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自漆黑的树梢上斜吹过来,生冷地拂过人面,四周的树被撩拨得哗哗作响,仿佛能够看到有合欢花破碎了一地。龚自臻瘦高的身子被旅行包坠的有些佝偻,即使勉强站直仍然有些摇摇晃晃,龚恒面对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说。他还记得三年前告诉她和墨磊离婚时,尽管心里有顾虑、有担忧,却远不及此时忐忑不安,她的目光远远望过来像是一把钝刀子,一点点割开他的喉管,逼着他在这样紧急的时刻说出实情来。
他缓缓垂下头。
自臻勉强扶着门框,又大声问了一遍:“我妈去哪了”
“心脏病猝死,今天早上火化的。”龚恒话音未落,便看见她整个身子都倚在了门框上,脸色“刷”的煞白,赶紧跑上前去扶。
自臻只觉得脑子被什么东西狠狠地钉了一下,全身都像是抽干了力气,身子沉沉地往下坠,双膝簌簌直抖。龚恒拽着她的胳膊,一侧的嘴角微微向下垂着,又继续说:“你妈过年的时候就病了,一直在帝都住院。”
心脏猛地一滞,随即又是一阵剧烈的抽搐,她全身战栗,却还是茫然地瞪大眼睛冲他喊:“你胡说!我妈好好的!上个月她还说要给我过18岁生日……”她的声音由最初的尖锐渐渐低伏了下去,在说到“生日”两个字时就已开始哽咽。
眼睛里浮起厚重的水雾,泪水瞬间冲下脸颊,涌到镜片上斑驳出模糊的蓝紫光色。也不知是情绪所致,还是出于内心深处近乎愤凉的绝望,猛地一把推开龚恒,扭身往楼上跑去,带起的风将一地的卷子吹开,白花花的一片。
“咣!”“咣!”“哐!”“哐!”……
楼上一阵又一阵的推门砸门声响起,隐约听见自臻颤着声音一直在喊:“妈!妈!我考完试了……你下来接我啊……妈……妈妈……你到底在哪啊……妈……”客厅的吊灯被震得来回晃悠,龚恒的眼眶渐渐的红了,喉头针扎一样疼,听着头顶的哭声,觉得后背有些森冷。
他找自臻时,她正跪坐在地上,一只手痛苦地揪着衣服的领口,边哭边咳嗽,原本苍白的脸憋得通红。他伸手去拉她的胳膊,却被她一个劲儿地躲开,撕心裂肺地吼着不让他管。龚恒气急大喊:“我不管你谁管你!”
自臻抬起红红的眼睛,满眼泪花地看着他:“你竟然都不知道让我去看看我妈!你们全都瞒着我!什么都不跟我说……”
“你那时候都要高考了……”
“高考!高考!”她攥紧拳头拼命地砸在床沿的硬木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呜咽声尖利地划过耳膜,“我妈都没了我考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啊!那是我妈啊……你怎么就不让我看看她啊……”
明亮的灯光投下来,照得每一个地方都刺眼。她像被困在一个钟罩子里,四周的白光几经折射,用钢针一般的光芒淹没所有的颜色,将这一处全部的悲伤和思想尽数驱逐,唯留半星浮尘随风而动。身下是一片虚空,自臻试图抬起手来,却始终徒劳,突然一股凉气自鼻腔向下直往肺里灌,一路冲撞着进来。她惊恐地挣扎了两下,随即又被死死缚住手脚,心底蓦地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顷刻凉透了心肺。
不知道过了多久,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姑父”,然后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真正醒来,是在一个晴朗的午后,她微微偏过头,正好看见窗外站着一个人。六月的阳光将那个人的轮廓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他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默默地迈开步子打算离开。自臻艰难地从喉咙里发出两个字:“别走。”因为咽炎的复发,声音还有些粗重沙哑,那人身子微微一颤,显然是被吓了一跳,定了定神才说:“抱歉,走错了。”随后匆匆走开了。
