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秦淮的豪客,换了一班新贵,挥金如土,比那些名士要阔得多。因此,脂香粉腻,丝竹敖嘈,比从前更热闹了。
唯一的例外是李家。从侯方域一走,香君立志守节,抛却歌扇,尽洗铅华,不下楼,更不见客,黄昏独坐,陪伴她的只是一头名唤“雪奴”的猫。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李贞丽常在嘀咕,“有一座铜山,也有吃空的日子。”
香君当然意会得假母的意思,是要她接客。样样都能依,只有这一样依不得。她也很清楚,贞丽手里着实有几文——一大半是她挣来的,吃个三五年总还不愁。因此,尽管李贞丽啰唣,她只默默不语。
“你既不肯接客,就只好嫁人。”李贞丽说,“杨老爷昨日来说,漕抚田老爷拿三百两银子,托他买个人,杨老爷问你的意思如何?”
“娘!”香君反问一句,“你就为了三百两银子要卖我?”
一句话将李贞丽堵得哑口无言。她其实极其疼爱香君,尽管常有不满的表示,到底不肯夺香君的志,于是悄悄儿回绝了杨文骢。在她,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杨文骢也不肯强人所难。坏在他不小心漏了话,落入阮胡子耳中,想到却奁一事,勾起旧恨,当然放不过香君。
这天是在马士英新盖的花园中小饮,提到新任漕抚田仰,阮大铖问杨文骢:“龙老,听说田百源以三百两银子托你买妾,不知可曾替他物色到?”
“物色是物色到了,无奈那人不肯。”杨文骢答道,“我想色艺双绝,如今要算旧院的李香君。可笑这个傻丫头,要与侯朝宗守节,断断不从。我去了,她连楼都不下。”
“这都是侯朝宗教坏的!”阮大铖转脸看着马士英,“老师相,如今做官的不值钱了,堂堂漕台,连个妓女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马士英是个草包,自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唯恐他人不尊重他“首辅”的地位,所以阮大铖的那句挑拨的话,就像一个火种,顿时将他满肚子的茅草,燃起熊熊怒火。
“了不得,了不得!”他拍桌说道,“三百两银子买不去一个婊子,莫非她是金镶玉嵌的不成?”
“纵是金镶玉嵌,可惜把她那双眼睛嵌错了地方,嵌在头顶上了。”
“架子这么大!真正岂有此理!”马士英略想一想,大声说道,“干脆!叫长班家人,拿着衣服财礼,今夜就去娶她。”
“妙!妙!”阮大铖拍掌大笑,“老师相快人快举。田百源必感成全之德,倾心报答。”
有了这个借此笼络田仰的理由,马士英越觉得这件“快事”,非做不可。当时就传唤相府总管,备办茶礼花轿。到了李家,不管香君肯不肯,拉上轿子,送到田漕抚船上去成亲。
这下急坏了杨文骢,料知劝阻不得,只好自告奋勇,跟着前去,见机行事。
“好极!”马士英说道,“原是妹丈的原媒,就烦你去走一遭。”
两盏“内阁”衔头的大灯笼,十来支火把,照着一乘花轿、两抬茶礼,直奔旧院。杨文骢在马上一路寻思,觉得有条李代桃僵之计,不知可否行得通。
进了旧院,相府总管问道:“杨姑老爷,李家在哪里?”
“巷底最末一家,是黑漆的大门。”
别家灯火辉煌,李家一片漆黑。敲了半天的门,出来一个打杂的,一看灯笼火把,轿马人夫,杨文骢跨一匹高头大马,便即笑道:“杨老爷‘夸官’来了!”
官员升迁,排列鼓乐仪仗游街,名为“夸官”。杨文骢原是解任听勘的废员,如今靠裙带的力量,当上了兵部主事,所以打杂的说他来“夸官”,当时便回身入内,唤起李贞丽来接待。
李贞丽却知道杨文骢早就当上了兵部主事,夸官也夸过了,所以出来问道:“杨老爷是哪里赴席回来吗?”
