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如弦,在无垠海面上孤芳自赏,洒下一片粼粼碎金。
杨戬降下云头,一步步走向星光涌动的大海,在没顶的瞬间,银芒一现,化作一尾金色的游鱼,一路向海底沉去,却漫无目的,且行且停地闲逛,好似在找寻着什么,又好似只是寂寞消遣。
路过西海腹地的辉煌龙宫,那游鱼只是远远地绕了几周,仍旧去往别处了。
整整三十七个年头,杨戬也记不清自己来过多少次,每当孤独无奈之时,每当梦回旧事之时,总要来毫无头绪地转上一转,方能渐渐平复安心,随之而来的却又是无法言说的茫然失落。
早先几年,他还一次次去龙宫请见龙王,按理说,以他的重权高位,哪里的地方仙官不是恭敬招待,可唯独在西海,每每遭遇婉拒,仿佛永远有用不完的理由将他隔绝宫外,他总不好无端强闯,况且本觉理亏,便不再自讨没趣。
上了岸,仙衣不湿,素白锦缎在月光下笼着一层朦胧的晕泽,早有一个身着淡黄劲装的俊秀少年等在一旁。
“舅舅,您果然在这儿。”
这少年不是别人,正是七年前劈山救母的刘沉香。
杨戬淡淡一笑,冷峻的面庞上仿若冰水春融,一双桃花眼漾着温暖的笑意,“你就这么想去岐山,跑到这里来堵我?”
“您领命去边城击杀凶兽,不带上我也就算了,查岐山一带妖魔作祟的差事,也不带么?这些年河清海晏的,我在家都要闷出病来,正想寻一两个妖怪舒活筋骨。”说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都寻到面前来了,自然没有再拒的道理,杨戬便点头允他同行。
沉香大喜,收起故作的恭谨,赶上前去嘻嘻笑道:“舅舅,您时不时往西海跑,是不是看上哪位公主了?您始终不说,我若是乱猜,又恐唐突了人家闺阁女儿,还是告诉我吧,也好从中助攻啊!这方面我还是……”
话音未落,头顶便躲闪不及地挨了一扇子。
……
莹白贝门开启,一个虾官进来禀道:“广力菩萨到了。”
一个紫衫赤须的老龙从书案前抬起头,命传人进来。
敖烈行过佛礼,只远远地站着。
龙王素知他的性情,见怪不怪,开门见山:“又去娑婆谷了?”
敖烈不答,算是默认。
“为父已说过多少次,不要再去。”
敖烈冷笑道:“父王自去做铁面无私的忠臣,我的事,您自来也没操过心,如今更不必多操闲心了。我自诩修成正果,尚念及与姐姐血脉情深,反及不上父王的清心无挂。”
龙王默然半晌,方道:“你如今频频见她,日后是不是还要妄想救她出来?你懂什么,这是在害她!”
“我害她?她多年独居那偏僻之地,虽自己不觉孤苦,我却再也看不得了!敢问父王,假如姐姐由于多年囚禁而生了心魔,到那时,父王可会后悔今日的冷面无情?”敖烈不觉抬高了声调,唇角牵起一个自嘲的笑来,“是啊,九百年前我纵火烧明珠,您便大义凛然地将我绑了送上天廷,如今姐姐的惩罚乃玉帝亲自下旨,您岂敢不从。可是父王,她毕竟是您亲生骨肉啊,这么多年我始终想不明白,您为何要在旨意上再加一层惩罚,只是因为杨戬?”
龙王闭目长叹一声,仿佛受不住心头的重压,已十分疲倦,“不要问了,你若真问出来,便是杀身之祸。”
……
书载岐山多桃李,此时正是凡间桃繁李盛的季节,可岐山上却飞沙走石、草木枯死,一声凶兽的低吼震得巨石滚落、流云破碎。
三尖两刃戟寒芒大盛,杨戬横挑直刺之间,已将凶兽逼至崖前,那凶兽虽生双翼,却都已被折断,正汩汩流血。一旁的少年见它再无退路,高擎小斧当头劈下。
“沉香,当心!”
杨戬话音未落,凶兽身形一扭,长长的尾巴已向沉香扫了过去。沉香并不意外,矮身躲过,顺势疾转斧锋,将那长尾斩了下来。凶兽吃痛倒地,呼呼喘着粗气,沉香向杨戬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在得到肯定后,运足法力便要向它咽喉切去。
“住手――”
是个小女孩的声音。
凶兽闻声吃力地抬头向那两人身后望去,猩红凶狠的目光中现出焦虑担忧之色。
“住手!不要伤害他!”
杨戬不动声色地用真气阻住飞奔过来的女娃,她不过七八岁年纪,不知缘何出没在这险峻之地。真气与她相触的刹那,杨戬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撤了法力,任她不要命地跑向那头奄奄一息的凶兽。
沉香见舅舅没有阻止,虽然诧异,却也未多说什么,眼看着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女娃用小手轻轻抚摸凶兽头上的长毛,呜呜咽咽地说着些听不清的话。
“你可知它是谁?”杨戬淡淡地问。山风中他的墨黑衣衫猎猎而响,掀出一角隐现不定的暗朱色里衬。
“穷奇兽。”女娃看向那个清傲英挺之人,畏惧中带有明目张胆的愤恨。
“穷奇,上古凶兽,食人。我本以为早已灭绝,没想到它藏得倒好。今日我二人除魔行道,不管你跟它有什么关系,待我先料理了它,再来问你。”
“他做了什么坏事要被杀死?你们才是该死的魔!走开,坏人!”