她见过他。
她还知道,他叫温慕轩。
他离开没过多久就听到章正在外面吵吵嚷嚷,隐约还有墨婉君的声音。护士进来询问了几句,然后又测了心率和血压。葡萄糖的点滴就要打完了,自臻低着头想把针头拔出来,手背因为跑液而青肿,摸上去凉且滑。护士见了连忙阻止,说要把点滴打完才能拔,她装作没听见,撕开胶带抽出了针,还把床单给弄湿了一小块。
龚恒就是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的,向护士问了有没有什么忌口,还要不要住院之类的话,然后又出去了。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就像是刚刚刮过的一阵风,是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
龚自臻的病已经有了很多年,还是在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发作。那时校运动会班上的体委硬给她报了一千米的长跑项目,每个班都一样,实在找不到人参加的项目就会报上一个老实好欺负的人来充充数。那个时候的龚恒还不像现在这样高调,学校里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自臻的父亲是怎样的一个人。运动会的那天他还在帝都谈一笔重要的生意,被墨磊一连五个电话打断,气急败坏地接通后却听到妻子哭的嗓子都哑了地跟他说,龚自臻被送进医院了。
也是自那时起,他们才知道,龚自臻的心脏有先天性的问题,不能进行过于激烈的运动也不能情绪起伏太大。龚恒知道运动会的事情后,怒气冲冲地找到学校,逼着校长处分龚自臻班里的体委。她至今都记得他说的那几句话:“那是我龚恒的女儿!是我的命!不是你们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以后办什么事最好先掂掂自己够不够分量。”
她是他的命。
那时他是这样说的。
可是,三年后他却因为另外一个女人以及他们的儿子,不要她了。
真是个笑话。
在医院的这几天里,章正总是在刻意回避自臻的问题。
她问他,我是不是特别可怜
其实一直以来,章正都不会谈及她家的事,只是随口扯别的话头,说些看来的冷笑话,或者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这让她觉得很无趣,就像是在敷衍。
有时,自臻会问起温慕轩,就是她刚醒时看到的那个自称走错房间的人。以龚恒的个性,他不会让自臻住什么豪华的贵宾房,却也不会是普通的病房,他安排的是他自己的专用病房。所以,根本就不可能“走错”。
或许,温慕轩,是来看她的。
她说这些时,章正低着头切西瓜,刀子扎进去顿了顿,又用力向下按了按,“咔”的一声掰开,带着笑声说:“你想多了,温慕轩的那个表妹也在这住院,就隔壁。”
她当时是失落的,原来那些有关他们的传言都是真的。
恰好墨婉君过来,提着一小桶红豆养心汤,在外面磨蹭了好久直到被章正看见才进来。她起初并不认识章正,只是这几天才知道章正的父亲是龚恒的把兄弟,叫自臻一声姐。自臻在看见她的一瞬间,脸色阴沉了一下,然后微微低下头,不再说话。章正把切好的西瓜递给她,又拉过椅子连忙让她坐下,却不曾想自臻问了一句:“其实,你早就知道是不是”这一句话,她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想好语气,带着伤感和淡淡的埋怨,不至于太疏离也不会因为生硬而显的像是在责问。
饶是这样,墨婉君仍是局促地交叉起十指,不自然地扭动了两下:“自臻,我……”
章正听到这儿赶紧识趣地出去了,走之前把汤放到了自臻的旁边,让她快点喝完。窗外的杨树沙沙地响着,自臻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墨婉君,嘴角噙着一丝自嘲的苦笑,外头的阳光照在病床上使得她看起来更加憔悴苍白。
