的剖开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以越是和他的第二个孩子,自己所经历的,他同样经历了。凭什么生活还要逼迫,让人把苦当笑,把痛当药。
    也许分开对任何人都是救赎,是最好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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