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绒觉得祖宗的手指有些烫,也像是他手上的扳指在发烫,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上面还留着热度。
就听祖宗再次吩咐:“像从前一样,再叫一声‘哥哥’。”
银绒:“?”
银绒没叫,咕哝:“不是你不准我那样称呼你的吗?”
城阳牧秋僵了僵,张了张嘴,最后说:“现在可以。”
银绒还是没叫,低头咕嘟咕嘟喝茶,心里想:你说可以就可以哦,本妖现在不想叫了,现在又用不着你的身子,何必讨嫌啊。
说不叫就不叫,我有骨气!
……当然,除非你用武力逼我。
城阳牧秋并没有逼他,反而沉默地起身接着给银绒沏茶,那茶是从蓬莱峰采的,千年才熟一次,味甘而蕴灵,只要一丝丝,便可解百毒,他藏在随身的储物袋里,连自己也舍不得喝,却用它来缓解银绒因御剑太快而产生的些许不适。
可谓杀蟑螂用牛刀了。
最近,章乙镇里传开了一件为人津津乐道的逸闻:据说,镇外的章河村,一夜之间丢了五十余个年轻劳力,听说是被妖邪所惑,险些被吸干了精魄,还好星辉楼出手及时,派人斩妖除魔,不过一日工夫,就把人全救回来了!
近三百年来,被妖邪所扰的事件愈发少,因而这事传得很快,还添油加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听说是‘三尸作乱’,章河村自己不积德,不敬仙人,血姑上门报仇啦!勾走的全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
“血姑?我怎么听说勾人的妖精是个男的,是只公狐狸精,我远方姨表弟就住在章河村,也被掳了去,他说他们被绑成串,送到个美貌的小公子面前,哎呀,那小公子又白又嫩,比大姑娘还俏,看上一眼,我表弟就酥了,那狐狸精才是幕后主使!”
“我也可以作证,我姑母嫁到了章河村,听她捎信儿说,村里的后生们,见到那公狐狸精后,一多半都害了相思病,茶不思饭不想,就念着美人儿,还有人回过味儿来,说遗憾没与他共赴巫山,作孽啊!”
“公狐狸精真有那么邪乎?到底有多好看,弄得我也心痒痒。”
“可别,那是要命的玩意,听说山洞里,那些妖物的老巢中,全是瘴气,好几个后生回来就病了——不是相思病,是那种脏病,浑身生疮的。”
“这种病也许是传染的,我姑母捎信说,章老大——就是那日上街闹的那个干瘪矬子——分明没被掳去,结果也病了,就数他病得最重,头顶生疮脚下流脓,啧啧,你们要是见了,保准几天吃不下饭!”
“哎呦,那最近还是不要去章河村了。”
陈向晚整整晚来了一日,原来,昨日银绒太累,倒在美人榻上便睡了过去,期间城阳老祖亲自下了一道禁制,谁也不能靠近房间。
银绒得了一夜酣甜梦乡,禁制直到他醒来,才自动撤掉。
睡醒时,房间里已没了城阳牧秋的身影,银绒倒不觉得奇怪,反而松了口气——不愿意多看自己一眼的城阳老祖才正常!
不过,昨日,祖宗又是给他披衣服,又是端茶喂水,又是要求自己叫“哥哥”……银绒抖落一身鸡皮疙瘩,不行,不能继续想了,太吓人了。
银绒的妖丹还差一点没恢复,灵力再高,也无法突破返虚期,不能辟谷,饱饱地睡了一夜,现在倒是饿了。
这间客栈本身就有厨房,大堂里可以点餐,若是有一碗香喷喷的香葱鸡丝粥做早饭,那可真是太美了。
大约是想得太投入,银绒竟然闻到了鸡肉粥的香味,吸了口口水,推开门,还真的见到一碗热腾腾的肉粥!
只是,端着粥的人是城阳牧秋,叫人不大敢接。
紧接着,他身后又飘来一股更浓厚的香味儿,陈向晚一袭白衣,胸前折扇倏然合上,响亮地拍了拍手,下一刻,玄鸾、玄姿、玄风、玄态四位万剑宗高手,便表情僵硬地、每人举着一盘小吃,全是银绒爱吃的零嘴。
银绒口水险些吸不住,一双琥珀色的大眼睛里满是惊喜,不敢置信地问:“这么多,这是,给我的?”
城阳牧秋脸色瞬间黑了。
陈向晚温和笑道:“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所以每一样都随便买了点。”
此刻银绒眼里哪还有鸡肉粥?忙不迭点头如啄米:“都喜欢都喜欢!哎呀陈少宗主,太破费了!”
“都喜欢便都尝一尝,”陈向晚柔声道,“你我也算共患难过,别叫我少宗主了,太生分,以后叫我陈大哥好不好?”
