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主》2、送花

  出阳高大挺拔的身影在通话结束的几分钟后出现在了书店斜对面的一家咖啡店门口。
  店外还是冷风冷雨的天气，只要一推开门料峭的春风便会顺着衣服缝隙将凉意传递给躯体。可出阳却穿着一件中规中矩的羊毛马甲搭着一件衬衫，配上一条不显山露水的黑色长裤，高挺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文绉绉的眼镜，也不知道眼镜是不是从自家当经纪人的侍卫长那儿打劫来的，再搭配上臂弯夹着的一本书，整个人看上去透着点落魄儒雅的知识分子气息。
  但穿着打扮终究只起到点缀衬托的作用，真正吸睛的还是书店老板那张棱角分明、五官英挺的脸，这让他的临时离开变得十分不同。
  咖啡店不少女性店员和顾客的目光都随着他推门而出的动作一起扎进了店外清冷的夜雨中。
  宋止雨打着伞站在书店前，一脸不悦地看着正朝他走来的男人，私心觉得此刻一脸斯文的出阳才是当下最适合进军演艺圈的一号人物，混在市井中对他而言还真是有些屈才了。
  想到这，宋止雨有些心疼起深山老林里被出阳“委以重任”留下来守山的小兔子笙，真是年纪轻轻就因为主子的游手好闲而牺牲了自己闯荡世界的机会。
  正忙着在心里将出阳编排一通的宋止雨丝毫没有注意到当事人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绕到了他的身后，直到出阳十分夸张地清了清嗓子，宋止雨才收回了自己四散开来的注意力。
  转身看了眼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的男人，向来惜时如金的影帝开始了对书店老板毫不留情地批评教育。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勤奋好学了？”
  宋止雨看着比他还要高出几厘米的出阳,打算将今天舟车劳顿的火气全都撒在当事人身上。
  面对宋止雨有理有据的愤怒，出阳摘下鼻梁上架着的平光眼镜，眯着眼睛笑道：“学无止境，多看点东西总归是有好处的。”说着，他取出胳膊下夹着的旅游画报在宋止雨跟前理直气壮地晃了晃。
  宋止雨淡淡扫了那本画报一眼，并不打算和他探讨关于怎样学习旅游的话题。
  “都怪你突然决定投胎转世，我是怕你出事才找了份闲差为你保驾护航。”出阳厚着脸皮将右手架在宋止雨的肩上，开始四两拨千斤地粉饰起自己来人间单纯为了玩的动机。
  “守山守烦了就直说，你在这现代化大都市里混得不错啊。”宋止雨一把打开出阳搭在肩上的手，朝停在不远处的车子走去。
  “你的前世记忆是怎么回来的？”出阳跟上他，问出了心中的疑问。
  “做梦梦到了轻尘。”宋止雨脚步顿了顿，又回味起昨晚梦里轻尘听起来有些不太开心的语气，心里颤了一下。
  “看来地府的售后服务做得还不错，但对于你不先找弈了解完情况就来山里直接找我的做法我还是想先笑一下，这可真的不赖我。”出阳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一双眼睛弯出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
  宋止雨知道平常自己的脸皮也不薄，但和出阳这铜墙铁壁的脸皮相比，他的简直就像是刚捞上来的混沌外裹着的那层吹弹可破的面皮。
  他转身瞪了跟在身后的男人一眼，识时务的出阳立马收起了自己的笑容麻利地钻进了宋止雨的车里。
  还没等他坐稳系好安全带，宋止雨便一脚踩下油门扬长而去，弄得出阳服帖的发型在夜风的作用下变得张扬了起来。
  “住哪儿？”
  “离你家挺近，我给你指路。”
  在出阳六分闲聊三分指路的导航下，黑色宝马很快停在了一个高档小区的地下车库里。
  等宋止雨把车停稳后，出阳像个被儿子接回家的老大爷，背着双手不疾不徐地在前面领路，而身后跟着的“儿子”此刻正黑着一张脸。