“对了!”杨文骢下了马说,“刚刚在马舅爷相府赴席,特来报喜!”
“报喜!什么喜事?”
“有个大老官来娶你令爱。你看!花轿在这里!”
“咦!”李贞丽既惊且诧,“是哪家来娶?事先也要有个商量。”
“你没有看见灯笼?”
灯笼是“内阁”的衔头,李贞丽大吃一惊:“莫非马相爷要娶我家香君?”
“不是!是马相爷做主,替他同乡至戚田漕台,娶你家香君。”
李贞丽一听这话,便沉下脸来,“真正气数!”她说,“田家亲事,早已回断,如何又来歪缠?”
“相府要人,没有法子!总管,你把银子、衣服都送了进去。”
李贞丽欲待推拒不纳,无奈家丁抬着条箱,一拥而进,又哪里挡得住?事到如今,只好先跟香君去商量。
“也罢!”杨文骢说,“我跟你一起上楼去劝香君。”
香君已经上了床,听得人声嘈杂,才又重新起身,一见假母陪着杨文骢上楼,大为诧异。“何人登门?”她问,“一片吵闹。”
“你还不晓得吗?”
“不晓得。”香君故意这样问,“想是杨老爷要来听歌?”
“还说什么歌不歌?相府家人,抬着花轿,硬要来娶你!”
香君颜色大变,“是哪个天杀的?”她挺起胸,跺一跺脚,“我死也不从!”
“还是田仰!”李贞丽说,“借着相府的势力,硬欺侮人。”
“那么杨老爷呢?”香君逼视着杨文骢,“杨老爷一向照顾我们母女,为何下这毒手?”
“不干我事!我那舅爷马瑶草,知道你拒绝了田仰,又受了阮圆海的挑拨,差一班豪奴登门强娶。我怕你受气,特为来调停保护。”
这一说,李贞丽母女对他的敌意都消除了。“多谢,多谢!”李贞丽说,“还求杨老爷始终成全。”
“贞娘,”杨文骢摆出很诚恳的脸色,“人老珠黄不值钱,还是趁早从良的好!依我说,三百财礼,不算吃亏;香君嫁个漕抚,也不算失所。如果香君执意不从,便是得罪了马、田、阮三家,你想想,你有多大本事,能敌他三家的势力?”
李贞丽想想不错,改了主意,“杨老爷说得有理!”她劝香君,“看这局面,拗不下去的!你趁早收拾收拾下楼吧!”
听得这话,香君悲愤交加,眼睛都红了。“娘说哪里话来!”她尖着声音直嚷,“当日杨老爷做媒,娘做的主,拿我嫁了侯相公,满堂宾客,哪个没有看见?”说完,又奔了进去,拿出侯方域所写的那把诗扇,向杨文骢质问:“这首定情诗,杨老爷看过的,难道已忘得干干净净?”
“侯相公避祸逃走,不知去向,倘或三年不来,你也等他?”
“莫说三年,便等他三十年,三百年,就是不嫁田仰!”
听她声音一句比一句高,那种稚气的负气,使得杨文骢忍不住好笑:“啊呀呀!好大的脾气!又像当初摘首饰,脱绣衣,痛骂阮圆海的那番光景了。”
“是呀!”这一下让香君抓住了理,“阮、田同是阉党,阮家妆奁尚且不受,倒去跟着田仰?”
杨文骢未及答话,相府总管在楼下高声催了:“夜深了!快点下楼上轿,还要赶到江边去呢!”
“听见没有?”杨文骢对李贞丽说,“知趣些吧!”
“什么知趣!”香君厉声抢白,“我就是不知趣。”
“你不知趣不要紧,只怕连累贞娘!”杨文骢沉着脸说,“虽是假母,待你不薄。你又如何忍心看着你假母在江宁县大堂上受辱!”
