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往春天的地铁(真骨科)》01

  梁迦闻声扭头,停下手里的推刀,看向跨进店门的女人。
  女人前不久刚在居委会上任,人称巧姐,一头小卷把港风模仿得很失败。
  在一地碎发中,巧姐艰难落脚,随找张镜子左顾右盼,拢着发尾问:“小梁啊,晓不晓得你妈去哪里咯?”
  梁迦说:“哈麻将切了吧。”
  语罢她神色薄薄地垂首,问顾客:“你看看这样子要不要得?”
  “要得要得,”顾客乐不可支,“清爽多了噻。”
  梁迦拿开他颈圈的毛巾,拂扫着细毛,“那你起来,我给你冲哈子。”
  “不冲咯,我自己回切冲。好多钱嘛?”
  “十五。”
  顾客伸进口袋的手一怔,沙声道:“又涨了哦。”
  梁迦不言声,只将眸光紧紧钉住他漏出口袋的纸币边角。
  巧姐于一旁解劝,“水金贵,都是这个价哦。”
  顾客不情不愿给了钱,起身对镜间横生了怨言,说鬓角剃得有些歪,梁迦听了置之不理。
  他拍拍裤腿走了,出门时还补了句“日你仙人”。
  梁迦把钱稳妥地塞进贴身的包里,方才肯对巧姐分神。
  “你找我妈做啥子?”
  巧姐张弓般从镜子台缘弹起来,抓起文件夹凑到她身边,说:“查户口嘛。”
  “又查?”梁迦揪了根扫帚,有一搭没一搭地在地上划。
  “这不是……”巧姐示好一笑,语气压低,“新官上任三把火嘛。”
  梁迦不咸不淡地“哦”一声,一五一十照答。
  不出一分钟就完成了问答,因为梁家组成简单,在户人数顾指计算都嫌多。
  总共就梁母魏娟,梁迦,和她亲哥梁池。梁父在零八年汶川地震中抢险殉职,彼时兄妹一个十七,一个差三月满十六。
  梁父死讯传回的时候,一家上下其实没有人真正显露出悲伤。
  而这对兄妹来说很正常,父亲常年奔波在救灾前线,着家次数少,在他们心底留下的只是每回在门口蹲身穿鞋的背影。他们知晓有这个人的存在,然而从不懂父爱为何物。
  同样的,魏娟对这个丈夫的情谊也极淡。他死了她难过,仅仅是由于想到日后的寡苦,为独身母亲的艰辛夜长梦多。
  巧姐填完表,捞起视线看梁迦。
  二十六岁待嫁的年纪,按某个时兴的说法叫剩女,但她似乎全然不在意,守着爿小店像能守到天荒地老。
  梁迦是漂亮的,袭承了魏娟五官的精俏,素面朝天也能在人群里出挑,更兼个高条顺,理应成为男婚女聘的热门。
  巧姐心道,如今年轻人的想法她是真摸不透了。
  于是她换条门路试探,“你妈还想不想再找嘛?”
  梁迦欠着身子,将碎发堆从那头曳到这边来,摇摇头答:“不想。”
  “铲铲,你妈现在也还年轻,啷个那么想不开哦?有哈麻将的功夫,不如切洪崖洞相相亲。”
  梁迦直身,正色说:“不折腾了。”
  她忽而用普通话,且忽而如此严肃,巧姐看得一怔,嘴角挂的笑摇摇欲坠。
  梁迦说:“你还有事没得?我这里很忙。”
  她逐客令下得坦诚,巧姐也自有借坡下驴的本事,环顾四周后讪笑道:“总是一个人忙,啷个不请个人帮忙噻?”
