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拉小姐与桉树先生》第三章 世人多重金,我独重你

  你紧张迟钝的模样就很美,但相比这份美,我更爱你那颗干净透明的赤子之心,所以我正在大步直面走向你的路上。
  她看向桌上的那张名片。
  目光汇聚在黑色楷体的名字:岳仲桉。
  “路灯一直都存在,你要你想见,就存在。”她脑中回想起他不久前说过的话,按下他的号码。
  “所以你来抵制的我品牌?”又想起他冷声质问的神情。
  可她必须求他。
  母亲的病情如同进入倒计时,她不要坐以待毙地悲伤,要尽快找弟弟,妈妈等不了了。
  她清楚自己作为一个脸盲症,想要寻人,寻找没有照片,甚至连样貌都记不得也看不清的弟弟,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脸盲症寻人,像不像个笑话,命运真会捉弄人。
  说难听点,哪怕年幼的弟弟现在站在她面前,她都辨认不出来,更何况是过去了十三年,当年淘气调皮的小男孩,现在已是十八岁的少年。
  她想,自己毕生的最大使命,就是寻找弟弟。即使母亲将来不在了,她也还是会找下去,直到她这一生结束的那天,永不止息。
  而岳仲桉,被外界传为国际公认的记忆大师。
  意味着十三年前的点点滴滴画面,都一帧帧刻画在他的记忆里。所以他才能在飞机上轻易凭借着回忆里的臭鼬气息都能寻找到她。
  如果他愿意帮助她寻找弟弟林友声,那么希望就大多了。
  当年,他还教她弟弟玩乐高,还是最后一
  个接触到弟弟,救出弟弟的人,他对林友声的记忆片段一定不少。
  她踟蹰着,索性闭上眼睛,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的接线声传来,她紧张地握住电话,脑子里想着怎样开口,她应该先向他道歉,或者他会劈头盖脸将她痛斥一顿。
  结果,电话被快速挂断了。
  她心凉地想,他大概是再也不想听见她的声音,见到她这个人了。她打开电脑,搜索相关的肖像复原信息,但大多都和罪案有关,用于刑侦。
  当她发现,岳仲桉的微信号关联的是手机号,她想着,不能电话里说,能不能加他的微信试试,她小心地发出添加好友的请求。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在她快根本对联系上他不抱希望的时候,手机响起。她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他的名字。
  “喂,岳……总。”她吞吞吐吐喊出一个礼貌的称呼,如履薄冰的。
  “你好林小姐。我是岳先生助理,岳先生正在开会,稍晚会议结束,我会汇报他您来过电话。”对方是发音标准如主持人的女声,十分客气,如沐春风。
  “那麻烦您了。”她有些意外。
  “林小姐不用客气。岳总吩咐过,重要的来电,备注名后都会有星标,您是五颗星呢,我当然不能怠慢。”
  五颗星?她有点好奇上限是几颗。看不出来正经老派的他,还会做出这样的备注。
  或许他还没给她降级。
  在等待他电话的过程中,十分
  煎熬,她担心自己表述不好,用笔在纸上认真地写下要和他说的内容,非常书面化。大致如下:
  岳先生,对不起,向你道歉。
  原本只是一次正常宣扬保护动物理念的活动,没想到会造成肢体冲突事件,而牵累你的公司承担这负面结果。我并不知这家公司是你所创的品牌,但不管怎么说,听起来都像借口,本是想等当面和你解释的,临时又有急事,没有能现场当面向你致歉。
  我会想办法去挽回你公司的形象,弥补我造成的后果,前提是在客观公正的原则下。
  然后,还有一件事有求于你。我想麻烦你给我弟弟画一张画像,这个忙,只有你能帮我了,拜托了。”
  她是这样写的。
  手边还有在北京时他给她买的药膏,涂嘴唇消肿散瘀的,药效倒挺好,涂上去清清凉凉的,也消肿不少了,可以不戴口罩出门。
