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像个游魂一样在屋子里走动。
在第一天晚上发作之后,那家伙后来又发作了两次,一次在地下室,一次在书房,杰克跟着他,没让他来得及破坏太多东西。
那男人吓坏了,杰克知道。
他每次都说他没事,说他很好,但情况一次比一次严重。
他在梦游,每一次发作时都处于梦游的状态,他睡着就会梦游,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只要一出房间,他就会把眼前的东西当成敌人,对着台灯、书柜,任何可疑的家俱,咆哮怒吼,狠狠攻击。
如果他不幸在那时出现在那博士面前,就会成为理所当然的攻击对象。
因为他会动,比那些不会反击的家俱更可怕。
第三次发作之后,高毅把自己关在主卧室不肯再出来。
那次之后,那男人连睡都不敢睡,他就只是待在那间主卧室里,需要任何东西,都打内线要求杰克帮忙送过去。
他不敢走出那间房。
杰克帮他拿了所有他需要的东西,书籍、笔、食物和水,一句废话也没多说。
第三天,杰克发现高毅几乎没有吃东西,刚开始他还会强迫自己吃,但他吃了也会吐出来,所以后来他干脆就不吃了。
那天晚上,当男人再次要求他拿东西过去,他多带了一桶水,和一条法国面包去敲门,等了一下,才打开门走进去。
房间里,有细碎的金属声轻响着,男人坐在墙边,面对着那面宽敞的墙,用右手拿着笔在上头写着一堆没有人看得懂的方程式。
杰克能看见他的左手像死物一样的垂落在身边,没有任何动静。
地上,到处都是被他写到干的笔,它们有些还滚到了床底下。
杰克在他身边蹲下来,把他要求的那盒新笔和水,放在他身旁的地上,那男人没理他,只是继续做自己的事。
“高毅。”杰克看着那像个神经病一样,不断在墙上写着方程式的男人,伸手把面包递过去,开口提醒,“你必须吃点东西。”
男人像是没有听到,只是用残存的那只右手继续在墙上涂鸦。
在杰克看来,那真的很像在涂鸦,这面墙早就被这男人写满了,但他没有因此停下,只是继续在原有的方程式上,写上更多的方程式,他就直接这样重复写上去,让笔画叠在一起,教原有的数字与新写的程式都无法辨认。
这整面墙被他写了又写,有一半以上的地方都黑了。
换做旁人,八成会以为这家伙疯了。
也许他真的疯了。
杰克看着那继续对着墙面涂涂写写的男人,考虑着是否应该要通知红眼的人,这男人的情况。
他要来之前,屠震说高毅每到这个月,情况就会很不好,过了这个月就会好转,但这已经不是简单“不好”两个字可以说明。
眼前这男人,不管是行为和外表,看来都像疯子。
杰克把那条面包放下,缓缓站起身来,正当他要转身离开时,听见他开了口。“还有几天?”
杰克一愣,转头看着那几天都没刮胡子,眼圈发黑,嘴唇干裂,手上沾满了黑笔的墨水,满眼血丝的憔悴男人。
没等到回答,他再次张开了干裂苍白的嘴唇,用无比瘠哑的声音,问:“到下个月,还有几天?”