墨婉君缓缓舒了口气,交叠在一起的小指在膝头轻轻点了点,说:“我最开始……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每个月的生活费都是姑姑打到我的卡上,然后我再给你。”
自臻端起盛好的红豆汤,用汤匙搅了搅,又听她说:“姑姑连我爸都瞒着,我只是比你早知道那么一个星期……那个时候,她已经好很多了,让我跟她一起去逛街,说要给你买一条裙子,当作是生日礼物。”她说着便低头从包里把手机拿出来,手指在上面滑了滑,递到自臻跟前:“就是这个。”
那是一条莲青色的长裙,领口缀着小小的珍珠,腰间丝绢挽成一个蝴蝶结。“裙子在我那儿放着,等你出院了再拿。”
自臻抬手扶上眼眶,竟触到一片冰凉的水泽,她还记得春节时母亲问她想要什么,她说的是高考分数过重本线。母亲笑着说:“除了这些呢高考完了想要什么啊”
她想了很久,才慢吞吞地说:“去一趟青岛吧!嗯……我还想要一条长裙,已经有六年没穿过裙子了。”
墨婉君见她哭了,赶紧坐到床边上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低声说:“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就没事了。”
这一个下午,她攥紧被子哭了好久,只觉得从头到脚都不像是自己的了,用那一点软绵绵地力气支撑着听墨婉君一点一点地说着母亲在最后的一周里还一直念叨着要等她高考过后如何如何……
明明计划的那么好,却偏偏在6月4号病情加重,一切都来的太突然,或许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嘱托些什么。墨婉君的声音湿漉漉的,像是海绵沾足了水。她说,那条长裙,是母亲用住院期间在医院做零工攒下来的钱买的,龚恒送过来的一些水果和营养品全都原封不动地放在床下,全都是给自臻留的。那时墨婉君还笑话她,可现在想想都觉得心里难受得很。
或许每一个母亲都一样,嘴上心里全都是儿女,从来没有为自己想过一次。尤其是像她们这样的家庭,母女两个可以说是相依为命,当初墨磊甘愿做龚恒身后的女人,在那个贫穷闭塞的小镇受尽嘲笑与刁难。即使最后龚恒家财万贯,留给她一栋别墅和一百多万的存款,却也终究于事无补。于是,她只有将所有的希望和感情寄托于这唯一的女儿,可到头来,操劳半生也没能看到自臻成长为她想要的样子。
章正回来时,自臻已经沉沉地睡了,眼角仍留有泪痕,想必做了什么不好的梦,眉头紧紧地锁着,突然又有一滴泪自眼角滑落,迅速淌入发鬓。他莫名地生出一种冲动,弯下腰来用拇指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眼睛里有浓浓的温柔。
章正暗想自己快要魔症了,龚自臻可是他的姐姐啊!怎么能这么荒唐呢他坐下来看她,觉得这样一张眉目清淡的脸,看得久了竟然会觉得很舒心。刚才在花园里碰见了温慕轩,还有他那个漂亮的表妹,原来脱去校服,离开学校之后,温慕轩身上那股子温吞劲儿更浓更甚。
他那时候就想,果然是龚自臻看中的人,即便身处人群之中还是轻而易举就能认出来,有些人天生贵气,和他们这些凡夫终究还是不同的。去年的这个时候自臻求他去“勾搭”温慕轩时,紧张地语无伦次,最后还是叉起腰来瞪着眼睛问:“你到底去不去”他记得她的每一个细节,比如紧张时会咬下唇,比如笑着说话时嘴巴会稍稍抿起……
这样想着想着竟然得意地勾起了唇角,垂下眼眸看着她,心里像有什么东西不知不觉地化开了,水汪汪的带着些蜜糖般的甜。门就这样不合时宜地开了,龚恒拎着些吃的过来,看见他后说:“你家司机在外面等着呢!赶紧回去吧!”
章正挺不乐意地“嗯”了一声,突然问:“我姐还没有手机呢吧”
龚恒显然也有些惊讶,说了句“不知道”,然后把东西放下就要往外走,谁知道章正竟然笑了一声继续说:“十五中根本就不让带手机,她肯定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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