  “老大爷”进门后按下了墙壁上的照明开关，亮堂起来的房间里一排排摆放得错落有致的书架引起了宋止雨的注意。
  这些书架造型不一，有极富艺术感的螺旋式柜子，也有中规中矩的立式橱柜。每个柜子的高低虽然大不相同，但被出阳安放在宽敞的住所各处时倒显得没有任何违和感，可见热爱阅读的山神在书架的挑选和摆放上着实花了一番心思。细看每个书架上陈列的书籍，目光所及之处各种古旧的典籍安安静静地挨在一起，就连落在上面的一点灰尘也沾染上了一点历史的气息。
  “学霸，开一个书店还不能满足你对知识的渴求吗？”宋止雨不客气地坐在沙发上颇为惋惜地摇摇头，也不知是该为了这满屋古老又珍贵的典籍在这里独自蒙尘感到可惜还是为了出阳的豪宅沦为书籍陈列室而痛心。
  “店里的书是给普通人看的，这儿的书是留给我消磨时光的。”
  出阳交换了一下交叠在一起的双腿，以一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沙发上，冲宋止雨眨眨眼继续说道：“说说你为什么急着来找吧。”说着，他打了个响指，茶几上凭空多了两碗冒着热气的清茶。
  山神拿起小巧的杯子一饮而尽，这才收敛起眼角眉梢都带的笑意，静静看着宋止雨。
  “为什么我的记忆到现在才苏醒？”和出阳的豪饮不同，宋止雨端起小巧的茶杯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眉头皱了皱眉，将杯子小心放回了桌上。
  “可能是你进入轮回时鬼使流不小心一脚踹到了你的脑袋？”关于宋止雨前世记忆苏醒慢的问题，出阳也不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只好在经过一番思考后郑重地将原因归在了地府的办事态度上。
  宋止雨：“……”
  虽然出阳的猜测多少让他有想揍人的冲动，但二十多年前的事情细想起来，宋止雨也不太能确定当时处于魂魄状态的自己是不是真的被鬼使流踹入轮回时撞到了脑袋。
  毕竟地府的某位工作人员也只是看在宋止雨曾经帮助过他的份上对他的转世实行了“特殊照顾”，让他能够带着前世记忆进入下一世轮回。世间每天都有生命归于尘土，可地府的鬼使就那么多，有时候碰上自然灾害业务量增加时脾气暴躁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
  兴许鬼使流的这一脚确实踹得太寸了，刚好踢到了宋止雨魂魄状态下的脑袋，这才导致他当了二十五年的普通人后前世记忆才姗姗来迟。
  不过，即便自己还是一个普通人时，他也发现了自己所拥有的和周围人与众不同的能力――可以看见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也就是所谓的妖魔鬼怪。
  这种能力让他在一群普通人当中又显得特别起来，而来自外界的不理解与质疑也随之而来，他学会了在人前闭口不言自己亲眼所见的那些奇特场景。
  虽然这二十几年来宋止雨一直都能看见难以被寻常人发现的事物，他也从未在这些方面过多深究。当他每次试图在这方面再迈出一小步时，脑海里仿佛就会出现一个声音在反复提醒着他不要越界。
  “这二十几年来其他人过得怎么样？”
  “这几年倒也没发生什么大事，大大小小的人物各有各的活法，不过……”
  出阳枕着自己的双手往沙发上一靠，似笑非笑地看着宋止雨说道：“你徒弟倒是有点不太让我省心。”
  宋止雨闻言挑了挑眉，唇边飞扬起一抹浅淡和煦的微笑：“我今天去山里找你没看见他，莫非是又多到哪儿去藏起来了？”
  见宋止雨脸上挂着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出阳默默叹了口气：“你也知道他常常隔三差五地跑到你曾经住过的地方修行，一待就得三五天之后才回山神殿。”
  “这我知道，那时我还藏在你的山神殿里。”