“五天。”
这答案,让他无法控制的闭上了眼,额角青筋更加凸起,他吞咽着口水,右手紧握着笔,微微颤抖着。
杰克看着他,想和这男人说些什么,却晓得这时说什么都不对。
他不能告诉他,五天很快就会过去,他知道有时候,时间可以变得很长,长得像是永远不会结束。
所以,到头来,他只能开口说。“喝点水,把面包吃了。”
然后,他没等对方回答,再次转身走了出去。
这男人需要帮助,但能帮他的人,不是他。
他关上门时,听见那细碎的金属声又响起,知道他又重新举起了笔,写那面墙。
他回到隔壁房间,从笔记型电脑里,看着那越来越像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男人,怀疑这位博士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杰克没有受过正规的教育,所有他如今所知道的知识,几乎都是他自学而来的,他并不笨,他是个电脑高手,但他看不懂那博士写的程式,在那家伙三天前才刚开始写那面墙时,他试着上网查过,想要知道这男人到底在写什么,但那些方程式太过艰涩,比电脑程式困难多了。
他仍然想要知道他在写什么,只是恐怕这些东西,需要问屠震或肯恩才能解答了。
知道这家伙暂时不会改变他的行为,杰克吃着他自己的面包,盯着萤幕里那家伙。
他的工作是看着高毅,确保这家伙的安全,但他怕这男人会先把自己饿死。乌娜是专业的保镖,她将这屋子的安全措施做得很好,他几乎不需要再多做什么,来到这里这些天,他差不多就只要注意那位天才,不让他伤害他自己就好。
他吃了面包,洗了澡,出来时,那男人还在写,像过去那七十二小时一样,他检查着所有的监视画面,屋外、大门、客厅、院子、厨房、阁楼、阳台、花房、平台——
忽然间,他察觉了一件事。
他愣了一下,跳回去刚刚那个画面,那是阳台的镜头,一个面对屋外,一个面对屋里。
落地窗内,可以看到那个男人仍在涂鸦,但杰克没有注意他,只盯着那面墙,忽然间看懂了那是什么。
他不敢相信,连忙调出那房间里的镜头,屋里的镜头更清楚,那整面墙上满满都是方程式,有些地方比较松散,有些地方比较密集,有些地方被不断重复叠写。之前他靠得太近了,一直靠得太近,所以才没看出来。
有那么一秒,他只能震慑的看着,然后他躺下来,和那男人太累时,会面对那面墙侧卧的姿势一样,他发现果然躺着看更清楚,若是在那张床上躺着看,就能看得非常清楚。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完全的无言以对。
半晌,他坐起身来,按下录影键,录了一小段画面,将它寄送出去。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乒!
激烈的重击声,在空气中回荡着。
还没靠近练武场,女人就能听见那可怕的声音。
屋外风和日丽,蓝天一望无际,四处一片祥和,但这处却充满了肃杀之气,那股愤怒和怨气,从那宽大的健身房里满了出来,不断的连击和重击,在这两天一再响起。
女人拎着一杯蜂蜜柠檬水,从二楼的公共空间,穿过楼梯间,走到健身房,斜倚在门边,看着那家伙猛力攻击那吊在半空中的沙包,几乎没有保留力道。
上勾拳、左勾拳、右勾拳,肘击,一阵连打之后,再来一个让男人看了都会忍不住夹紧双腿伸手掩护要害的膝踢,再加一个回旋踢击——
再踢!又踢!狠狠死命的踢!
嗯,看这女人攻击的部位,一定有男人得罪了她。
倚在门边的长腿美女,没有上前打扰,就只是等着,看着那火冒三丈的女人把那沙包揍得扬起沙尘,再踢上半天高。
那女人又练了好一会儿拳,然后才终于停下了动作,转过身来看着她。
“怎么,你没别的事干了?我以为你最近很忙。”
“是有点忙,但我刚忙完一件案子,有机会喘口气。”
女人看着她,歪了下脑袋,用下巴指着场中央:“想练练吗?”
“不想。”长腿美女笑着回答:“我可不想当出气筒。”
闻言,女人挑眉,但没有反驳,只转身拆掉自己手上保护拳头的绷带。
“喏,娜娜,是谁得罪了你?”
“没人。”她扯着嘴角,垂眼拆着绷带,“我只是闲着无聊。”
“是吗?”长腿美女挑眉,噙着笑说:“有气不发出来,憋在心里是会内伤的,你确定你不想和我聊聊?”
