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号当铺》第二章

  当老板与阿精不用工作之时,他们各有自娱的方法。
  这一天阳光正好,天很蓝很蓝。
  日间的第8号当铺比起晚上要热闹许多,虽然还是只得一对主人,然而来来往往的仆人便有十多名,他们照料着老板与阿精的日常生活。
  十多人照顾两个人,此幢大宅又辽远广阔,气派不凡,可以想像,老板与阿精的日子过得极好。富贵、舒适、闲雅。
  吃早餐之时,一张长枱上仆人来来往往奉上食物,源源不绝而来的有水果、炒蛋、香肠、沙律、汤、面条、各款面包与饮品。老板曾经向阿精提出过这是过度运用资源,两个人的早餐何用放到一桌都是,但阿精坚持食物源源奉上的重要性,她深切认为单单一人一碟食物是寒酸、贫穷、无品味的表现。
  像今天早上,阿精一边享用她的早餐一边忙碌张罗:“这个雪花虾仁的蛋白好滑,做得好,云腿冬瓜条够清淡,适合早上的胃口。就吩咐厨子以后可以多做这两个菜做早饭。”
  “这是什么白粥当中的瑶柱一点都不够香,我们的海味供应商换了吗”
  “奄列不可以连续两天用肉类做馅料,这是我告诉过你们的呀!为什么不选用磨菇水果也不错,近来的水<i src”igejpg”>桃好。”
  “为什么这星期没有芝士给我要那种软熟的schurchill。”
  当阿精指指点点时,老板像一切的男人,在吃早餐时不发一言,埋头在早报的纸张中,英文报章的头条是华尔街股市崩溃,他可以想像,由今个月开始,当铺的生意额必定会提升。
  阿精正在品评她的咖啡:“这种咖啡豆够香,出产地在哪里”
  老板从报纸中向阿精的位置瞄了一眼,他看到阿精的面前已摆放了五六只空碟,阿精的食量一向惊人,是普通男人的三四倍。老板反而吃得少。
  他习惯了阿精对食物的嗦嗦,他放下报纸,对她说:“待会到后山骑一阵马可好”
  阿精放下她的豆腐味道雪糕,抬头向老板望去,欢快地说:“好啊!”老板站起来,转身走往他的私人行宫,而阿精,望看老板的背影,满口豆腐雪糕的她笑得好开心。
  她喜欢与老板一起做上任何事,当然包括骑马。
  她笑意盎然的赶紧吃掉一个朱古力牛角包与一小碗日本冷面,虽然还是有点意犹未尽,但她还是决定今天的早餐到此为止。
  阿精走回她的行宫,直入她那三千尺的衣帽间,往骑马装束中搜去。好吧,今天穿这一套,皮革上衣,配白裤黑筒靴。
  包衣完毕,她又走回楼下,穿越一道又一道长廊,威风凛凛的她走到屋外的马房,由马夫把她的爱驹拉出来,她骑的是一匹白马
  老板已经在他的黑马上,马匹在草地上踱步,阿精随她的白马向老板的方向跑过去,她的脸上有漂亮的笑容,与蓝蓝的天很配衬。
  老板看到阿精的笑容,他也认为阳光下她的笑容&x5f88;&x53ef;人。他向阿精微笑,然后指着不远处的树林,他提议:“我们斗快跑过树林,在树林之后的地方停下来。”
  阿精一听便古惑地笑一笑,马上策马奔驰,她要比老板走先一步。
  白马跑得那么狠劲,周道的树木都变成绿色混和棕色的影,在影的幕场包围下,在速度的怀抱中,她有种夹杂于虚幻与现实的快感。旁旗一点吧,再快一点啊,让我赢让我赢,赢不了你的心,赢不了你的注目,也请让我赢一次,让我的马匹比你的跑得快,让我如光速的身手令你招架不来,让我的英姿令你妒忌。
  她皱住眉,坚定地向前注视,马匹矫健地穿梭在树林之间。老板有时候爬了头,有时候随后,阿精总不放过他。这是她在他跟前罕有的骄傲,放下了低头暗恋一个人的卑微,昂然抬头高速前进,在速度中,她得回她的尊严。