沉香不知怎的,见到这个小姑娘就浑身不舒服,虽然她生得还算可爱,但就是莫名觉得厌恶,忍不住插言道:“穷奇以食活人为生,它能活数千年,总不会靠吃草吧?”
“他以前有没有吃过人我不知道,但这些年他肯定没有吃人!如果我保证他今后不再吃人,你们能放过他吗?我真的保证!就算你们杀死他,已经被吃的人也回不来了呀!”女娃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忽闪着泪盈盈的眼睛求道。她倒是聪明,不去看身后拿斧子抵在穷奇颈旁的沉香,只去看数丈外静静孑立的杨戬。
杨戬面如泠霜,一双墨玉似的眸子里却漾着一层令人琢磨不透的浅淡笑意,“你给它喝自己的血?”
显然被说中了,女娃道:“是呀,只要他喝我的血就不用再吃人,你好像是知道的吧,是不是可以放过他了?”
刘沉香实在想不通,为何自家舅舅竟会听从一个小女娃的话就这么把上古凶兽给放走了,明明在来的路上,他一直教导自己那些凶兽如何害人云云。放走上古凶兽也就罢了,毕竟舅舅的宝铠乃穷奇皮所制,兴许有感情嘛,最不能理解的是,舅舅还提出亲自送这个女娃回家。
“我……”女娃推辞不下,支吾着,“我家中……失了火,父母都烧死了,哥哥带我跑了出来,原本要投靠教书先生去的,结果遇到一个九头妖怪追杀,才一路逃亡到这儿。”
沉香奇道:“方才那穷奇兽是你哥哥!所以你哥不是人?”
女娃白了沉香一眼,“你哥才不是人。”
“我没哥。”沉香回翻了一个白眼过去。
“杨大哥,您外甥好像不大喜欢我?”
沉香一口气闷在胸口,“喂,小娃娃,你才几岁,敢跟我舅舅平辈相称,你知道他是谁么?”
女娃面上闪过一丝恨恶,偏偏装模作样地笑起来,哼道:“我不知道他是谁,不过嘛,本姑娘是看脸的!杨大哥不过三十岁吧,我若叫他一声叔叔,他怪我说他生得老怎么办?倒是你,好歹二十多了吧,跟杨大哥叫舅舅不觉得别扭么?”
好一通呛人的歪理,沉香不敢当着舅舅的面跟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娃抬杠,心道:你管我跟我舅舅叫什么?没舍得告诉你,小爷我的年纪做你爹也是做得的。
明明那小女娃满脸不喜欢他舅甥两个的样子,奈何杨戬执意要送她回家,而且以“不便在凡人面前显露法术”为由拒绝驾云。
沉香可没料到这趟送娃回家的任务如此麻烦,三人走了好几日还没到。他与杨戬自然不必为冷热与饮食操心,可凡人小孩就不一样了,中午嫌热晚上怕冷,不时地饿了渴了极是烦人。
杨戬本不多话,这些天却是一反常态,常常主动与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娃聊天,三言两语便套出许多信息,尽管这些信息在沉香听来不但没什么价值,还十分逆耳。
比如她出生那日天降祥瑞金霞,似有神鸟鸣叫,算命老先生说那是凤凰现世,于是父母连传姓也不顾了,为她取名“凤云瑶”。令沉香不悦的是,这个名字犯了他已故外婆瑶姬仙子张云华的名讳,而且两个字全犯了,怎就这么巧,难怪杨戬只称她“凤姑娘”。
“追我们的妖怪看着像蛇,有九个头!很大!很凶!黑乎乎的!我哥把它吓跑以后,我们想着得躲得远远的,不知不觉就跑得这么远了。”
沉香冷哼一声,“是够远的,咱们都快走出大宋国界了。”
“反正我们来的时候一直往东,回去的时候自然一直往西喽,沉香哥哥,我们鄯城在吐蕃,你竟然不知道吗?”
“我……我应该知道吗?”
杨戬沉声道:“吐蕃领地的汉人……离西海不远,地处汉夷交界,不太平。”
“小时候去过西海龙王庙祈福,不过不大记得了,好像有点远呢。”
沉香心道:远吗?跟眼下的距离相比,根本就算家门口了好不好!
沉香不愿再同小孩子扯闲话,只想跟舅舅好好聊聊。从前他与舅舅为敌时尚不觉得,这些年接触得多些,才发现原来舅舅积威甚重,所到之处群仙俯首、妖魔绕路。其谋之深、其识之广浩如烟海,待自己又如父如师,与之交谈请教,每每颇有进益。
他瞧出杨戬神色间似有怅然之意,回想起来,杨戬每次从西海回来都面色不快,不由得心下疑惑,“舅舅,您不是喜欢西海的吗?”
“说不上喜欢与不喜欢。”
“那您为什么还常常去?”
剑眉几不可见地微蹙,暗色薄唇难得迟疑地动了动,“我发妻在那儿。”
沉香的下巴差点掉了,“您成过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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