  她拿着药膏,想到是他买的,像做梦一般。又抹了遍药膏,抹得厚厚的。她对着镜子也是白搭,反正都看不清嘴唇,涂得嘴四周都是药。
  直到黄昏,他的电话才打了进来。
  她正丧气地坐在逼仄的阳台上,修改简历,新增一项在奶牛场工作的履历,仔仔细细看完之后,再一家家公司投递出去。动物医学这个专业,就业方向一般都是宠物医院或者大型养殖场这类。
  脸盲是她每次被开除的唯一原因。
  “在忙什么?”他问道,声音听起来
  很近,还很疲惫。
  他的提问,打乱了她在纸上原本写下的内容。
  “在投简历找工作。”她如实回复,似乎能想象到他那张阴郁着的脸庞。
  “林战士还需要找工作?我建议你,去玩具店买把儿童水枪,站在rare专柜门口,向顾客宣扬你的动物保护理念,如有不遵,就用你手中的水枪,把对方的衣服嗞湿,这份工作,是我专门为你量身定制的。”
  她再蠢也听出他的言外讽刺之意。
  讽刺她所作的动物保护之事,不仅幼稚,而且低级,就像小孩子玩游戏,扛着一把水枪虚张声势。
  他说她是“林战士”。对哦,他还说她迟钝盲目。
  翻脸无情的男人,果然不能触犯到他的利益,会公报私仇。现在这副面目,和在北京来救她的那个“路灯”差之千里。
  当然,在他看来,义愤填膺出现在志愿者当中的她也一改楚楚可怜的印象。
  “没看出来,岳总口才了得,既能柔情款款,也能刻薄巧舌。”她回敬他,话脱口而出之后,又后悔了,有求于他的是她啊。
  “巧舌,这个得吻过才知道吧?”他重复这一词,迷惑地反问。
  “你……”她被他气得在内心跺脚。
  “找我何事?”他语气转变,冷静地问。话锋从调侃戏谑转变成一本正经,他还真是收放自如,也将她的思绪拉回正题,不过也不想再开口向他道歉了。
  “看过你的媒体采访介绍,你是记忆
  大师?”
  “那种为了塑造人物光环而制造的标签光环,你也信?”从他的回应,似乎否认了这点。
  “可是你确实记得我们以前回忆的细节?”
  “嗯,有点儿后悔记得了。”
  “你还记得我弟弟的长相吗?”
  “你是说你弟弟林友声?”
  “是的。”
  “你的用意是?”
  “为什么这么问?”她不解。
  “你的用意决定了我的答案。”
  “我需要一张弟弟的肖像复原画像,凭借这个,去找他。而你知道,当年泥石流,所有的照片都没有了,而你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我想恳求你帮我画一幅弟弟的肖像画。可以吗?”
  “这属于刑侦技术,你应该向警方求助,建议你拨打110。”
  “可你是见过我弟弟的人,你亲眼见过,又有记忆,我只能麻烦你。”
  “也许在以前,我可以尝试一下。但由于你和你的同伴们玩水枪,造成的负面事件,让我整个公司现在处于危机状态,我还有一堆的事要去处理。所以爱莫能助,或者你等我有空再说。”他嘴硬心软,脑子里都在转动要如何从百忙之中抽时间把画画好。
  “……路灯还在吗?”她嘟囔问。
  “你走在另一条道路上,路灯在,也照不亮你了。”他说完,借口说有事要忙,挂了电话。
  他的拒绝,就像是她在黑暗中看到一扇渐渐打开的门,门缝里照射出光芒,她欣喜走上去,却被冷冷地关在门外。
  她明白,
  即便是念在旧时友情,他也没义务为她提供什么帮助。
  何况她和志愿者们捅出这么大娄子,他还能回她电话,没有追究她过错,已算宽容。
  她继续投简历,却心不在焉的。难道就这么放弃了吗?放弃岳仲桉所能提供的线索,就等于掐灭了寻找弟弟的一份希望。别说低声下气求岳仲桉了,就算是被他再讽刺一顿,她也承受。
  他说得很清楚,这次负面事件给他的品牌造成极大影响,他和她不是在一条道路上的人。
  意思是我们三观理念截然不同,无法沟通。
  微信响起,她好紧张,想着会不会是岳仲桉通过了自己的好友添加。然而,并不是,只是一个老同学问她需不需要买房子。
  有些失落。
  也是异想天开,他怎会添加她好友。