  树林的前端散发出白光,即是说他们快跑出这个树林,到达约定的终点。阿精用力策动她的白马,她又再次擦过他的黑马,她挡住了他的去路,她领先。
  白光冲击流满她的一身,她和她的白马已越过树林,眼前是山崖,巨浪打拍声音不绝。
  马跑到山崖边便停下来,马向天叫了一声。
  她回头,他的马正跑过来,他做了一个“你真棒,我及不上你”的表情。她看见了,心宽地朝他笑。
  赢了,顷刻,一身一心,都充满自尊。这一刻,她笑得最漂亮。
  两匹马两个人在山崖之前,凝视巨浪滔天的海面,而天,万里无云。这一片海这一片天背后的树林、草原和大宅,都完美得像假的一样。事实上,这是老板与阿精共同拥有的独立空间,他们要天蓝、巨浪,还是阴暗无光,海水平静如湖,半分困难也没有,在属于他们二人的空间内,一切受着他们的控制,包括>吸>取人的灵魂,包括这角落的天地万物,也包括时空。
  有日与夜的转移,但没有时光的流逝,永恒的青春永恒不老的身体。在这奇异的时空中,他们无忧无虑的存活着,享受着这一切,付出的使命,是收买一个人的所有,奉献给一道他俩要下跪的大能。
  老板与阿精在山崖上消磨了一会,老板先行把马匹掉回头,慢慢踱步走进树林,返回他们的大宅。这一次,阿精跟在后头,再没有超越的借口,她跟在她爱的人的背后,一如过往的一百年,最自由的爱情,便是凝望他的背影。
  他不会知不会取笑。而她,也不会看到他的冷漠。
  这一百多年,这些日与夜,她也是这么的过,浮沉在一个男人的疏离之间。
  返回大宅之后,如没需要处理的公事,老板与阿精都有他们的活动。
  老板有他的小提琴。
  在一间偌大的房间中,放有一张大木台,木台上是一个又一个未着色的小提琴和木板,间中又摆放了好些强线。老板是制造小提琴的专家。
  一百年来他做了多少个其实也不是很多,成功的只有二十五个。不成功的,怎样也有百多个,成功不成功,不是看技巧,而是看心愿。一个拥有无尽扁阴的人,他的时间是廉价的,他希望用十年时间做一个琴然后毁掉,无人能够说是不应该。当然,以正常的速度,每天处理一些,一年也可以做出一个精美的琴。
  老板意图制造一个完美的小提琴,他也花上大量金钱向坊间搜罗数百年历史的古琴,古琴质料上乘,只要弦线仍然有力,所奏出来的声音会是一流的,不过当然,演奏出来的音乐美妙不美妙,还得看这副琴有没有灵魂。
  未完成的小提琴是胚胎,老板捧在手上注视着一具刚刚镶嵌完毕的小提琴,希望赋予它一个灵魂。
  他对琴作出了一个“我赋予你生命”的动作,连续做了三次。琴没变,空间没变,他亦没变。
  是的,只是一个渴望,闹着玩的。他从来只有带走一个人的灵魂的力量,没有给予的本事。
  矛盾就在此,拥有大能,然而又不是所向无敌。
  他放下了琴,造一个,好不好扔掉
  还是拉奏一曲吧。
  老板把另一个有二百年历史的小提琴放到肩膊上,他合上眼,拉奏开始了。
  引子轻坑邙跳动,末几,却瞬即变为深沉。
  这是韦华第iivaldi的四季组曲中的冬天。
  音调高而尖的会不会是冬天的烈风低沉喑哑的,是当雪下得很深之时的回忆吧。急速的音调带动迫近人心的严寒,忽然之间,在凛烈之下,人的呼唤逐渐沙哑起来。最后是寂寞,狂风暴雪再寂静之后的寂寞。
  这是很男人的一节组曲,老板很喜欢拉奏这一段音律。
  阿精由自己的行宫走出来,她听见拉奏的音乐。
  她站到老板的行宫门前,听着他的拉奏,没多久后,她便替这段吧洛克时期的古典音乐谱歌词。