“不想。”娜娜眼也不眨的说。
那女人没再追问,就只是走了进来,在地板上坐下,低头滑着手机。
乌娜不理她,只低头烦躁的拆着手中的绷带,感觉到脸上的汗水一串串滑落,看着那不停滴落的汗珠,看着手中那即便有绷带保护,依然红肿起来的指节,她即便不想,脑海里还是浮现了那男人的脸。
心中,再次抽痛起来,让她紧抿着唇。
第四天了,她不让自己去想那王八蛋,但那家伙不肯离开她的脑袋,这几天无论她是去看阿磊的老婆和小孩,或是回老家和长辈们打招呼,都会忍不住一直想到他。
那男人也曾待过那里,她每次看到那些曾经出现在那本素描本的景物,就会想到他。
而且,那女人也在那里,开朗、直率、性感,手艺高超。
她待不下去,找了借口回红眼。
她其实不讨厌那性感尤物,一直都很喜欢她,她们是好友,几乎算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只是从小到大,每个她喜欢上的男生,爱的都是她这个该死的好朋友。人生,就是有这么不公平的事。
可她很早以前就已经知道,无论是谁,都有自己的问题要解决,有自己的无底深渊要面对,旁人可以帮,但要是本人不想,谁也救不了谁。
谁也救不了谁……
一颗心,隐隐作痛,她闭上眼,却仍能看见那男人。
四天了,她等着他打电话,等着阿震哥通知她,告诉她,那男人需要她,希望她回去,但他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应该要干脆辞掉这个工作,回巴特家去,或干脆去度个长假,她很多年没休假了,她值得好好休一次假。
可她只是站在这里,感觉自己像是被某种东西绑住了、缠住了,离不开,走不掉。
那是幻觉,她当然可以走,只要拿起电话,就能连络可菲姐,请她帮她订机票,她可以去马尔地夫,去夏威夷,去澳洲,去世界的另一头,冲浪、骑水上摩拖车,找一个顺眼又大胆,有着阳光般的性感笑容,还有古铜色肌肤的陌生猛男,和他厮混。
只是,即便是这样,脑海里,在那蓝天碧海之中,牵着她的手,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却仍是那个肌肉苍白、郁郁寡欢又沉默的王八蛋。
这一切,突然变得难以忍受。
想哭的冲动,莫名上涌,她张开眼,深吸口气,踏上跑步机,开始奔跑,试图将脑海里那王八蛋甩到脑后,但不管她怎么做,无论她把自己弄得多累,却依然能看见他。
看见他躺在床上,看见他在月下拥抱她,看见他站在各种不该停下的地方发呆,看见他站在楼梯上,脸色苍白的对着她咆哮。
我不需要你!
他咆哮着,然后开口要求她请假,要她找人代替她。
那一幕,总是会让她火从心起——“你知道,男人都很笨。”
女人的声音再次傅来,她装没听见,只是继续交替双脚。
“尤其是那种被称为天才的,特别笨。”
她同意这句,忍不住边跑边开口:“天才,意思就是在某方面有高于普罗大众的特殊天生才能,但也意味着他那脑袋中有另一部分被挪来用了,所以天才都是白痴,看阿震哥就知道,他在人际关系上,根本就很低能,和白痴没两样。你应该要庆幸韩武麒当年找了可菲姐来当总机,如果负责接电话的是阿震哥,红眼会有生意才有鬼。”
屠欢听了大笑出声。
“没错,老天爷是公平的,他们那种人,在某些地方真的很蠢。一没有幽默感,二不会说好话,三不懂得识时务,四一忙起来就把人晾旁边,若要我连续三个月,天天面对那种呆到不行的科学宅,一有机会,我一定第一个落跑。”
“我没有落跑,我只是在休假。况且,他不是没幽默感,他只是——”
话到一半,发现屠欢晃啊晃的,笑咪咪的晃到了她面前,娜娜一僵,发现自己在说什么,猛地住了嘴。
“你说的,”屠欢靠在她跑步机的仪表板前,兴致昂然的睁着大眼睛问:“是哪个他啊?”
她有些恼,只能瞪着那无聊的女人,道:“你没别的事好干吗?”
“托你的福,”屠欢嘻皮笑脸的低头滑着手机,边回:“我老公去帮你代班了,所以我还真没别的事干。”
说着,那长腿美女兴致盎然的把握在手中的手机转过来,对着她。“你的那个他,是这家伙吗?”
娜娜不想理她,但那女人把手机挪到了她的视线前方,她一眼就看见那男人。那是一段影片。
一开始,娜娜还没看出端倪来,她只看见他,看着他在一面墙上画着图,她贪婪的看着那个男人,虽然背对着镜头,但他看起来很糟,他的头发乱七八糟的,衣服也皱得不成样,他旁边的地板上到处都是笔,左手无力的垂着。
刹那间,疼痛再次攫住了她的心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啪的一声关掉了跑步机,停下脚步,转身就走。
但身后那女人没放过她,竟然在那一秒,关上了健身房的窗户,将那影像投射在她前方空白的墙上。
黑暗的房间里,那男人缩坐在墙角,用抖颤的右手举着笔,一笔一笔的在墙上写着黑色的数字。
那被一比一放大的男人,看起来仿佛就在眼前,她几乎能闻到他的味道,感觉到他的体温,尝到那无止境的痛苦。
这一刹,无法动弹,她强迫自己转身,屠欢却抓住了她。
“放开我!”娜娜怒瞪着她。
“你想去哪里?”屠欢看着她,没有松手。
“你不要太过分了!”她瞪着那女人。
屠欢拧眉,道:“你看不出来吗?他需要你——”
“他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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