  “店小,一个人忙得过来。”
  巧姐嘻嘻哈哈地,说那你忙你忙,一步三回头挪到了门边。
  “那我切你家楼哈咯,将才老太太的娃儿不在,没得人应门。”
  梁迦扫地的动作微不可察一顿。
  巧姐话多嗓门大,一开口就滔滔个不停。
  出了门尾音仍旧被风絮絮刮进店中。
  “老太太也是可怜,一把年纪成了个哈儿(傻子),真的是造孽嘛。”
  话音远至再听不见,梁迦落下簸箕,一把将垃圾挥了进去。
  已近黄昏,迷溟余晖泼进江北的山坳里。
  拾掇完毕,梁迦站到店口掏烟盒,低头衔出一根点着,让烟雾顺风向散进细雨。
  这条街巷系在长江南岸的山坡半腰,能远眺朝天门码头。
  嘉陵江与长江环抱中心半岛,层叠错落的屋瓦就这么匍匐在浓云脚底。江面平整如旧黄衣布,趸船轮渡似大鲸小虾呜咽着熨烫过去,缆车在它们头顶像串珠沿链绳下滑。
  颜色诡异的鳞光在云中闪烁,催赶着暮色退到天际。
  梁迦把烟抽到滤嘴边,开始想住在他们家楼下的老太太。
  八十岁高龄,由大女儿赡养,零八年夏突然得了失心疯,从此不会说话,生活也无法自理。那是个极其可怜的人,只能说幸好,女儿在事后仍未抛弃她。
  梁迦沉默地想了良久。
  直到指间被火星燎得发疼,她捏下烟往水洼一扔,拨转身子回了屋。
  另一边,杨家坪步行街。
  雨澌澌地下着,使整条街的污水腐臭在半空蒸腾。
  一辆全黑桑塔纳隐没在树阴中。
  车里对讲机窸窣作响,梁池一动不动地紧盯斜对面的老楼。
  很快,对讲机传出人声。
  梁池执起叩到嘴边,“什么情况?”
  “人转移了,收队吧。”
  梁池一愣,矢口骂了声“操”。
  “我他妈一直在盯,怎么可能转移?”
  “你在的时候人就溜走了。”
  小刘是在这时钻进的车里,捧着两碗泡面,递出其中一碗说:“梁队,趁热吃。”
  “吃个屁!”梁池没接,急躁地从仪表板上抓过烟盒,到手一看是空的,又给丢了回去。
  “……咋了嘛?”
  “扑空了。”
  小刘疑心听错,“啊?不会吧?”
  他斜睨一眼梁池紧绷的侧脸,旋即噤声,悻悻地把面搁在仪表板上。
  梁池的愠怒不是无缘无故的。
  这个贩毒团伙他们从年中跟到年关,跨省连城追踪许久,终于在近日闻知两名下线回到重庆的风声。队里一刻也不敢耽误,立时调遣人力盘查蹲守,揪出了窝藏的据点。
  就在这条街的待拆居民楼。
  杨家坪步行街是重庆人讳莫如深的红灯区。
  地界鱼龙混杂,舞厅藏污纳垢,街巷错综复杂,也就无形增添了搜捕难度。
  梁池蹲了一天一夜,隐蔽性做得很好,然而还是败了北。
  十有八九已经打草惊蛇,后续追捕只难不易。
  这结果,谁都不想看到。
  思来想去,小刘决定不碰这炮仗,退避三舍充当起透明人。
  梁池深呼口气,推敞车门大步走开。
  他淋着雨,径自绕至楼后一条逼仄的小路。
  舞厅向四周抛出陆离光束,扎进声震屋瓦的迪歌。
  他抄兜站了半晌,侧耳听土菜馆后厨的颠勺声。
  食客围着塑料桌摆龙门阵,废纸瓜子壳就信手甩在地上。街沿有男男女女比肩相搀着经过,身后偶尔跟一台叫卖滞销降价蔬菜的板车。出租车把人放在这里,下的客都不偏不倚进了舞厅。
  梁池巡视这些景象,余光扫见路边有个姿态别扭的女人。
  女人穿反季的皮裙网袜,朱口黛眉在暗雾中分外惹眼。
  梁池于是走过去,隔很远就嗅到了浓郁的香水味。
  女人看他靠近,反剪的双手顿时垂到腿边。
  梁池目光在她身上剃了一遍,问:“站多久啦?”
  女人笑答:“一个多小时了。”
  她扬着眉尾,话里有撒娇意味。
  梁池微眯双目,颔首未再说话。
  女人四处张望,小动作代替了思想,片刻后终于问:“两百全套,要不?”
  梁池沉吟,答非所问:“你一个多小时前就站这里?”
  女人皱眉,警惕地点了下头。
  梁池换了个表情揶揄:“两百就能做全套,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了,怎么不开价高点?”
  “没得办法……”女人缩缩鼻子,“这里的人都是甲壳儿(小气鬼)。”
  梁池笑,掏出皮夹在掌心拍了拍。
  女人目光瞬时被勾了过去。
  “这样,我不要求你做什么,就问个问题,让你不费力就能赚一百。干不干?”