  她的歌词是:“傻瓜、傻瓜、傻瓜、傻瓜瓜、傻瓜瓜瓜瓜瓜…”
  她唱得不算大声,但已禁不住开始手舞足蹈,她在一阙古典音乐中出尽力拨动手手脚脚,口中哼着同样的一句歌词:“傻瓜、傻瓜、傻瓜瓜…”
  都不知是形容她抑或老板。
  忽然,拉奏声音停止,吓得她急急脚跑回自己的行宫之内。
  不,他不会听得见的。
  不过,就算他听得见又如何是了。她苦笑一下,耸耸肩。
  阿精也喜欢音乐,但她喜欢有歌词的音乐。由人声如泣如诉唱出来的歌,可以跟住唱,可以供给发泄的歌。
  拌,不应单单只得音韵啊,一定要有情情爱爱的歌词才似样。正如人生嘛,不能够只得流流长的生命,当中,要有些情爱内容才更丰富。
  这是阿精的信念,她知道,这一定不是老板的信念。老板从来不喜欢歌词。
  阿精戴上耳筒,她在她的行宫中引吭高歌:
  你问这世界最远的地方在哪里我将答案抛向蓝天之外落在你心底。
  如果你的爱总是逆向行驶,你说你爱我,我怎么能跟得上你
  你问我这世界,最后的真爱在哪里我把线索指向大海之外直达我怀里。
  如果你的心总是闭上耳朵,我说我爱你,你怎么能听得下去--
  唱得很兴奋,像大歌星那样有动作有表情,对着窗外的草原,她拳头紧握,唱着她认为与她有关的歌词,歌词中与她心事吻合的,她总唱得特别的响亮。
  好肉紧好肉紧,拳打脚踢,她由右跳到左,又由左跳到右。
  “如果你的心总是闭上耳朵,我说我爱你,你怎么能听得下去…”
  唉。疲累了,便蹲下来叹一口气。唉。
  有些时候,空间太多,老板忙于造小提琴,阿精显得无聊,便会乘搭她的私人飞机往世界各地搜罗美食,顺便shopping。
  今次,她去吧黎。
  在一流的食店中,阿精要了合桃蒜茸牛油法国蜗牛、烤兔仔肉及野茵、香煎鹅肝,一个<i src”igejpg”>酒烩梨,以及一支chateaudelle95红酒。其他顾客对这位很能吃的小姐纷纷投以注目礼,她真是好胃口呀,每一碟都吃得不剩一片肉,连伴菜也一扫光,很滋味的样子,一口接一口。
  什么也不剩下,她结账,接着到另一间餐厅再吃过,她要了一个四个人份量的海鲜盘、红酒烩牛尾、墨鱼子海鲜嗜喱、蟹肉云吞龙虾汤以及一个冻柠檬梳乎里。
  同样地,她滋味的全部放进肚子里,让嘴与胃感受食物带来的丰厚与满足,每一种味道,每一种从咀嚼中得到的质感,每一口落进胃中的重量感,令她全身上下都感动起来。
  食物,是能量、是渴求、是补充、是满足。
  当她处理了所有食物之后,神圣的微笑便从脸上泛起。对了,当一切都虚幻和捉不住之时,只有填满肚里的食物才是现实。
  本来阿精仍然有意继续另找餐厅吃下去,但各店要关门了,还是明天再吃吧,先去买些喜欢的身外物。
  她要换lv的两套旅行念,另外她想送老板一个雪茄柜;去hers买丝巾与一款新造好的马鞍;e的毛衣;el的珠宝,那件有星星的钻石颈链,不买起它便会想念致死;christiandior今季的长靴子…
  都一一运回酒店了,她躺在一堆堆物品的中央,抱住来翻滚,这样打滚了数次,又觉得好无聊,她踢走了一个纸盒,然后蹲下来叹气。
  真是什么都有了。
  挥霍无尽的金钱,狂吃也不胖的身材,青春不衰的容貌,然而,间中,偶尔,还是很有点纳闷。
  是因为惶惶无所依的心啊。吊在半空的。
  在新买的东西中扰攘一会之后,她决定出外逛,她走到一间小酒吧,要了一碟小食,以及一杯啤酒。
