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图这个人,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了解?”
“我们调查到……抱歉,请等一下。”
那边传来些窸窸窣窣地摩擦声,叶深明像是捂住了电话,低声道:“我有个工作……”他还没说完,他的枕边人就宽解道:“你去吧,我先睡,别太辛苦。”叶深明带着笑意,温声说:“好,明早给你做早餐。”
呵,做早餐……
兰霆碾灭了手里的烟头,重重咳了一声,然后道了声抱歉:“我可能是烟抽多了。”
“没关系,是我耽搁了,我们接着说吧。”
听声音叶深明已经离开了他刚才待的地方。其实兰霆还是佩服他的,被人搅扰了夜生活还能一本正经地聊起工作。
“昌图是土生土长的京市人,早年在东南亚经商,生意出了问题后又回国,二十年前开了一家武馆,是承接了国内知名武术家兰阙英老先生的名头,但……”
“但这个人没什么真才实学,甚至收取巨额的学费,其中出过最严重的事故,是有一名学员在练拳的时候心脏病突发去世了,虽然人不是他杀的,但他为了那些学费,连学员的基本情况都调查不清楚。”
“没错,所以我们也在着手调查是不是当年那个学员的家人回来报仇。”
“叶警官看来还是不太放心我。”兰霆再次点了一支烟,“不过也对,哪有警察对有前科的和盘托出。”
叶深明沉默了片刻,然后释然地笑了一声:“白天还对您说疑人不用,是我自打嘴巴了。”接着他正了声色:“我们怀疑,有人在针对破坏了武术形象的人进行报复。”
“或者说,进行处决。”兰霆拿出记事本,掀开一页来——这个习惯还是兰霭提醒他的,把不清楚的、想不通的记在本子上,时不时拿出来看一眼,或许在某一刹那就会有灵感闪过。
所谓福至心临?
他面上笑了笑,声音却正经:“昌图那家伙也是有点本事,或者说他对自己的小命也很看重,于是去查了和他有相同遭遇的几个人——李明宇,八极拳的后人,我小时候跟着爷爷去参加武林大会的时候还见过……不是我吹嘘自己,当时比武,他比我大十岁,却跟我走不了叁招。”
“您很厉害。”
“……”叶深明的语气听着是真情实感的在夸他,却让兰霆浑身不自在,他忍了忍,继续道:“后来他接了他父亲的班,但八极拳却废在了他手里,这是不争的事实。家父和我提起时也多有惋惜。我今天去拜访了他一次,他被打碎了七根肋骨,差一点就没抢救回来。李明宇告诉我他很多年都没有练拳,也实在分不清这是什么拳派,但根据他的描述,我判断这是形意拳。”
叶深明挺直了脊背,但是顾及着夜深人静,于是压低了声音问道:“您是说他会形意拳,有可能是这个门派的后人?”
兰霆给他泼了冷水:“形意拳、咏春、醉拳、八极拳、太极拳,这些拳派其实已经很普遍了,流传广,所以很多行家都不只会一种拳法,光靠这个线索,实在难以排查。”
叶深明点头:“是我考虑不周。”
“后来我又根据昌图的情报,走访了两个受害人,有意思的是他们两受的伤却不是形意拳造成的了。”
叶深明心里一沉:“看来……他是个集大成者?”“我目前还不能断定,不过叶警官既然聘我当顾问,那我自然要尽我所能去弄清楚。”叶深明心里一松,笑道:“我明白兰先生打电话来的用意了,我明天就会向警队报告,然后带您去走访各个受害者。”
叶深明是个聪明人,和聪明人说话也不费力。兰霆想,他如此优秀,女儿的眼光果然很好。
只是兰霆心里还是压得喘不过气来。
于是问道:“叶警官,你真的不在意我是个杀人犯?别说那些冠冕堂皇的,我杀人,永远是个不挣的事实。”
而且……他是当着兰霭的面,杀了人。
“兰先生当年的事,我其实有所耳闻,我不是您,无法体会到您当时的处境有多困难,所以我不敢说感同身受或是体谅您的话,但我想……我作为一个警察,我的义务就是要阻止这些事的发生。”叶深明的声音虽然不大,但隔着电话兰霆都能感受到他的凛然正气:“并非单是阻止有人被杀,也要阻止好人被迫到绝境,反抗最终却成了一种罪恶的无奈。”
兰霆怔住了,然后笑道:“看来当年是我不走运,没有遇到你这样的好警察。”
但他的兰霭很幸运,碰到了叶深明这样可以托付终身的人。
叶深明和他不同,甚至和他想象中适合兰霭的男人都不同。
“叶警官早些睡吧,不是还有人在等着你吗?”
叶深明咳了一声,却又忍不住似的轻笑起来,“是……那我们等白天再联系,之后许多事都要麻烦您。”“我既然答应,就不会怕麻烦。”“兰先生,其实我个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你说。”
那边似乎沉默了一会,然后又叹道:“还是当面说罢,兰先生早点休息。”
“行,那我挂了。”
挂了电话,兰霆躺着床上依然睡不着。刚才为什么要和叶深明说还有人在等着他?
兰霆无比的嫌恶自己,明明嫉妒叶深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却又要冠冕堂皇的说这种话。
可是不这么说,又该怎么说呢?
他是兰霭的父亲,和她血脉相连的人。他该为了女儿的幸福而感到开心不是吗?