  “嘁……啷个有这等子好事嘛?”
  “当然没有,你得答出来才行。”
  “那你问嘛。”
  梁池“嗯”一声,自夹克内衬捏出两张照片,比在女人眼前。
  “看清楚,这上面的两个人,见过没有?”
  几乎是一霎眼的事,梁池的肃穆剜尽了周身痞气。
  女人吓了一跳,眉目躲闪着说:“你是干啥子的?”
  “你别紧张,我不会拿你怎么样。”
  “你是警察?”
  女人往墙面一跌,惊得花容失色。
  梁池盯着她,摇摇照片,“回答问题。”
  女人深自忏悔同他搭腔,又实在被唬得害怕,只好战战兢兢道:“好嘛好嘛,你不要这么凶嘛。”
  她眯着眼睛囫囵在照片上扫了两眼,“诶”一声说:“这两个人,我好像真的看过。”
  “看清楚了。”梁池迫近几步。
  女人唯唯诺诺贴紧了墙,“真的真的,我看清楚咯。”
  “好,”梁池收回照片,“人什么时候走的?往哪个方向走的?”
  女人仰头思忖几秒,说:“好像是……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朝哪个方向走的嘛?”她探头外睇,指向街角北口,“我记不太清咯,只晓得那两个人鬼鬼祟祟的,反正……是朝北边走的嘛。”
  梁池抿唇,思索着点头。
  女人小心翼翼地说:“那我都答完了……你把钱给我噻。”
  梁池挪回视线,对着她一丝轻笑。
  女人延颈鹤望,一双风情凤眼像堆着团火。
  梁池却食了言,把夹克拉链拽到领口,转身走了。
  走了好远还能听见女人的呵斥。
  “你个龟儿子!说话不算话,我日你万人!”
  梁池扫扫头顶雨水,就近找了家报刊亭买烟。
  他摊着手抚在玻璃板上,像是这样做能帮助他更好地看清底下的烟名。
  也就因为此,老板觑见了他右手尾指消失的第一指间关节。
  老板正要撇嘴,梁池抬起了头,戳戳板面说:“一包蓝利群。”
  “软的硬的?”
  “软的。”
  老板依他所言在已拆烟条盒里抽出包蓝利群。
  梁池扣住烟,不急着走,“爆珠外烟?有没有?”
  外烟一般限于管制,不能公开贩卖。
  故而老板答得隐晦,“你要啥子嘛?”
  “七星?”
  “没得。”
  “万宝路呢?”
  “没得,我这里只有铁塔猫。”
  “那算了。”
  梁池付钱等找零,眸光无意向报纸架一掠,就要转回时辨清了上面的内容,遂定在那里。
  他凑近了看,速写着新闻内容。
  拣出来的关键词大致有——
  轨道9号线开建、串联城市中心区。
  新闻文案中央嵌了张站点路线图。
  梁池将报纸从架上抽出来,视线聚向其中一个地名——
  红岩村。
  天色全暗下来时,雨势反而更嚣张。
  店口三色柱被雨衬得烟烘烘的,像光里还揉着暖气。
  梁迦洗完攒了一天的毛巾,坐到洗头床上数钱。
  迷你七寸电视正开着,一会儿是民生百态,一会儿是俗世沉浮。但她不稀罕听,手指在纸币上哗哗搓捻,专注地清数这一天的汗水能换多少实银。
  整个店面不大,前厅与后屋用一帘隔分。
  帘后放一方硕大的玻璃缸,里面无鱼无水,养的是条乌梢蛇。蛇体曜黑发亮,滑腻的身子蜿蜒过假山峰,溜至洞口绞挺头部在洞缘顶了顶,随即伸了进去。
  蛇无毒,是梁池送的,梁迦曾经大张旗鼓地将它摆在门口。
  但这东西怕的人多,不少客人见了都不敢进来,于是她无奈地搬进了屋里。
  梁迦数完钱的瞬间,梁池恰好走了进来,带着一身蓊郁水汽走了进来。
  “赚多少?”他拉开拉链脱下夹克。
  “两百二十一块……”梁迦凝视他背向自己的肩胛骨轮廓,“五毛。”
  梁池失笑,“怎么还有零头?”
