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权撑着桌子,“无...无事。”
哪儿会没事呢,坠崖不是风寒,多少人掉下去就得死啊,虽说霍权运气好挂在树上落地捡回条命,毕竟也受了伤,张御史热络的扶住霍权,关切之情溢于言表,“大人,身体为重,你不舒服就先回府歇息吧。”
别动不动就冷着脸吓唬人,亏他刚刚以为霍权不喜自己想报复自己呢,吓得半条命都快没了,原来是场乌龙。
浑身汗意散去,张御史语重心长道,“大人,你还年轻,千万要保重身体啊。”
很少人在霍权的年纪就能凭自己能耐爬到四品位置,照霍权的升官速度,成为大楚最年轻的阁老也不好说,开朝以来,从来没有御史混到内阁去的,霍权真要有那个造化,可是御史台的脸面啊。
想清楚这点,愈发打定主意好好巴结他。
霍权却是态度冷淡,“不是要看卷宗吗?”
都来围着他作甚?
其他御史摸不准他性格,不敢久留,但看他看卷宗入了神,也不敢提卷宗的事,霍权从卷宗上看到了很多想知道的事,武安侯入狱,父亲散尽了家底保住性命,念其年纪老迈,又有个傻儿子要养,皇上贬他去边西小镇做官,山高路远,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进京了。
雨大了,落在瓦片上哒哒哒的响,父亲患有风湿,边西雨水多,不知父亲是否承受得住,还有兄长,他性子憨直,对人不设防,被人拐跑了怎么办?
父亲犯的错朝廷已有定论,被贬是父亲罪有应得,但他身为人子,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受苦,还有兄长,他什么都不懂。
但要他明目张胆的派人送钱过去,霍权又没这个胆儿,聂府的人不是善茬,若发现里子换了人,他会被鞭尸的。
脑子里堆了太多事,沉重得他抬不起来,额头贴着卷宗准备小憩一会儿,谁知睁眼已是傍晚了。
下着雨的天,黑得比平时早,在走廊上遇到好几个陌生面孔的御史。
御史台没多少人,他是四品御史,底下还有五品监察御史,从五品巡城御史和六品领侍御史,刚刚包括张御史在内的都是监察御史,面前的就该是巡城御史了,他们日日上街巡视,皮肤比张御史稍黑,吸引霍权注意的是其中有个御史年纪与他相仿,相貌英俊,气质高贵,撑伞站立雨中就像枯色中绽放的□□,同样颜色的官服,穿在他身上自有股气度。
看到他,霍权不自主的腿软。
骨子里带的,天生看到权贵就腿软,他父亲也是如此,所以那些阿谀奉承的事他做得得心应手,谄媚的话随口就来。
霍权绷直腿,努力拿出该有的礼仪风度,走向那顶黑色油纸伞,还未寒暄,那人斜了他一眼就走了。
眼神疏离又冷淡。
霍权僵在原地,领侍御史见他不动,忐忑地解惑,“韩御史性子冷清,与谁都不亲近,在长公主面前也是这样的。”
长公主面前?他是驸马?
“大人...”张御史怕场面尴尬,谄媚地邀请他同行,霍权却是不曾理会,掉头往卷宗室的方向走去。
吃了闭门羹的张御史心下讪讪,撑着伞先走了。
卷宗室在直言堂最右侧,霍权找到记载御史台众人身份的卷宗翻阅了遍,卷宗记载得不够详细,但家世背景没有做假,除了聂凿,其他御史都是家中不受宠的庶子,进了御史台就再没升职平调过,韩风贵为驸马也是如此。
难怪御史台里里外外破旧成这样都没人管,因为里边所有人都是不招人待见的。
霍权浏览得速度很快,但看完所有人的身份卷宗仍花了些时间,期间灯罩的烛火燃尽了两根,光越来越弱。
关上卷宗室的门时,天已经黑了,屋檐滴着雨,走廊上有两个小吏在清扫屋顶碎裂的瓦片,经过时,霍权抬头看了眼屋顶,纳闷,“户部真的没钱了?”