  她想,他作为rare品牌创立人,他是商人,当然维护包装品牌是第一,什么有市场就设计什么,销售什么。他怎会管用哪些材质会不会伤害野生动物,只要他公司的包使用的每张皮质都来源合法,有进口手续就无可厚非了。
  电脑屏幕的右下方,几家门户网站弹出的热搜,都是关于rare奢侈品牌使用鸵鸟皮材质的话题争议,以及动物保护志愿者和久宁粉丝发生冲突,造成冲突事件的跟踪报道。
  有条视频新闻,是记者在医院采访了流产孕妇赵太太。
  赵太太的脸被打上了厚厚的马赛克,憔悴痛苦溢于言表 。
  “我和丈夫好不容易通过试管才怀孕,现在宝宝没了……我已经三十五岁了,我没有多少机会可以当妈妈了……是我没保护好宝宝,我对不起我老公……”赵太太心死如灰地说。
  “现在rare公司公开对此次事件负责,他们有没有找你协调过赔偿的问题呢?”记者问。
  “赔偿有什么用,赔我再多钱也还不了我的宝宝,我的家庭幸福……早知道连我和我的孩子,一起踩死好了,我就不会独活了……”镜头里,是一个失去孩子,撕心裂肺的准妈妈。
  闻者落泪。
  林嘤其心情沉重地看完了视频,作为参与者之一,她也是间接导致这个后果的人,尽管rare承担下了责任,但不代表她可以问心无愧,推得一干二净。
  如果当初她能控制下推搡的局面,能够看到现场有孕妇,那个小生命或许就保住了。
  从周良池那里得知流产孕妇恰好在他医院住院,她买了些营养品,去往医院。
  在病房门口,她被挡在外面。
  赵太太的丈夫赵先生,询问后,得知她是活动参与者之一,气得对她大吼并推搡。
  “你们每一个参与者,都是害了我孩子的人,你们还有脸来,是不是那个公司花钱让你来博同情,想私了!我告诉你,没门!我孩子的生命,是无价!”
  营养品被砸落了一地。
  她垂着头,愧疚难安地离开医院。
  忽然,她脑里闪过看踩踏事发时的视
  频时,留意到的一个细节。那就是赵太太身上,背着白底蓝色图案的帆布包。
  那个图案,是爱宝宠物店的logo。以前她在那家宠物店上过班,虽然很短暂,但和同事相处的还挺愉快,她决定去一趟爱宝宠物店。
  她一走进店里,向来热心的吴阿姨就迎了上来,怕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主动介绍:“林小姐来啦,我是吴阿姨。”
  吴阿姨负责店里宠物用品的销售。
  “吴阿姨,我再脸盲,也认得出来你,因为看你摆放的狗粮猫粮是最整齐划一的。”
  其实就算吴阿姨不先一步说,林嘤其也能从体型上辨认出吴阿姨,略胖,肩膀圆厚,不过不能让吴阿姨知道她是用胖胖的体态这么辨认的。
  她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小聪明的。
  老板娘盛香还是老姿势坐在办公桌前核算收支账目,抬头见林嘤其来了,就招呼着说:“哎,林小姐,你来得正好,一个客人寄养在我们这里的狗狗,好像有点不打舒服,你快帮我看看,老赵去客人家出诊接生了,是只吉娃娃难产,耽误不得。”
  林嘤其赶紧放下包,跟着盛香去看生病的狗狗。
  一只白色的马尔济斯犬,伏在笼子里,精神萎靡不振,旁边还有一摊吐的泡沫状黏液。
  盛香拿来水和狗粮,唤狗狗起来吃。
  起初林嘤其判断,这只贵宾犬可能是感染了细小病毒,但她并没有急于下定论。
  “先不能喂食,我再仔细
  检查一遍。”
  她戴上手套,伸手按抚狗狗全身,发现狗狗眼睛似乎看不太清,脖子两边各有一大一小两个球状肿物。她紧张起来,这个位置,很可能是淋巴瘤。
  “建议做一个肿块的内容物的涂片,不排除淋巴瘤。”
  盛香手中装狗粮的碗,差点没翻了。
  “那完了完了,准备好赔一大笔钱吧……”盛香脸色灰暗,如临大敌般。
  “怎么这样说呢?”林嘤其好奇地问。
  “你是不知道这只狗的主人是有多难沟通,从一开始这只狗就是在我们爱宝买的,狗的主人结婚多年怀不上孩子,后来也就对怀孕不抱希望了,也许买这只狗回去,就是一种情感上的陪伴,估计她是将这只狗当做自己的孩子,甚至有些神经质。”盛香说。
  “既然她那么喜欢这只狗,怎么又会寄养在这里呢?”