这句话吓坏了李贞丽,“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了!”她说,“大家帮她梳头穿衣。”
于是丫头老妈子,在李贞丽指挥之下,一拥而上,连杨文骢也上前帮忙,想按着她坐下,为她梳妆。香君如何肯从,疯了似的,拿着那把诗扇,不问是谁,没头没脑地乱打,特别是对杨文骢,打得格外厉害。
这一阵打,打出李贞丽的气来了,“算了,算了!”她的声音显得极不耐烦,“就这样子抱她下楼!”
“我死也不下楼!”香君放声大哭。
一哭把大家的手都哭软了,而香君就在他们这相顾疏神之际,一头撞向粉墙,任凭李贞丽眼明手快,还是不曾拉住。香君撞破了头,昏倒在地。桃花般鲜艳的血溅上了粉墙,也溅上了诗扇。
“嗳!”贞丽也哭了,赶上去搂住香君,“你不嫁就不嫁,怎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于是丫头老妈子,七手八脚地将香君抱了进去。杨文骢在外屋,只听见贞丽在叫着拿刀创药,然后是香君嘤嘤啜泣和贞丽劝慰的声音。
楼下却又在催了,话很难听:“怎么回事?骗了银子不上轿,莫非真要我们上楼拿人?”
“管家,管家!”杨文骢赶到楼梯口,不说香君撞墙,只说,“你略等一等,她们母女难舍,也可怜的!”
等他回过身来,只见李贞丽愁眉苦脸地走了出来。“杨老爷,这情形你自己看见的!”她问,“你说,有啥法子?”
“我有啥法子?”杨文聪双手一摊,“宰相的势力,你是晓得的。我跟马相爷虽是郎舅至亲,说实话,我要靠他,他也不肯听我的话。如果肯听,我刚才就劝住他了。如今拿着‘内阁’的灯笼,空手而回,宰相的威信扫地,他怎肯罢休?除非你母女不要性命——”
“杨老爷!”李贞丽跪倒在地,“无论如何要救一救我们母女。”
“我怎么不救?你起来!”他把李贞丽扶了起来,点点头说,“没奈何想个权宜之计吧!”
“杨老爷,你说!”
“娼家从良,原是好事。嫁到田府,不愁穿,不愁吃。田仰的年纪也还不大。香君既然不肯,你倒替她享受去吧!”
这真是匪夷所思了,李贞丽一时无法接受他的话,脸一红:“那怎么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杨文骢很快地说,“人老珠黄不值钱,你该早寻个归宿。陈定生得罪了阮胡子,一时出不得头;就能出头,也未见得能娶你;就娶你,他那大妇也未见得能容你!”
这几句话,没有一个字不是打入李贞丽的心坎,想了想答道:“也罢!就我替她去走一遭。不!”她突然觉得不妥:“不好,只怕有人认得?”
“哪个认得?你自己照一照镜子看,着实年轻貌美呢!”
听得这句恭维,李贞丽就记不起“人老珠黄不值钱”那句话了,“既是如此,少不得又要扮一回新娘子!”她讪讪地说,脸上微现红晕,喜气洋洋。徐娘韵致,着实迷人。
这就是杨文骢在马上寻思的一条李代桃僵之计,不是那样逼一逼,逼不出母代女嫁这一桩妙事。他想想也觉得意,只是香君撞破了头,未免是一大遗憾。
“香君,香君!”杨文骢喊道,“你娘出阁,大大的喜事,你且打起精神来助妆!”