兰霆闭上眼,悲哀的想,他永远也没有兰霭那样的勇气。
***
兰霆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了十五年前。
那是他们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
兰霆时常回忆不起兰霭的声音和样貌,但那天的风声、雨声、雷声,无一不深深地刻在他的脑海当中。
“爸爸。”她从房间里探出头来,望向瘫在沙发上的兰霆。
天气闷热得像蒸笼,他早上起来连木人桩都懒得练了,直挺挺的当了一条咸鱼一上午。
兰霭没有去上学,事实上他也没有去上班,自从那些麻烦找上门来,他们根本没有过片刻安宁。以兰霆自己的身手保护她是没有问题的,但前提是她得时刻在他身边。
尽管生活是一日难过一日,但兰霭永远不会吝啬给与他一个笑容。一个足以抵挡世间一切凶恶的笑容。
她迈着步子跑到他跟前,蹲下身和他对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开口。
直到有一滴汗珠从兰霭的额头滚落,兰霆伸手为她拂去,她才委委屈屈地开口:“好~热~啊……”叁个字被她念得九曲十八弯,甜糯娇软,弄得兰霆有一瞬的紧绷……这让他越发瞧不起自己。
“……我去给你买冰棍。”大概是不能再看到她稚嫩单纯的面孔,兰霆坐起身来,打算去楼下小卖部给她买她最喜欢吃的小布丁,顺便把头埋进冰箱里,好好清醒清醒。
“好耶。”
他心底一松,不管怎样凶险的境地,只要有她在身边,很难让他觉得烦躁。
小布丁买回来了,外头也开始下大暴雨。
“你为什么只买了一个?”“你要吃两个?”兰霭抱着手看他:“你难道不想吃吗?”“小孩子玩意儿,我…”他被兰霭打断,然后被毫不留情地戳穿:“你最喜欢吃的雪糕就是小布丁,虽然你老是不承认,好像我会嘲笑你似的。”“……你现在不就在嘲讽我?”
兰霭笑了两声:“倒是没错,不过这是因为你不坦率的缘故,承认吧爸爸,我远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
“好吧,”兰霆走到她跟前,像刚才她蹲在他身前一样弯下腰,“明眼如炬的兰大人,给您买的雪糕再不吃就要化了。”“噢……那一起吃吧,我大人有大量,不会吝啬和你分享一只小小的雪糕的。”兰霭笑眯眯的,眼里总有光芒,纤细的手指一撕包装,将冒着冷气的雪糕拿出来,先递给他:“不仅如此,我还破例让你吃第一口呢。”
“………”兰霆本来应该板着脸教训她没大没小,不知怎的,脸皮一动先是笑了出来。
然后缓缓叹息,如她所愿的咬了一口雪糕。
兰霭的脚背很白,她坐在沙发上晃荡着脚丫,白得晃眼,也让他心惊。
她也拿过雪糕吃着,于是一只小布丁上多了两种牙印,一个大,一个小,小的属于他,大的属于她。
“……我照顾你才咬了一小口,结果你一口这么大?”
兰霭得意的哼了一声,“有便宜不占是傻瓜。”
接着两人竟较劲起来,一口比一口更大,本来吃个雪糕是为了消暑,没成想更热了。
只剩下最后一口,颤巍巍地挂在棍子上,两人都还没有动作,雪糕先不耐酷暑,落到了兰霭的锁骨上。
“啊。”骤然的冷感让她激灵了一下,接着遗憾道:“这下可好,都没……”
她话音未落,身前的人却埋下头,将唇贴上了她的锁骨,将那落在她雪肤最后的甜蜜吮了干净,兰霆觉得,她的肌肤似乎比雪糕更香甜。
“……”“……”
兰霆头一次不敢看女儿是个什么表情,只能低着头,仿佛做错了什么事,沉声道:“不是你说的有便宜不占是傻瓜?”
话一出口,他简直想杀了自己。
兰霭说的是雪糕,可到了他嘴里,就是沾了她的便宜……
他太不对劲了,在这样下去……
可兰霭却笑了起来:“我说过,我远比你自己还要了解你啊,兰霆。”
她怎么能直接叫他的名字?
“你……”
兰霭却伸出手,捧起他的脸,将唇贴了上来。
此时暴雨在窗外外喋喋不休地泛滥着。平日里一望无际的天穹沉沉压在翘首的檐上,被忽来的雷声震碎了一个窟窿,一刻不息地向外挥洒雨点。夏日的闷热像生了翅膀的蟒蛇,顺着空气攀缠上他的臂膊与双肋,使他的头颅朦胧的疼痛着,疼痛像青苔,像腐朽的岩石隙罅间滋生的某种藤蔓,慢慢渗透他的四肢百骸。
她的吻像雨潮中氤氲的莲花,带着湿漉漉的鲜红忽而沾上他唇瓣,一团香气在他身周渲染:是绿荫成蔽的林间涂润着光明的晨风,是被太阳烘得烂熟的甜腻果子,是冰凉凉的雪糕香气,或是什么别的气息。他的疼痛被缓解,心脏却开始叫嚣。
兰霭放了手,却彻底融入她的怀里,轻声道:“爸爸,我不害怕,也绝不低头,咱们是兰家人,不服气就和他们斗到底……不过我只求你不要冲动,不要抛下我,不管何时何地,你要记住,你的兰霭永远在你身边。”
也就是在这时,兰霆动了这辈子最不该动的念头……他疯狂地想带她离开,去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
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蔼蔼,我承诺你……”
一声惊雷绞碎梦境。他惊醒,去而复返的疼痛鲜明地贯穿脑海。她的身影变成了泡影,而他如旧被时间的缰绳所束缚,在怨恨与罪念中挣扎。有关于所有的认知迟钝地在他眼前一点一点重新染上色泽。
他的承诺变成了一纸空话,他失信于她。
于是也失去了她。
他是兰霆,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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