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燃灯》第九十七章 午时五：可怜人

    “还是不打扰了。”
    回寰试图拽起杨牙离开，杨牙悄悄做了个一指擎天的动作。
    意思是，来不及了。
    随后，两人同时听见一声“吱呀”门响。
    两人，看向屋内后门的位置，对视了一眼之后，同时愣住。
    一个七八岁模样的小姑娘，端着个比她人也小不了多少的大锅，踉跄着走了过来。
    令人惊异的并非是这个小姑娘的年龄，而是外貌。
    看着清清秀秀，瘦瘦弱弱，但是她，没有耳朵。
    不仅没有耳朵，这小姑娘的脸上、脖子、手臂、脚上都有大小不一的脓包，全身但凡露在外面的皮肤，都布满脓包留下的瘢痕。
    小姑娘光着脚，走起路来噼里啪啦也不在意，将那大锅摞到桌上之后，才发现屋内多了两个人，也愣了一下。
    然后她眨眨眼睛，看了看那瞎眼的老人，又看看回寰杨牙，再回去看看老人，如此反复几次。
    看起来，这小姑娘眼睛还是看得见的。
    “她听不见吗？”回寰压低声音，问道。
    “是啊，她是个聋子，这小孩有天在后院玩耍，碰见了猛兽，咬掉她两只耳朵，还把她吼成了聋子。”
    “那她身上的这些脓包呢？”
    杨牙也忍不住问了一句。
    杨牙的心，也是肉长的。
    “长这脓疮是因为吃了有毒的菌子，没有办法解毒，我瞎了之后，觅食做饭都只能靠她了，她也不懂……”
    要不怎么说，人一倒霉，就会更倒霉，回寰杨牙听完这悲惨遭遇，竟一时接不上话来。
    沉默了片刻，杨牙看着面前这一锅乱炖，问道：“你说的菌子，该不是这锅里这种吧？”
    回寰也伸头一看，果然，这一大锅，不知里面炖了些什么，唯一看得出的，就是几片白惨惨的菌子。
    “没有没有，现在她已经学会了分辨。”
    老人招招手，示意小姑娘过去她的身边。
    小姑娘很是乖巧，凑吧凑吧凑老人的身边，最后坐到了他的腿上。
    她也不说话，只是一会木愣愣地看着杨牙，一会又直勾勾地看着回寰。
    “她也不会说话吗？”
    回寰的注意力，几乎完全被这个小姑娘吸引。
    “小时候是会说的，后来聋了之后，渐渐也就不说话了，这林中只有我二人，所以唇语也学不会。”
    老人不知为何，解释得如此详细。
    杨牙这时，拿起锅中的木勺，搅动了几下。
    “让我看看这锅中都有什么。”
    “木耳、野菜、菌菇……这应该是鱼骨，而这应该是风干的野猪肉，对吧？”
    杨牙给回寰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这食物没问题，然后拿起个碗来，给自己先盛了一碗，三口两口灌下肚子。
    然后他朝那小姑娘伸出了大拇指，用一种夸张至极的表情称赞道：“美味！”
    “谢谢！”
    那女孩看懂了，露出了一个灿烂无比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可爱笑容。
    老人似乎也很高兴，轻轻点着头，抚着小姑娘纤细丑陋的手臂，上下摩挲了几下。
    “你们两个像这样生活，多久了？”
    回寰还是觉得很不对劲，于是又问了一句。
    “她，是两年前聋的，我是三个月前瞎的，我一直在追寻那野兽的踪迹，没想到它如此狡猾，连我这种几十年的老猎人，都着了道，被啄掉了一双眼睛。”
    “啄？”
    “啊，是，那是一只翅膀展开有五人宽的大鸟。”
    回寰开始想象那么大的鸟，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用何等手段咬掉这小姑娘的一对耳朵的。
    想着想着，不寒而栗。
    “这位小哥，你为什么一直跟我说话，却不吃呢，你也吃一碗，吃完了吃饱了好上路哩，你看我们爷孙像这样，也是不能久留你们。”
    老人的关切，令回寰心中更不是滋味。
    杨牙却冲回寰挤挤眼，笑道：“要不要我帮你盛一碗，赶紧吃，我们没有多少辰光了，吃饱了的确好上路。”
    杨牙的话，不仅加重了“辰光”，还强调了“上路”。
    吃饱了，再送这一对残废上路，正好。
    回寰当然明白杨牙的心思，忍不住再瞥了一眼那对祖孙。
    两人正不约而同，望着自己浅浅笑着。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可怜之人。
    回寰明白自己，这次，无论如何也下不去手了。
    站起身来，拖着杨牙，就往门外走去。
    “我们已经吃好了，老人家，打扰了，多谢。”
    杨牙还要反抗，看见回寰的眼神，决绝得有些想杀人，也就算了。
    大不了完不成指标一起死呗。
    我杨牙，怕过谁？
    “等等！”
    老人不明白这说话和善的少年为何突然掉头就要走，突然有些急了，将那聋姑娘放到一旁，猛然站起身来。
    “……还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吗？”
    回寰没有回头，只是轻轻问。
    杨牙则看到老人那空洞的双眼之中，突然闪了一丝光过去。
    老人说：“我……有件事，想求求你们。”
    回寰身体颤动了一下，依旧没有回头。
    杨牙说话了：“老头儿，有话你快说，我们真的很急，很赶！”
    老头扑通一声，如木碗倒地，居然跪下了。
    女小姑娘见状，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也懂事地学着爷爷的样子。
    老人说：“我知道这个要求有些奇怪，也有些过分，但对于二位修行者，应该是不难。”
    杨牙问：“你是要我们帮你杀了那鸟怪，替你们报仇吗？”
    老人摇了摇头，然后往杨牙回寰的方位转动了一下身躯，沉默了几息，最后才一字一顿地说道：“请送我们爷孙去极乐吧，我……我实在是下不去手。”
    老人健壮又魁梧的身躯突然垮掉，他用双手擎住自己的上半身，努力地抬起头来，那空洞无物的眼眶，甚至流下了两行泪来。
    小姑娘不懂他为何要这样，只是拼命地点头，拼命地点头。
    好似是她能听见老人的话，并且也完全认同他的话，她拼命地点头，仿佛自己终于获救。
    杨牙歪着头，眯起眼睛，露出尖牙，一副很有兴趣的样子。
    他选择了留下来。
    回寰摇摇头，仍旧一言不发，仍旧不曾回头，只是在老人的话说完之后，像一支伤心的箭矢，冲出了小屋，射向了茫茫不知深处的密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