听得“你娘出阁”这句妙语,上上下下无不掩口胡卢。香君是早在里面听清楚了的,心中不知是悲是喜,是气是笑,然而此时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破涕解颜了。
于是听杨文骢的话,强打精神起身,由侍儿扶着,走到外间。只见李贞丽就拿正中那张大理石面花梨木的圆桌子做了妆台。丫头老妈,围在她左右身后,替她插戴上妆。杨文骢也在帮忙,正拿竹剪剪下一朵名种“金带围”的菊花,递到李贞丽手里。听见脚步声响,不约而同地,都回头来望香君。
香君额上裹一条雪白绸巾,渗出淡红血迹,脸儿黄黄的,越显得楚楚可怜。李贞丽急忙拦阻:“你还躺着去吧!好好将养。”
“娘的喜事,我怎么倒在床上?”香君答道,“等我来替娘打扮。”
“算了,算了!你不肯上床去,就端张椅子来坐着。”
“对了!意思到了就行!”杨文骢亲自动手,端了张椅子放在李贞丽旁边,扶着香君坐下。
“你不肯去,只好我老着脸去走一遭。”李贞丽黯然说道,“如果打了回票,还有麻烦;若是跟了姓田的去上任,却又放心不下你。真正叫左右为难!”
“有我,有我!”杨文骢说,“贞娘,包在我身上,决不会打你的回票。你放心去享你的荣华富贵,香君有我照看。”
“这等说时,便重托杨老爷了!”
“就你不托我,我也义不容辞。”
“此生不知何日相见。香君,”李贞丽郑重叮嘱,“如今就靠你自己支撑门户了。”
“娘放心好了。”香君答道,“我依然关了门在楼上住。不见闲人,不惹是非。”
“只怕别人惹上门来!”做娘的告诫,“你的性情也须随和些,为来为去就为的这一层放不下你的心。”
香君想想,果然后患无穷!门户人家守节,岂是易事?少不得要觅个能成全自己志向的靠山。念头一转,计上心来,且将舍不得娘出嫁的一副眼泪,借来一用。
于是眼泪簌簌,且哭且诉:“娘!我这条命,早晚是完。凡事有娘撑持,尚且有人欺上门来;娘一走了,教我一个人没脚蟹似的怎生处?今日有娘替我挡灾,明日再有人拿官派硬压,又哪里再有个疼我的人替我去挡?”
这番哭诉,听入杨文骢耳中,句句刺心,大为局促,实在不能不挺身而出。“香君,”他拍着胸脯说,“都包在我身上,再不得有什么啰唣!若有人欺你,便是欺我!”
话到此处,楼下却又鼓噪,催着发轿。母女俩其实难舍,也还有许多琐碎的家务要交代,能挨得一刻是一刻,少不得杨文骢帮着支吾,李家又打发了喜钱,直到曙色将透,方始下楼。
“香君,休送你娘下去!”杨文骢提醒她说,“防着他人发觉真相!”
“杨老爷说得是。”李贞丽回身拦道,“女儿,我去了。好便好,不好我仍旧回娘家来!”
“罪过,罪过。怎的颠三倒四说话?折煞香君了!”李家掌厨的老婆子笑道,“该说回女儿家。”
李贞丽自己也笑了,“真正天下奇谈。”她说,“别家新妇归宁是回娘家,独我回女儿家。只是,此一去,也不知何日相见。”说着,眼圈红红的,眼角已见晶莹的泪珠了。
“休哭,休哭!”香君着急地说,“刚匀得好好的脸!”
饶是如此警告,已自不及,李贞丽两滴眼泪滚了出来,脸上立时出现了两条沟痕,于是乱哄哄地又拿手巾,又拿粉扑。杨文骢捧着一面大铜镜,半屈着身子,迎面为她映照着,重新匀了脂粉,方始上轿,一直送到田漕抚船上。
杨文骢却是既不送嫁,又不回家,在香君外房打盹。一觉醒来,红日满窗,定定神细听,隐隐有娇喘嬉笑的声音,若断若续,仿佛上气不接下气的。杨文骢惯经风月,一听这声音,疑云大起。于是蹑手蹑脚地,循声寻视,寻到楼梯后面一间小房,声音越发清楚了。而且听得出来,娇喘发自香君贴身的一个丫头沉香。
凑到门缝里一张,先看见桌上放着一篮露珠犹在的花,然后看见一个后生——认得他是专在旧院串门子卖花的小厮,正搂着沉香在亲嘴,一手揽腰,一手便去解她的纽扣,已经解掉了三四个,一抹大红兜肚,衬着羊脂玉似的一方胸脯,惹得卖花小厮,越发动蛮。沉香半推半拒,只是扭来扭去,然而自己的那只右手,却又将他的脖子搂得紧紧的。
杨文骢正看得有趣,忽然想到一件事,顿生警惕,试推一推门,居然应声而启。“呀”的一声,那双情热如火的年轻人,抬头一望,视线与杨文骢碰个正着,顿时吓得颜色大变!