银绒虽然现在兜里有灵石,但骨子里还是饿惯了的乡下小妖,无法抵挡美食的诱惑,正被人美心善的陈少宗主感动得一塌糊涂,当即满口应下:“陈大哥!”
城阳牧秋端着鸡肉粥,黑着脸,转身就走。
客栈大堂里,一个小二正眉飞色舞地举着一块上品灵石,跟其他伙计炫耀:“我还能哄你们不成?看看,正儿八经的上品灵石,瞧这成色!”
“诶,说曹操曹操到,”小二眼睛一亮,囫囵把灵石揣进兜里,追过去,朝一个高大俊朗的青年修士行了个礼,热情地笑道,“客官,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一碗粥不够吗?锅里还有!”
然而客官没心情说话,将粥碗扔下,便扬长而去。
众小二们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碗碎了啊,这得多大劲儿?客官看起来心情不好啊。”
“还说客官脾气好,边煮粥边笑,跟你说得完全不一样,你果然在吹牛!”
银绒早上吃得太饱,撑得有些难受,决定化作原形,跑一跑动一动。
但这毕竟是城阳牧秋的房间,他不大敢放开了撒欢儿,陈向晚倒是又要了一间房,热情地邀请银绒同住。
可银绒不好意思总是麻烦人家,何况,如今城阳牧秋也追了过来,正该是他们两夫夫好好培养感情的好契机,自己虽是只狐,但也不好总横亘在他们之间妨碍,多多少少得有点眼力见儿。
不过说起来,祖宗和陈大哥,他们之间的气氛……不怎么暧昧啊。
从前“陈向晚只一句话,城阳老祖便冲冠一怒,不顾安危冲进秘境”的传闻,听起来俩人至少也该有几句海誓山盟,然而,这几日,银绒观察起来,发觉他们之间不止基本没有交流,城阳牧秋看陈向晚的眼神里甚至还有一点厌恶——奇了怪了,祖宗该不会是看谁都烦吧?
银绒虽然觉得疑点多多,却也懒得多想,他们两夫夫之间的感情,关他什么事呢?
银绒伸长爪爪,撅起毛绒绒的屁股,伸了个舒舒服服的懒腰,抖抖毛,欢快地下了楼,客栈后院很大,种着很多海棠树,树下落了一地粉粉白白的花瓣,看起来就很好刨的样子,让狐爪痒。
银绒找了一处最松软的地方,挥动两只前爪爪,飞速猛刨,刨出一地花瓣,便扑进去尽情打滚儿,沾了自己一身。
“哪来的小狐狸?”有人说,“今天算你走运,嘬嘬嘬!过来过来!”
银绒本来已经吃饱了,但禁不住小二一直叫,便抖抖毛,甩着蓬松的大尾巴,慢条斯理地走过来,顺着小二手里的破碗嗅了嗅。
别说,还挺香的。
“文火熬了两个时辰的鸡丝粥,”小二说,“可惜全撒了,没法吃了,便宜你啦,嘬嘬嘬!”
香是香,但银绒实在吃不下了,只是闻一闻,便动了动耳朵,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小二也不在乎他吃不吃,像是终于找到活物倾诉似的,说:“他们都不相信我,哎,说起来我也觉得奇怪。”
“那位客官一大清早就找我教他煮粥,从淘米、烧水、洗肉、切鸡丝、切小葱,连放盐巴都是他亲力亲为的,只问我该怎么做,一点也不准我插手,就赏了我一块上品灵石。”小二絮絮叨叨地说,“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端上去没一会儿,就下楼把粥给倒了!”
“……”不知怎的,银绒忽然想起早上那碗鸡丝粥,不由得心中一动,歪了歪小脑袋,看向小二。
小二:“不过那客官是真的大方,一块上品灵石,够我不吃不喝攒十年啦!住天字房的有钱修士就是不一样。”
银绒:“?”
银绒:“??!!!”
据银绒所知,这家客栈规模不大,只有一间天字上房啊。
第六十一章
银绒听了小二絮絮叨叨的倾诉之后,受惊不小,整只狐趴在海棠树下,将小脑袋枕在一块石头上,大尾巴卷起,团成一只蓬松柔软的毛团儿,脑中不断回顾这几日与城阳牧秋重逢之后的细节。
他与陈向晚话不投机,基本没什么交流。
他不愿和前准道侣同住,宁可打地铺也要与自己挤一间房。
他曾强调来此处不是为了陈向晚,却明明白白说了是寻人。
他甚至问自己,要不要与他双修,补回妖丹。
他早起为自己煮肉粥。
……
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发现端倪。
只是银绒从前压根没往这方面想,如今被小二的一碗粥提醒,才发现,祖宗虽然嘴上没说,但早已用意彰彰。
自己离开了,他才发现自己的好,所以悔不当初,专门来找自己回去?