  “有个崽剃头钱不够,差五毛,我给算了。”
  梁池应了声“哦”,沉臂挽起她的杯子就嘴喝了两口。
  梁迦吸吸鼻子,面色一沉,“香水味。”
  梁池转过身,带水光的唇缝逸出笑声。
  他紧紧看着她,于她脸上找到不悦。
  梁迦别开脸。
  黑梢蛇的头颅在洞口一伸一缩,似觉得这很有趣,所以乐而不厌。
  梁池笑问:“我脱了还有?”
  问完他慢慢凑过去,双手撑床覆在她身前。
  梁迦的双腿就这么被他钳锁进腿间,她嫌恶地回:“还有。”
  梁池笑得无可奈何,转头望望店口烟雨,扬臂一挥扯实了门帘。
  动作来往利落,收手间他揪下了线衫,男人独有的麝香气渗进梁迦鼻息。
  梁池挺动鼻梁按按她眉心,声线顶低顶低的,问她:“还有没有?”
  梁迦呼吸乱了些方寸,握住他的肱二头肌,“没有了。”
  梁池好笑道:“我怎么觉得还有?”
  “还有?”
  “有股酸味。”
  他气声拂过她颊面的细绒毛,梁迦觉得痒,往床里缩了缩。
  梁池抬手掀开她上衣下缘,拐着弯向上滑。
  “幺儿。”
  那只手极凉,寒气直淬进她皮肤底下,梁迦忍不住打寒噤,颤着应了一声。
  “没给你买到烟,回头哥再去找。”
  梁迦被他往里缓推,双腿顺势抬高,交接处隔着牛仔裤粗砺的布料感受他渐次发烫的反应。
  梁池在她胸腰揉了两转,手移到她背后顺着浅沟上行,轻易刮开了她胸衣的搭扣。
  “妈去哪了?”他哑声问着,手又淌到腿根,三两下抽松皮带,又拽下她裤子的拉链。
  梁迦说不出话,吟呵的声调十分破碎。
  屋外冷风猎猎,有搓麻声,有摩托频频卡顿的机动声,有家长叫唤儿女声。
  这些声音只与屋内隔一道年久失修的墙,像近在耳畔。
  那两根略显粗糙的手指浸润到潮湿,在发胀的核点上捻了捻。
  梁池凝视她颧骨的红晕,“幺儿,想不想?”
  梁迦齿刃啮紧唇瓣,潦草点了点头,“你快点。”
  他摸出个套子戴妥,倾身欺上她,在蓬口逗留几许,发力挺了进去。
  梁迦在颠沛中缠住他的后颈。
  梁池偏好使坏,有时候骤雨般向里碾捣,有时候又停下趴着她纹丝不动。
  梁迦在痛与快慰中,呼声愈发迷乱。
  她第一次高潮来得很快,整个人黏在他身上颤抖。
  梁池顶了顶,忽然听见门外有客询问。
  “有人没得?”
  “人去哪咯?”
  问一声,脚步就靠近几分。
  “剪头发哦!人在不在?”
  梁迦惶然推他,梁池咬牙低语:“你回他。”
  梁迦用气声问:“回什么?”
  “诶?这人跑哪里去咯?”
  额面起了层密汗,梁池俯首抿住她耳垂,下身又重重顶了一下。
  “回他。”
  梁迦在崩溃的边缘,仰脖稳声高喊:“关门了。”
  “啷个就关门了?”人影在门帘上晃了晃,“这不才八点嘛?”
  “我不舒服!”梁迦只感觉火舌从腿根沿路向上焚烧,焚得她喉口像吞了玻璃渣。
  顾客嘀咕句把,败兴离开。
  梁池促狭地笑,顶撞中附耳问:“你不舒服?”
  梁迦羞愤难当,凝声不言语。
  屋外莫名猝然静下来,空气中只剩小电视里的人声。
  还有粗喘和呻吟,以及汩汩粘稠的液体交融音。
  广告收尾,电视节目紧随其后。
  梁池痉挛着,扣紧梁迦的双手抵达巅峰。
  梁迦紧促地呼吸,涨红了脸摸到他断节的尾指根。
  电视里彩声平息,心跳的模拟音砰了几番,随之响起婉转凄恻的胡琴。
  梁迦缩着双腿咬紧梁池,让他在自己深处容身。他们抵死相抱,在歌声中一同升至高潮——
  “这个冬天,最后一夜,我和你都在寻找,
  开往春天的地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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