事到如今,杨文骢不能不虎起了脸骂人。“你这两个奴才,好大的胆!门都不闩,便待干事。”他的双眼瞪得极大,声音却极轻,为的是怕吵醒了香君。
卖花小厮吓得瑟瑟发抖,倒是沉香比较沉着,“你休怕,杨老爷的心最慈不过。”说着,拿他一扯,双双跪倒在地。
听这一说,杨文骢想发威也发不出来了,但受托照看李家门户,不能不问:“你两个好了有多少日子了?”
卖花小厮结结巴巴答不出话,沉香红着脸,清清楚楚地答道:“不敢欺杨老爷,还不曾好过!”
于是卖花小厮也说:“真的,真的不曾好过。今朝来卖花,上上下下不见人,只有她一个。所以,所以——”
“所以你来打歪主意了?你说上上下下不见人,难道我杨老爷不是人?”
“杨老爷不是人,”沉香接口,“杨老爷是菩萨!”
真正强将手下无弱兵,这沉香着实慧黠可爱。杨文骢这样想着,再看那卖花小厮,生得颇为清秀,不像长于贫贱的相貌。一念矜怜,倒真的起了菩萨心肠。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锦哥。”
“我问你,你怎的看中了沉香?”
这杨老爷问得好没道理!“情人眼里出西施”,况是沉香这样的人才,不看中她,看中哪个?
锦哥心里是这样在想,口中却不敢说出来。这下惹得杨文骢生气了,“好没出息!”他骂,“其笨如牛,真正屈煞了沉香。”
这一骂,把锦哥骂得开了口,“原是杨老爷不是!”他说,“教我没法子回答。”
“怎么是我不是?”
“我又不是不曾长了眼睛,如何看不中沉香,倒去看中别人?”锦哥侃侃而谈,“杨老爷,这‘其笨如牛’四个字,你老收回自用吧!”
杨文骢大笑。“你这个狗头,骂人不带脏字,倒像是柳麻子的徒弟!”他收起笑容又问,“既然你看中沉香,你也替她想过没有?莫非这样子偷偷摸摸,算是正经?”
“自然想过。等我攒起百把银子来再开口。”
“向哪个开口,怎么说法?”
“跟香姐开口,求她让沉香嫁了给我。”
“你倒说得轻松!”杨文骢冷笑,“百把银子,又要交聘礼,又要办喜酒,花得一干二净,教沉香跟着你去吃糠过日子?”
“杨老爷!”沉香抢在前面说,“吃苦是我自愿。”
杨文骢愕然,也有些生气,正在不知如何往下说时,门外有人接口:“沉香,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然后,纤影闪现,香君平静地走了进来。
沉香对杨文骢不在乎,对香君却不能不感到羞惭,红着脸,低着头不敢开口。锦哥自然也觉得愧歉尴尬,只叫得一声:“香姐!”
“香君,”杨文骢问道,“如何惊动了你?”
“杨老爷何事得意?刚刚笑得那么高兴?”
“噢,噢,是我的笑声吵醒了你!你来了也好,”杨文骢说,“我一时多事,如今倒不能不管了。我有个计较,四全其美,你看使得不使得?”
“果真四全其美,自然使得。杨老爷你说!”
“依我说,教锦哥跟了我去当书童,我替他出一份聘礼,聘你的沉香。拣个好日子替他们圆了房,小夫妻就在你这里住!”杨文骢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一双两好,你有了人照应门户,我也不负你娘所托,可以放下了心,岂不是四全其美?”