  “也是巧,两个月前,她怀孕了,毕竟高龄孕妇,全家担惊受怕的,就把狗送到我们这里寄养,等到她宝宝出生再接走。虽然怀孕和养狗并不冲突,但这我们也能理解,毕竟她怀孕不容易。昨天,她突然来了我们店里,无端地发了一通脾气,还说今天来把狗接回去。结果到现在也没来,要是这狗在我们这儿被发现得了淋巴癌,以她的性格,肯定要不依不饶。”盛香说完,自认倒霉。
  “不是还没有做肿物穿刺吗,我也只是推断。”林嘤其转头望一眼这只马尔济斯犬 ,忽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翻出手机,指着屏幕里流产孕妇的视频截图,问盛香这个客人是不是昨天来过这里。
  “就是她!这只马尔济斯就是她的!”
  “那她最近可能都没法来接她的狗了,她昨天在商场发生意外,胎儿没保住,现在还在住院,情绪也非常不稳定。”林嘤其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
  “我更得打电话给她啊,万一这狗真得了淋巴癌,要是她出院后,狗狗死在我们这里,那我们店可算是碰上麻烦了,她来的时候还反复问我,孕早期接触狗,会不会导致胎停。”盛香拿出手机,查找客人的号码。
  “早期接触狗狗……胎停?”林嘤其想,莫非在去商场之前,赵太太就知道胎停?
  “她刚失去宝宝,再说也还未确诊,告诉她心爱的狗狗可能患绝症,这打击太大了。交给我吧,我来找她说。”林嘤其心生一计,她用手机录了一些狗狗的视频,嘱咐老板娘盛香记得在肿物涂片报告出来后告诉她,才离开了爱宝宠物店。
  只要手机微信响,就会想,会不会是他?
  不过连续落空了很多次后,每次微信再响,她就想,嗯,肯定不是他,肯定不是他,以免失望。
  果真不是他。
  她要去医院等候。
  骑着辆单车在路上,来往的行人里,一张张模糊的面孔与她错过,她脑子里不断窜出他的脸庞,他笑的模样,动怒的模样,沉默的模样。
  想靠近
  他,想要抓住他的手臂,不撒手。如同迷路的孩子,她只认识他,想跟着他走。
  她知道这念头,幼稚可笑。
  夜深人静。
  书房的柔和灯光下,岳仲桉的面庞衬得更加白净,极少有男性皮肤像这样透着光亮,那是因为他长期保持良好的饮食和睡眠习惯,任何酒类都不沾,又常年健身。
  永远随身带一只保温杯,喝水的温度是25摄氏度。无论四季,晚上十一点睡,早上六点起开始处理一小时工作,七点运动,八点去公司。
  没有人知道,他十五岁之后,跟随爷爷生活,除了已故的母亲,陪伴他最多的人,是年过七旬的爷爷。所以他才会建立这样的一个作息规律。
  他确实少年老成,是业界公认的“老干部”。
  当然,他并不喜欢这个称呼。
  而今晚,墙上的时钟已经指向凌晨两点,显然他无法控制地失眠了。毫无困意,令他焦头烂额的不是眼前公司处境,而是——林嘤其。
  那样一个自律谨慎的人,在遇到她之后,一次次乱了分寸。比如中途离开招标会,比如对她无法控制地说出温柔关切或愤怒失望或捉弄挑逗的话语。
  她令他变得有情绪。
  他又想起商场里,与她对峙的画面。
  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她有些迟钝,和十三年前那个机灵狡黠的小女孩相比,已经是完全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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