  “这孩子对你可能有种天生的感应能力，自从你离开山神殿决定转世后他就越来越不喜欢待在大山里了，特别是最近十多年他更是直接待在外面不回来了。”
  宋止雨重新捧起热茶，脸上的表情却在袅袅升起的蒸汽里变得有些苦涩：“还以为过了这么久他能够独立面对这个世界了。”
  “现在的轻尘完全可以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好好的，但在他心里你这个对他成长而言很重要的师父恐怕还是占据了太大的位置。”出阳刻意加重了“重要”二字的语气，看向宋止雨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写着“都怪你作妖”几个大字。
  他将一个小巧的木盒推到宋止雨跟前，继续说道：“这个还你，我的保管任务到此结束了。”
  宋止雨打开巴掌大的盒子，一条朴实无华的吊坠静静躺在里面。黑色的细绳上坠着一个从形状上来看隐约是朵花的银质挂件。
  仿佛遇见了阔别已久的老友，宋止雨将染上樟木香的吊坠放在手里仔细闻了闻，这才麻利地往自己修长的脖颈上一套，原本看着过长的吊坠仿佛有生命一般，在触碰到宋止雨颈上的肌肤后，尺寸便自动收缩，贴着宋止雨的脖子，变成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装饰。
  “轻尘他还好吧？”宋止雨摩挲着细绳上串着的雕刻粗糙的银色小花，一双总是带笑的桃花眼仿佛在同时回味起了悠远的往事。
  “你自己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出阳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意有所指地瞟了眼宋止雨脖子上那露出小半截的细绳。
  “也对，听你说还不如我自己去看。”宋止雨将杯中的茶水悉数喝尽，盯着出阳问道：“对了，你的法术还管用吗？”
  “什么法术？”
  “你说呢？”宋止雨重新戴上帽子，一双眼睛在帽檐阴影下闪闪发亮。
  “这二十几年轻尘有没有来找过你？”出阳可以允许别人说他懒散、不务正业，但绝不容许别人质疑他的业务能力，因此当宋止雨将不信任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时，他立刻皱眉抗议。
  宋止雨仔细回想了一下，二十多年来的生活当中确实没有故人来访的痕迹，包括他前世身为除妖师时所收的唯一一个不太算徒弟的徒弟。
  这个妖怪徒弟还是在其他除妖师名满天下广收门徒时，宋止雨在自己爹娘留下的破旧老屋里收的，连个简简单单的仪式都没有，极其不正规，但师徒双方却都格外地珍视。彼时还是少年的宋止雨俯身摸摸轻尘尚且稚嫩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了一句：“你这么弱小，以后跟着我吧。”
  这一跟便造就了一段让宋止雨刻骨铭心甚至要了他性命的缘分。
  出阳见站在面前的人又发起了呆，便伸手在宋止雨的眉心上点了一下，一道光芒迅速消失在他白皙的额前。
  “你干嘛？”一道微小的暖流顺着前额蹿进四肢百骸，宋止雨从回忆中惊醒，皱着眉说道。
  “既然你还不放心，我这次把障眼法的主动权交给你，什么时候你想让自己的这张脸被老朋友们看见了，障眼法就会在那时自行解开。”出阳伸手轻轻拍了一下宋止雨帽檐下那张俊秀的脸，随后很不客气地捏了一下。
  宋止雨一把拍开山神的咸猪手，看着他淡淡说道：“你确定这个只对轻尘和那些‘活久见’的人有效？”他指了指白光消失的眉心，再次确认道。
  “当然，普通人能看到你真实的样子，请不要担心你会掉粉。至于你徒弟和像我这样的活久见，只要你不想撤掉法术，他们就别想看见你这张和前世一模一样的脸。”像是为了宣誓自己对障眼法的主权一般，出阳又抬手补充道：“当然，活久见里我是个例外。现在茶也喝完了，您是不是该走了？”
  “......”