  漂亮如她,一定有很多人上前来搭讪,她会高高兴兴的与他们聊天,挑当中最有魅力的作较深入的交谈。他们喝酒,他们调笑,他们靠得近近的,最后,男人会抱住她,给她男人独有的温阳,给她男人的臂弯,给她男人有感觉的吻。
  她照单全收,一直以来,对于陌生男人,她也是如此。
  她长生不老,她超凡脱俗,她富甲一方。但不代表,她生活愉快,而且不寂寞。
  她好寂寞好寂寞。
  男人带她返去他的家,又或是她带男人返回酒店,都是平常而必然的事。她的世界不容许她交朋友,难道萍水相逢的人也要错过吗才不,她把握一些她渴望的体温与怀抱。
  这一夜,阿精随一名棕色长头发的男人走到一座小酒店,男人身形很高,穿t恤牛仔裤,气质也高雅,他说他是名学生,将来要做画家与诗人。虽然吧黎太多画家与兰人,阿精也没有预感这名男人将来会有多大前途,但她还是跟他离开酒吧。
  只因为,他的背影,有点像某个人。
  是了,当她转身拿起酒杯时,她便心软了。
  小酒店是典型吧黎情调,回旋楼梯,楼梯旁边有雕花铁栏,像蔓藤一样向上攀展,灯光昏黄,照得墙上的人影好长好长,而影的轮廓清楚得像组的剪影。
  他俩抱着,他俩吻着,沿楼梯一级级纠缠而上,在指定的楼层指定的房间外抱住嘻哈大叫,七分欲三分醉,推门而进之后,男人一手把她推往床上。
  阿精翻一翻身,笑着从床上跳起,男人伸手要抓住她,她却站定地上,这样对他说:“我是一个预言家。”
  “什么”男人望着她。
  “你是天蝎座的吧,而月亮星座是山羊座。”
  男人抓了抓头,他回应:“你怎知道”
  阿精说下去:“你八岁的时候父母离异,九岁时你高赛被学校开除;十三岁初恋,十四岁在另一段恋爱中失身;十八岁时你的二十三岁女友怀孕,她堕了胎,那是一个女婴,十九岁你寻找到真心爱上的女人,然而她却是别人的。”
  男人的表情非常惊异,她全部说中了。
  正要问她问题,阿精却止住了他的提问。
  她微笑,像猫一样坐到男人的大腿上,脸向着他,她说:“今年你二十一岁,遇上了我,但你不会得到我。”
  男人笑,伸手捏向她的腰,男人在想:“我就是要得到你。”
  当男人正抱着她要再吻之时,阿精伸出手指,在男人的两眉中心划了一个类似“8”字的符号,刻顷,男人双眼翻白,身向床上倒下。
  这休克突然得男人来不及惊愕。
  从小酒店房间中看着一个男人,是阿精多年来的惯性活动,男人有男人的轮廓,男人有男人的味道,男人有男人的性感,在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身边,她也一样寂寞,只是这寂寞总比单单凝望一个人的背影好。望着一张脸来寂寞,比望着一个背影来寂寞丰富一些。
  她燃起一支烟,>吸>了一口,烟丝上升,缭缭如一个开往半空的灵魂。
  她望着昏迷了的男人说:“我告诉你吧,你不会长命,你是早死的,你会为一个不爱你的女人而死,到死,也充满怨怼。”
  男人没反应,他听不到。
  “你也不富有,理想又实践不到。你的人生,可谓完全没有要点。惟一稍为特别之处,是你过上我,因为我,今晚你的记忆会被清洗,押到第8号当铺那个地下密室内。”
  是的,当铺的地下密室内,有一些没登记的回忆,不知是谁人的,无色无味,锁在一个个小木盒之中。如果,把木盒打开来,上升到半空的画面,都是阿精的脸,无数个偶遇中,有阿精的笑脸,她的媚态,她的甜言<i src”igejpg”>话,她抛出来那闪烁却又寂寞的眼神。
  这通通,是这些男人失去的回忆。
  而他们的银行户口,会即时多了一小笔金钱。