户部掌管着天下钱财,户部都说没钱,国库岂不空虚了?掉落瓦片的地方空了,雨滴顺势流下,霍权看不下去,吩咐小吏,“明天再去户部问问有没有经费。”
他怀疑户部故意克扣经费。
小吏吓得不轻,点头如捣蒜,“是..是。”
第15章 015
天黑尽了,老管家在门口来回踱步,满脸着急,霍权刚下马车老管家就大着嗓门喊,“大人,大人。”
府兵们气势汹汹地跑出来,目光凶狠,像有大敌偷袭似的,霍权心提到了嗓子眼,“出什么事了?”
莫不是库房装金银财宝的箱子被盗了?
“大人...”老管家声音颇为哀怨,他虚着眼,往前走了两步停下,“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害得老奴以为你遇到刺客了呢?”
说完就朝霍权扑来,突如其来的力量差点把他推倒在地,老管家恍若不知,粗糙的手慢慢伸到空中,霍权心惊胆战地后仰闪躲,“老管家。”
“大人没事吧?”老管家抬高手,指腹落到了霍权额头上,这些天相处下来,霍权知道老管家眼神不好,走路要单手摸着墙壁,看人虚眼睛也不见得能看清谁长什么样子,面对老管家的关心,霍权说,“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老管家低沉紧张的声音轻松起来,“老奴就怕你又被歹人伤了啊。”
“我没事。”面对老管家的关心,霍权不变自在的看向冬荣,“有冬荣呢。”
“双拳难敌四手,有他老奴还是担心。”老管家表情又低落起来,“老奴答应小姐要好好照顾大人的。”
霍权哑然,看着老管家浑浊而落寞的眼神,他竟有些羡慕起聂凿来,聂凿虽是奸臣,但追随他的人忠心耿耿,自己呢,从小到大不曾伤害过任何人,身边所有人都针对他。
他吸口气,咽下喉间不适,托手扶住老管家,“回去吧。”
倒是忘记了害怕。
晚膳早已备好,霍权刚进屋,下人们就端着饭菜鱼贯而入,霍权瞄了眼,和昨天不重样的菜,忍住嘴角抽搐,他吩咐冬青明早去朱雀巷请姓李的先生来,顺便把他妻子也接进府。
冬青颔首称是,并未多问。
第二天,霍权下衙回府,冬青说人已经到了。
霍权不言,而是问他,“这几日书读得怎么样了?”
冬青皱眉,“不懂。”
“哪儿不懂?”
“都不懂。”冬青苦着脸,他虽识字,但那是要为大人写奏折不得已学的,况且写奏折简单,无非就是卖穷让朝廷拿钱,读书就难了,通篇的之乎者也哀哉,看两眼就想打瞌睡,他问冬荣,冬荣说他也是。
那些书有魔性,会拖垮人的意志,难怪在南境时大人不允许读书人进军营任职,因为读书人会拖垮军心。
冬青不想读书。
霍权了然,抬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不懂正好,跟着李先生学。”
李氏夫妻在朱雀巷小有名气,谁家府上小厮丫鬟不懂规矩都是老两口调.教的,李先生好耐性更是出了名的,兄长因痴傻被同龄人耻笑,进私塾学堂常常受欺负,而请进门的先生又耐心不够,当着父亲的面好言好语,背过身就骂兄长不中用,连名字都不会写。
兄长十四岁才学会写字,就是李先生教的,他握着兄长的手,不厌其烦的教,兄长受用,半个与就学会了。
之后是背书算数,都没落下。
李恒耻笑父亲请个教下人的来教兄长以讽刺他们霍家,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至少父亲和兄长还活着而武安侯已不复存在了,思及此,霍权第一次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和冬青说话,“好好学。”
冬青肃然,“是。”
刚穿过拐角,不远处跑来个浅蓝色的人影,聂煜挥着手,笑得比院里的菊花还灿烂,“爹爹,煜儿的功课写完了。”
霍权笑,“真好。”
他和陈如松说了自己的打算后,陈如松缩短了授课时辰,另外增添了琴棋书画,功课也大大地减少,霍权很是满意。
他大步上前,到了聂煜面前后,屈膝整理他被风吹乱的头发,聂煜也抬手扒了扒,喘着粗气说,“先生布置了两门功课,煜儿写了三门功课呢。”
说到三时,他竖起三根手指,小脸满是得意,“煜儿要努力学习,早日为爹爹分忧。”
霍权嘴僵,顺了顺他脑袋,“累不累?”