香君点点头说:“沉香我能替她做主,锦哥,要问他自己!”
锦哥喜出望外,向杨文骢磕个头说:“我今日便跟了杨老爷回府。”
“既如此,事情就定局了,说什么聘礼不聘礼?只请杨老爷替锦哥出面主婚就是。杨老爷,你办喜酒,我办嫁妆,挑日子了他们的心愿吧!”
“好,好!”杨文骢欣然应诺,踌躇满志之余,笑着骂锦哥,“便宜你这狗头!”
于是锦哥和沉香,相视一笑,双双磕头,先谢杨文骢,后谢香君。两个人少不得也有几句勉励锦哥勤奋上进,沉香恪守妇道的话。然后商量喜事,拣日不如撞日,当日就新置家具,备办筵席,替他们成亲圆房。
杨文骢吃喜酒,吃得醺醺将醉,临上马时,大着舌头对香君说:“你家喜事成双,昨天我替你娘做媒,今日又替你丫头做媒。如今只剩下你了!等访着了侯方域,还该我替你做媒。”
转眼秋风又起,一天比一天冷,也一天比一天萧索。香君日日凭栏凝望,目断云天,盼不着侯方域的踪影,甚至音信皆无。白昼里,有沉香做伴,寻些专能磨工夫的不相干的事来做,辰光倒还容易打发;夜来霜月满楼,黄叶舞风,心头秋意,浓于江上,那漫漫长夜,却真难挨了。
亏得侯方域的熏陶,香君读了百把首词在肚子里,孤灯明灭,衾枕单寒,遣愁何计之时,就自然而然会脱口念出几句词来——说也奇怪,不念则已,一念总是周美成的词: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水眄兰情,总平生稀见。
这不是侯方域去年每每深宵相访的光景?如今呢?
迢递望极关山,波穿千里,度日如岁难到!凤楼今夜听秋风,奈五更愁抱。想玉匣、哀弦闭了,无心重理相思调。见皓月、牵离恨,屏掩孤颦,泪流多少?
自己是这般为郎憔悴,遥想侯郎,奔波流离,一定也是对景感怀,离愁难遣。
云接平冈,山围寒野,路回渐转孤城。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
这些词句,在香君总觉得是四百年前的周美成,预见到今日有此侯方域与李香君的一段遇合,特意为自己而写。有时想想,不免自笑,竟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幻觉。然而她也不免自问,若是幻觉,如何有贴切心情如此?
城东拜客的杨文骢,经过旧院墙外柳丝飘拂的长板桥,吩咐停轿。执着拜匣充当长随的锦哥,了解他的意向,悄然问道:“轿子要不要等?”
杨文骢想一想说:“不必了,今日公事已完,可以多坐一会儿。叫轿子回去吧!”
于是空轿回府,杨文骢带着锦哥沿着旧院围墙,迤逦东行,去探望香君。走到门前遇见苏昆生,他也是李贞丽从良以后,不放心香君独住,三日两头来走走的常客。
“香姐昨天又是通宵念词,吃了午饭才睡下。”沉香叹口气说,“杨老爷、苏师父也劝劝她,这样子昼夜颠倒,身子吃亏的。”
“好,我明白。”杨文骢体恤她跟锦哥,“我与苏师父上楼去坐,你不必张罗,小两口亲热去吧!”
沉香脸一红,忸怩地笑道:“杨老爷真会说笑话。”
于是仍旧由沉香引路,蹑手蹑脚地将客人请上楼坐。一进门,杨文骢便觉得有样东西刺眼。是把扇子,摊开在妆台上,点点血迹,居然红艳非常。
这就是侯方域定情的那把诗扇,杨文骢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几点血迹的由来。苏昆生却是初见,不免诧异。
“是香君头上的血。”杨文骢告诉他说,“那天半夜里,她矢志不嫁田仰,一头撞向墙上,鲜血溅污了这把扇子。香君一向珍藏,秘不示人,如何此刻摊开在这里?”