  真是出奇地寂寞的一回事。通常两个女人的满足,在于有不断念记她的男人,她存活在不同的男人的脑海中,让他们怀念、猜谜、搜索。
  然而,她连回忆也不能够让人留下。
  存在,等于没存在。都无人记得起。
  阿精站在窗前,她在等待天亮。她早已不是人了,她不会有肉欲上的渴望,她有的是超越肉体上的渴求。
  这样生存了一百年,太多凡夫俗子对她显示出兴趣,但没有一个是可以的而造个当然了。可以的那个,却又似乎对爱情这回事毫无感应,阿精实在不明白,她与老板都是同一类生物,天地间,只有她配他,就如挪亚方舟中的一对对生物那样,是最自然最绝对,最不可或缺的。
  偏偏…
  真是寂寞。来来去去,她只得到老板的背影。
  天终于吐白了,由青变淡黄的吧黎晨曦中,有白鸽在天空中飞,从一座楼房飞到另一座,栖息在雕花的栏杆上,如果栏杆后种有花,那就真是美得绝了。
  阿精离开这小房间,走到街上>吸>一口清晨的空气,高跟鞋在石路上有沙沙的响声。她伸腰,她微笑她打呵欠,然后有太多时间的她,自己定下另一个目的地。
  在离开这都市之前,她决定先做一件事。她返回她的豪华酒店内,拿出酒店的信纸信封,她要写一封信。
  信的内容是造样的:
  你不在的时候,我十分十分的挂念你。
  在大宅中走来走去看不见你的可爱食相,听不到你的甜笑声,时间便难过绝顶,大宅比平日更空虚。
  很挂念你!你何时回来,多希望你就在我身边。
  信写好了,便放入信封贴上邮票,她写上大宅的地址,而收件人是她自己。
  就像一切单恋到痴迷的傻人,阿精代替那个人写信给自己。
  她知道,这样子,她便有所等待,回去大宅之后,还有一封爱意盎然的信在等待她。
  日子要有目标,才会如意。
  她计划日后的行程,她会去土耳其,那里有乳酸酪饺子在等待她。
  而当阿精还在周游列国之时,她写的那封信已寄回第8号当铺。
  当从信箱中取饼这封信时,老板一看信封上的字,便知道这是谁寄给谁的。他笑,他吩咐仆人放到阿精的行宫中。
  有很多事,他却得一清二楚。
  无反应,不做声,不参与,不代表不知情。
  但知道后,他仍然只是笑一笑作罢。他能够做的是,把精神集中在其他事情上。
  譬如一些正义的事。
  老板翻看他的客户记录,重点是查看一批仍然在生的客户,他希望了解他们的近况。
  日子过得好吗典当后的后遗症处理得到晚身为他们的客户,钱是有了,但遭遇只会每况愈下,老板看着,非常不忍心。
  今次他会帮助些什么人
  有一名客户,他首先来与当他的大屋,后来是他的公司,接着是典当他的寿命十年。最后,他典当他的理智。
  老板还记得,那时候男人对着他说:“因为我还清醒,所以痛苦才会降临,只要我失去理智,我的心情才不致于沉淀在哀伤之中。”
  老板坐在他的书房内,听着男人的说话,便对他说:“失去理智的结果是人不似人,没理智的人如一头畜牲,失却了人类分辨善恶的本性。”
  男人垂首,脸容沮丧。“我的人生已全盘失败,我还要理智来做什么不如糊涂地生存下去好了。”
  老板回应他:“你的人生也不是那么糟,你的妻子与女儿十分爱你。”
  男人却说:“因为我的失败,她们没机会得到荣华富贵,反而要为我挨苦,我愧对她们,我宁愿她们舍弃我,我还更安乐。”
  老板望着绝望的男人,暗自叹了口气。他知他改变不了男人的心意,他于是说:“你的理智的典当价值是那所你的妻女正在居住的房子,以及一笔现金,足够她们简朴地运用三十年。”
  男人的目光内是感激。“谢谢你。”
  老板拿出协议书,递到他跟前,说的仍然是:“想清楚才签署。”