“不累。”聂煜抓住霍权的手,“煜儿想写更多的,但昨天写完太累睡着了,都没能陪爹爹用晚膳。”
说到这,他拿脸在霍权衣服上蹭了蹭,“煜儿要留时间陪爹爹的。”
他问先生功课为什么变少了,先生说爹爹吩咐的。
功课太多,自己就会忙得没空陪爹爹,那样是不孝顺的。
他昨天不就因为偷偷多写了功课而没陪爹爹吗?
聂煜仰头,黑黝黝的眼睛里满是认真,“以后煜儿尽量少写点功课。”
霍权没明白聂煜说的少是多少,等看到书桌上厚厚的纸张,他说不出话来,聂煜跑过去,骄傲地拍了拍自己这两天写的功课,“爹爹来看。”
纸堆得厚,页数并不多,聂煜手掌拍下去,纸薄了一倍,他似有不满,拿开手,将纸故意往上拱了拱,“先生说煜儿的功课堆满书架的话就能做史官了。”
史官是聂煜的执念。
聂煜的字进步很大,笔画粗细均匀,没有笔锋,但看着赏心悦目,霍权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先生说得对。”
“爹爹把小书房的书架撤去半面墙怎么样?”聂煜握紧拳头,把每张纸都顶得往上拱,目光炯炯发亮道,“这样很快就能把书架堆满了。”
霍权:“......”
“那时煜儿就能做史官了!”
史官记载历史,要有不畏权势秉笔直书的精神,以目前对聂煜的认知,他没有!
看聂煜计较功课厚度,他哈口气,摊开手,重重压向拱高的功课,甚至微微抬起腿,重心全部落在双手上地往下压。
聂煜:“......”
功课瘪了很多,霍权觉得不够,拿起桌脚的砚台放在功课上,这下是真平了,霍权松了口气,却看旁边愣着脸的聂煜眼眶含泪,快哭了。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霍权脸色煞白,额头直冒冷,不敢看聂煜。
聂煜咬着唇,嘴唇轻颤,眼泪越聚越多,水润润地快滑出眼角时,他立刻抬绣擦干,隐忍的模样让霍权更加心虚,“煜...煜儿?”
“哇...”聂煜扑进霍权怀里,嚎啕大哭,边哭边拿脸蹭霍权的衣服,像只发怒的小狮子,霍权动也不敢动,回想自己刚才那番动作,的确有些幼稚,他抱起聂煜,拿手帕替他擦干脸上的泪,“爹爹错了。”
聂煜张着嘴,抽搭几下,慢慢止住了哭声,霍权不自在,“爹爹和煜儿讲讲史官怎么样?”
做史官最重要的是气节,历史上最让人称道敬佩的就是司马迁了,见小家伙不吭声,霍权抱着他坐在自己腿上,温柔地说,“司马迁是汉朝最有名的史官,他淳朴善良,很小就精通四书五经,长大后四处游历,见识广阔,做官后清廉正直,从不乱收别人的钱财...”
“为什么不收钱?”聂煜打断霍权,“做官不就是为了钱吗?”
霍权噎住,也不敢问谁说的,“司马迁不是普通的官。”
聂煜疑惑,“多不普通?”
霍权觉得这个故事怕很难讲完,他讲司马迁是想让聂煜知道史官该有的品德,聂煜好像对那些不敢兴趣,晃了晃他胳膊,嘴角向上咧开,“煜儿也要做与众不同的史官。”
故事就这么终结在钱财两字上,聂家见钱就收的德行和他见着权贵就腿软相同,天生的。一时半会纠正不过来,霍权悻悻地竖起大拇指,“有志向。”
奸臣的儿子做什么都是与众不同的。
“煜儿会更努力写功课的。”聂煜直起身,竖起大拇指在舌尖舔了下,一页一页地数自己写的功课,“爹爹,书架上堆满功课要废多少纸啊?”
纸中间压着砚台,聂煜捏着边角,轻颤着睫毛问,“要九百九十九张纸吗?”
聂煜会算数,但大数额的计算不会,他认为最多的就是九百九十九,更多的先生没教。
小书房是霍权前几日派人布置的,书架是从聂凿书房挪过去的,又高又大,足有一面墙还多,霍权心头估算了下,没底,“煜儿以后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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