亦或是,五百多岁的老童子鸡,食髓知味,跑了娈宠,孤枕难眠?
银绒动了动毛绒绒的狐耳,抖掉两片粉白色的海棠花瓣,觉得很有道理,如果换做自己,也想要养一只这样的狐啊,以灵宠之名,行娈童之实,既能保住掌门仙尊清冷孤高的名声,又能得到实惠,睡完了提了裤子就走,连好脸色也不用给一个。
还要自己像从前一样叫哥哥,啊呸!从前叫你的时候,你不是嫌恶心吗?从前叫你不过是因为想要回妖丹罢了,妖丹其实也是你欠我的!
银绒条分缕析地列出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越想越觉得他胡银绒不欠别人什么,自己问心无愧,倒是姓城阳的屡屡负他。
不过,穷惯了的乡下小妖银绒认为:那一笔可观的“分手费”能够抵消老祖的负心行为,两人可以算作互不相欠。
既然如此,更不能再纠缠,银绒觉得自己远离是(老)非(祖),回琵琶镇衣锦还乡的事情,需要提上日程了。
银绒打好了腹稿,准备同城阳牧秋和陈向晚辞行,没想到竟先看到他们的鸾车。
鸾车与马车相似,是以有些道行的飞禽做“马”,而车本身也会贴上附有法力的符篆,速度并不快,却胜在平稳和华贵。
是的,华贵。
这东西造价不低,但实用性不强——因为平均速度还不如堪堪结丹的修士御剑——所以通常是给修为不高、出身富贵的世家娇小姐准备的,一般会镶嵌流光溢彩的宝石或者绚丽柔软的绸缎。
章 乙镇这种小地方,很少见到这种奢华的交通工具,何况一下子出现两辆,引来了不少人围观,银绒也看着眼前两辆珠光宝气的鸾车,一时没反应过来,连准备好的辞行都忘了说。
陈向晚笑道:“虽然不急于一时,但还是要为启程做准备,一路御剑,有些辛苦,所以租了辆鸾车,反正我们同路,小银绒若不嫌弃的话,咱们结伴而行吧。”
一旁的城阳牧秋一副被抢了台词的表情,最后瞪了一眼陈向晚,干巴巴地说:“上我的车,更大更舒服。”
相处这些日子,银绒觉得陈少宗主此人磊落又温柔,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其实很愿意与他结伴而行的——如果没有城阳牧秋又弄了一辆车的话。
银绒从前觉得他们可能旧情复燃,现在却怀疑这俩人当年婚约没成,积下了仇怨,总之不怎么对付,连辆车也要比一比。
银绒不想再与城阳牧秋有关联,更不想掺和进他与陈向晚的针锋相对里,于是定了定神,笑道:“之前已经受了陈大哥很多照顾,啊对,还有城阳仙尊,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二位,我是准备回琵琶镇的,其实也并不是很同路,还是就此别过吧。”
此言一出,俩人都有些始料未及,城阳牧秋忍不住道:“你御剑会受不住风,难不成要走路回去?”
银绒心道:只坐你的快剑不舒服,随便租一柄去码头买张飞舟的船票都行啊,怎么会蠢到走回去?
可话虽如此,银绒并没多费口舌,而是坚决拒绝:“其实我就是来找二位辞行的,两位的心意我领了,但我意已决,如果有缘,咱们后会有期吧。”
说罢,不等两人回应,拱了拱手,便挤进了人群中,城阳牧秋下意识就想追,却被陈向晚以折扇虚虚拦住,飞速高声说:“城阳老祖,您的车马费还没付呢!堂堂太微境掌门,不好赖别人的车钱吧。”
与此同时,那车把式很配合地向城阳牧秋作了个揖,问:“仙尊,我倒是不急,咱这一行规矩就是先上车后付钱,但您如果不走了的话,还是要付一些辛苦费的。”
说话的工夫,银绒早钻得没影儿了,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城阳老祖黑着脸付了车钱,等人群散了,才向陈少宗主发火:“陈向晚,我租车你也租车,到底是何居心?”
陈向晚仗着万剑宗对太微境的恩情,并不怕他,笑道:“公平竞争罢了,看他更喜欢与谁同行,结果你输了,我也没赢。牧秋兄,银绒是个很可爱的人,初见只觉皮囊惊艳,可越接触,越觉得他有意思,不过十几日工夫,我便发现了,你把他养在身边一年有余,才反应过来吗?”
城阳牧秋:“你是不是觉得我顾忌两派交情,所以不会伤你?”
陈向晚折扇一摇:“是啊。”
城阳牧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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