  男人注视着当中签署一栏的空白位置,表情定格了三秒,接着>吸>上一口气,挥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男人抬起来的眼睛,有那具气魄的坚定。
  老板说:“那好吧,我们开始了。”
  只见老板扬手做了个催眠的手势,接下来男人的眼前出现了一片蓝天与草地,然后是一名穿婚纱的少女,那婚纱的款式有点古旧,少女的脸孔清雅可人,少女在咧嘴微笑,伸出她的左手,让眼前人上前来握住。男人也就仿佛感受到她的体温传至他的手心内,那一刻,多心满意足。那是他的妻子哩,二十多年前,她在阳光明媚的一天嫁了给他,那一天,他和她,在同一个天空下领略着幸福。
  接着,男人看见他的女儿出生了,女儿牙牙学语,&x5f88;&x5feb;又背著书包上学。男人伴她温习,与她到海滩习泳。而忽然有一天,女儿居然带了一名男孩子回家,她告诉男人,那是她的男朋友。
  男人深深的叹喟,每天辛勤地劳动,岁月擦身而过得多急速,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多年了…
  在理智失去的一刻前,男人脑海中出现了他一生最美好的片段,老板让他重温。就在男人叹喟过之后,随着老板轻放在他头顶上的手心,男人的理智急速地脱离了他,转送到老板的手心之内,有那一抹米白色的光华,轻轻敲开了他的主人。
  他的理智,已被抵押送走。
  男人后来被发现在他所居住的城市的天桥底,以吃垃圾为生,他衣衫褴褛,神志不清,过着无尊严的日子,与一头流浪狗无异。
  他的妻女后来找到他,把他送进精神病院,他被关在一众同样失掉理智的人的身边,白衫白炮,摇摇摆摆,行尸走肉般过日子。没有思想,没有合理的反应,当心头有想表达的说话时,只能以无尽的尖叫替代。
  “呜…呜…呜…”是男人的叫声。
  也十年了。十年前,一个这样的男人典当了他的理智。
  老板一直念记着他,他意欲为这名客人赎回他的理智,纵然,第8号当铺并不鼓励客人赎回他们的典当之物。
  第8号当铺有不张扬的条文:每一名客人,最终都要倾尽所有。
  阿精把这条文保持得十分完好,老板却偶一为之的打破这规条。当然,他做得很技巧。
  老板合上他的双眼,他在脑海中搜索他的资料。
  这是未来的一段资料。人的命运是注定的,历史档案有历史的资料,将来档案有将来的资料。他要搜查一个人,没有太大的难度。
  合上的双眼中,急速越过一个又一个编号,像角子老虎鸡的滚动画面一样,老板要的人,就在这堆数字中。
  需要的数字来了,老板的眼皮轻轻跳动了一下,数字便停在他的视线内,然后数字拆散开来,在分析的空间中,出现了一名少年的脸孔。
  画面逐渐放大,看清楚了,少年年约十六七岁,但不会吉话,智力也低下,他整天望着电视机像笑,口水侧淌半边肩膊,他不能照顾自己,而他的亲人要照料他一世,他是身边人的一个大重担。
  这名少年是属于将来的,他会是失去理智的客人的女儿一年后出生的儿子。
  老板决定了,要与这名旧顾客谈一谈条件。
  老板于是光临男人所在的精神病院。
  时为深夜,病人都服下了安眠葯睡去,病房外偶有医护人员步过。病院的情调,在晚间看上去,一切都是灰色的。
  男人住在一间六人房间,他的床靠墙。老板站在他跟前,端详他的脸孔。十年了,男人今年五十五岁,典型中年人的容貌,略胖,眼皮开始下垂,头发白了三分一。十年前老板遇上他之时,他很瘦,虽然沮丧,但眼神好坚定。