“可见她神思困倦,连这样的东西都顾不得收拾。”苏昆生拿起扇子,把玩着说,“可惜!好好一把扇子,染上了血迹!杨老爷,我倒有个计较,你看可使得?”
“你说。”
“这把扇子,有诗无画,原觉美中不足。久闻杨老爷一笔丹青,出神入化,何不就着这几点血迹,点缀成画!”
“此计大妙!”杨文骢四处张望了一下,“无奈没有绿颜色,怎生好。”
苏昆生略想一想,欣然答道:“不碍!我自有法子。”
他就花盆里摘了些万年青、虎耳草之类经秋不凋的草叶,洗净捣烂,取一方白绢包起来一榨,便是一碟子化了开来的石绿。
于是,杨文骢取支笔在白玉笔洗中洗净,染色勾抹,加叶添枝,竟是极生动的几笔折枝桃花。
“妙,妙!”苏昆生拊掌笑道,“好一把桃花扇!”
这一阵闹,将香君惊醒了,起床出房,见过了礼。杨文骢笑道:“下官有画扇一柄,奉赠妆台。”说着把桃花扇递了过去。
香君入手便知,“这是我的一把旧扇子,血迹腌臜,何必看它?”一面说,一面就往里走。
“香姐!”苏昆生喊住她说,“你何不打开来看一看?”
展开来一看,香君也觉得有趣,“杨老爷,”她问,“几时画的?”
“刚才的事。得罪,得罪,未得许可,点坏了你的扇子。”
香君不语,凝视着扇面,忽然滚下两滴眼泪,黯然叹息:“唉!桃花命薄,扇底飘零。多谢杨老爷替我写照。”
这一说,使得杨文骢大为失悔,一时兴起,忘却忌讳。然而为她设想,这样子也不是久长之计,既已触犯忌讳,索性便问个明白。
“香君!既知飘零,少不得寻个归宿。难道青春苦守,白头自误?”
“说哪里话!”香君答说,“想当年,那关盼盼也是烟花,何尝不在燕子楼中,关门到老?”接着便悄然念道:“‘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这是关盼盼的诗。唐朝贞元年间,张建封镇徐州,纳名妓关盼盼为妾,特为筑一座“燕子楼”藏娇。张建封死后,关盼盼独住燕子楼,十五年不嫁。
这已经难得的了,却有人还嫌她不能殉节。这个人就是白居易,他作了一首诗送关盼盼,最后两句是:“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意思是说,张建封坟边的萧萧白杨,已长得能当柱子的材料。他死了这么多年,而关盼盼却还活着。“红粉不成灰”,显然是责备关盼盼未能随侍张尚书于泉下。
关盼盼读完了诗,这样跟白居易说:“我不是不能死。只怕我死了,别人说张尚书有从死之妾,影响他的清誉。”于是绝食十日而死。死前和了白居易三首诗,香君所念的,就是其中之一。
想到关盼盼的故事,杨文骢愈有不祥之感,生怕香君也有那样一日,因而向苏昆生说道:“香君这段苦节,今世少有。昆老,香君是你的学生,看师徒的情分上,你须费心,去寻着了侯方域,将香君送去团聚。”
“是,是!”苏昆生连连点头,“我也一向在留意侯公子的行踪,听说他回河南去了。我不日要回固始原籍,顺便访寻。不过须有香姐一封书信才好。”
“说得是!”杨文骢说,“香君,你就动起笔来!”
“我言出无文,请杨老爷代我写吧。”
“你有心事,我怎么写得出?”
香君沉思了好一会儿,万感交集,不知如何才能说得尽意,让侯方域明白自己千回百折的心事?愁思无计之际,忽有灵感,拿起扇子说道:“我的千愁万苦,都在这把扇子上头。就拿它寄了去吧!”
“这封情书,倒也新鲜!”杨文骢大为赞成,“尽在不言好!”