  被出阳推出门后，宋止雨还是不放心地确认道：“你确定他们不会在手机等电子设备上认出我？”
  面对宋止雨刨根问底式的追问，出阳努力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实在不想对他解释更多，只好一边推着他走出门一边和他解释道：“你放心，轻尘只喜欢宅在老房子里当蘑菇，至于你为数不多的活久见朋友这些年都不知道上哪逍遥去了，只有我这个山神还像个保姆一样在伺候你。”
  听完出阳信誓旦旦的保证，宋止雨总算是对他露出了一个好看而放心的笑容，这才驾车扬长而去。
  一边目送着宋止雨驾车离去的背影，出阳一边回味起自己不久前才自创的障眼法。
  说实话，他已经很久没碰关于这类法术的古籍了。前阵子也不过是心血来潮想要搞个创新，这才琢磨出了一个能由受术者自行解开的障眼法。要不是今天熬不过宋止雨三番五次的要求，出阳是不会将这还不算成熟的法术用在别人身上的。
  不过好在这次施展术法的过程异常地顺利，预想之中的意外都没有出现，唯一的不同大概是这次法术生效时的那点光芒与以往试过的几次略有不同，前几回实验中的光芒全是纯白色的，但这次不知是不是他看走了眼，那光芒竟透着点粉粉的色彩。
  虽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此刻在巨大的成功面前，出阳还是决定自动忽略这点小小的不同。
  十五分钟后，宋止雨把车停在了一排老房子前。
  相较于市中心充满现代感的繁华，位于渭城南边的雨山区则以老派的市井街道和上个世纪的中式或中西结合式的老房子而颇负盛名，这些老房子也使雨山区成了许多来渭城旅游的游客们必不可少的观光景点。
  雨山区纵横交错的大小街道两旁种着的景观树大多以上了年岁的香樟和银杏为主，个别街道上在最近三十年的市容规划中又增种了垂枝樱花，这些静静在路旁生长的景观树倒是在春夏秋冬为雨山区的所有街道增添了不少姿色。
  作为一个历史文化积淀颇为深厚的老街区，不光怀旧风盛行，人们的生活方式似乎也还没被现代的高科技快速侵蚀。在雨山的街道随便走一走，便可以看到许许多多男女老少三五成群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可能是下棋，可能是花一个下午的时间在蛋糕店琢磨怎么将奶油涂得更好看，也可能只是单纯凑在一起聊上几句。
  除了上中学后的孩子们，大部分人似乎对网络社交并不感冒，依旧会在闲暇之余拾起一张过期的报纸或者书籍借着阳台上的日光安安静静地阅读。
  为此，雨山区也规划筹建了许多公园供大家修身养性。众多的公园把整个区的绿化面积提升了不止一个档次，回回稳坐全市绿化面积排名的第一位。
  对于喜欢慢节奏生活的人群来说，雨山区无疑成为了他们撇开社会、工作、交通等因素之后的买房好去处。如果不是被公司发现意外当了个演员，以宋止雨爱好清净的性子没准真会在这里买个独栋的小房子找份工作慢悠悠地生活。
  宋止雨在渭城生活了二十六年，但凭心而论，骨子里带着点懒散的他还是对雨山区的生活青睐有加。怎奈转世前没来得及将他对来世的生活标准和鬼使流粗略解释一下，就被人面无表情地踢进了轮回，气得还是魂魄的宋止雨看着鬼使流越来越小的身影只想到了一个词――“忘恩负义”。
  他的转世要求也经过地府诸位人士的一再误解而被放大扭曲，从“换一个身份”变成了“换一个关注度高的身份”，以至于成了如今的新晋影帝。单是这一层身份就让宋止雨清楚地明白了自己已经和瓜田李下的清净日子相去甚远，于是他默默接受了弈事先帮忙挑选好的高档住宅区。
  可即便如此，独自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好些年的宋止雨依旧将雨山区捧成了他心头的那抹白月光。他曾无数次利用工作间隙独自来到雨山区偷得浮生半日闲，每次总是在弈几次三番地催促下才拍拍屁股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如今再踏上这片悠闲宁静的土地，他的心里除了念念不忘的人文情怀外又多记挂上了一个人。
  他摸了摸紧贴着肌肤有些冰凉的吊坠，顺着一排看上去长得差不多的老房子往前走，最后停在了一幢比左右两边更旧一些的屋子前。
  微雨巷6号。
  写着门牌号的铜制铭牌差点被漫出院墙的爬山虎覆盖，紧闭的大门两侧贴着的不知哪年的春联早已在多年的风吹日晒中被侵蚀得惨不忍睹，只剩还粘在墙上的一点碎纸片还在细密的雨丝中微微颤动。
  很显然，这栋三层楼高带庭院的老房子已经很久没有人居住了。
  宋止雨在门前站了片刻，好不容易才停止了脑海中对自己几百年前住过的房子外观上的勾勒，抬手礼貌地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