小说推荐
- 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 高阳历史小说作品全集(共10册
- 高阳连载
- 最新章:导读 平生幽愤汗青知──的小说和他的怀抱
- 女神算命手册[古穿今]
- 前尘缘事皆忘,而后忆起。一代天师季童上一世做了无数利社稷的事结善缘得善果得此重生(划重点:女主穿到现代是之后才慢慢想起自己以前的事情的)ps:1.雷点女主美,很美,非常美2.无逻辑,苏爽文,小白苏3.涉及到玄学的我都会尽力去求证,求证不了的请勿考究4.看文愉快,作者文笔还需努力,若是觉得不佳还请右上
- 时头连载
- 最新章:分卷阅读1
- 权臣生存手册[古穿今]
- 柳璟做了三十年的世家勋贵,十年的当朝权臣,一穿成了啥也没有的社会主义平民更可怕的是,身边世界变成了女人生孩子最可怕的是,她很穷看女尊权臣穿成现代穷鬼,照样走上人生巅峰,出任娶白富美萌雷自取和现代社会略有出入,绝转载张嘴吃安利▼w▼渣女重生手札女重生还是渣[寡夫从良记刚完结可以吃帝女她心很累马他长得太
- 长乐思央连载
- 最新章:第001章
- 道法人
- ta property=og:type ntent=novelta property=og:title ntent=道法人ta property=og:ige ntent/files/article/ige191/191949/191949s.jpgta property=og:novel:cate
- 古月照今城的小说连载
- 最新章:(一)天
- 古代艳情小说合集
- 字数2310579 已完成 伴花眠清·情痴反正道人第一回悄夫妻藉酒赴阳台第二回两情兴浓酒饵迷离第三回闰阁间欢语戏风情第四回娇奴儿初试云雨情第五回采花不成遭蜂蛰蕊第六回多情公子力战群芳第七回佳公子错将桃认李第八回闰阁内外春意无惧第九回主奴巧定佳期偷情第十回撩春意帘内暗消魂第十一回时穷情急误陷春阁第十二
- 韩江连载
- 最新章:海棠闹春
- 玄学天后[古穿今]
- 霍杳一朝醒来,已是玄学式微的时代。灵气稀薄,信仰缺失。不管怎样,师门之志不敢忘,纵使艰难,也要将玄学发扬光大—阅读指南3月8日,周三V,三章合一,请尽量支持正版,感谢!1苏!爽!金手指粗粗粗!2C,架空,经不起考据,仅供娱乐。4一般日更。接档幻言心尖菟丝花[电竞 收藏作者专栏吃瓜好吃
- 十六月西瓜连载
- 最新章:第一卦
- 【古言短篇集】我心匪石
-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这世间多的是痴男怨女【第一则 一斛珠】无爱太医 x 娇蛮公主(已完结)她一瞬不瞬地看他,抬起的玉足从他的宽肩滑到紧实的腹部,存心这般勾他。他欺身将她压在楠木桌上,哑声问道“去何处学的把戏”她撑着身子,含水眼眸望着他反问“你喜欢吗”温热紧致的甬道在刹那间被填满,行动是最好的回答【第
- 久辞的小说连载
- 最新章:【一斛珠】有疾·上
- 90天征服男神[古穿今]
- 从秦简讨厌她,到渐渐改观,到产生好感,到最后的倒追,宋凝雪只用了三个月。三月前秦简说要我跟她在一起,我宁愿去死。三月后秦简表示我当初说的明明是牡丹花下死。不过等等,她一开始的目的好像是修炼啊!富帅,武力值爆表;局于8月31日入V,后日更,希望小天使们继续支持我哦
- 十六加一连载
- 最新章:第1章 Day1初见
- 狮兔缘(古风ABO)
- ta property=og:type ntent=novelta property=og:title ntent=狮兔缘(古风ABOta property=og:ige ntent/files/article/ige195/195443/195443s.jpgta property=og:nove
- 洛阳姑娘的小说连载
- 最新章:第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