  环境与年岁,就这样改变了一个人。
  男人睡得很熟,就这样,老板无办法与地沟通,也事实上,失去了理智的人,就算醒来了,也无法与人沟通。
  因此,老板为男人准备了他的理智,老板把手轻轻按到男人的额头上,三秒之后又把手移离。
  理智归位了。
  老板说:“多年没见了。”
  这句话反映在男人的梦境中。在梦境内,理智也久违了,十年,他活在乱梦一片,今晚,罕有地,在梦中,有一句清晰的话响起,更罕有的是,他听得明白。
  男人回话:“请问,我的妻女生活得可好”这是男人首先关心的。
  老板说:“请放心,你的妻子身体健康,女儿三年前结婚了,而在三个月之后,她将会怀上第一胎。”
  男人感叹:“太好了。”
  老板说:“她们之所以有好日子过,全因你牺牲了你的理智,换回她们一个似样的生活。”
  男人轻轻说:“我很愿意,我没有后悔。”
  老板问:“但你失去了与她们共聚的十年。”
  男人说:“都过去了。”然后他又问:“我还有多少年寿命”
  “二十年。”老板回答。
  男人不做声,他明白,他还有二十年失疯心的日子。
  他望住老板,他说:“其实这十年我也有思想的,只是好混乱,也一直组织不起来,片段很零碎,我是留在一个大迷惑之中。”
  老板说:“我可以让你赎回你将来的理智。”
  男人表情讶异。
  老板说下去:“但要用你女儿未出生的儿子作交换。”
  男人也就断言:“不能够。”
  老板微笑:“你是一名正人君子。”
  “且听我说。”老板向他解释:“你的孙儿智力发展不足,他有一个弱智的命运,你的女儿会为了照顾他而疲于奔命半生。他的出现,剥夺了她人生的许多快乐。”
  男人也就明白了。“老板…”
  老板说:“把你孙儿的灵魂典当给我,我便让你赎回你往后二十年的理智。”
  男人望着老板,眼神内尽是感激。他知道,这是老板故意的帮忙,一次无遗憾的两全其美。
  老板告诉他:“你的女儿在怀孕两个月时胎儿会流失,而你的精神病会在半年复医治得好,你将会回复理智,你的生活会重新有意义。”
  男人本想一口答应,却随即他想起了一件事,他问:“我的女儿以后仍然有怀孕的机会吗”
  老板回答他。“三年后,她会拥有一名女儿,那孩子性格良善,与你很投缘。”
  男人禁不住心花怒放。
  “接不接受这单交易”老板问。
  “感谢你。”男人告诉老板。
  老板说:“这只是一单fairdeal。”
  “我接受。”男人点下头来。
  “那么请你合上你的眼睛。”
  在老板一声吩咐下,随男人合上眼睛的这一刹,他忽然感受到一种无尽头的跌堕,像一切有理智的人的噩梦,飞堕进一个充满离心力的空间之中。
  真实是,老板仍然站在他的病床边,老板的手接到他的额前。
  那跌堕终止了,男人低哼一声。
  老板移开了他的手。男人的理智全然归位了。
  病床上的男人表面上一如他的同房,合上眼在熟睡,然而,从明天起,男人的理智会一步一步重新运作起来,他将拥有比身边同伴珍贵的东西。
  他会变回正常人,会被这所精神病院视为他们的医学奇迹。
  老板离开了这问病房,离开了这所精神病院,他的心情十分好。他忽然想起了阿精,那封寄到大宅的信不是来自吧黎的吗老板的表情略带笑容,他也想往吧黎走一走。
  决定了之后,老板便起行。
  许多年之前,他与阿精一同来过这城市,那是起码六十年前吧,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阿精的话文能力仍然很差,人生路不熟,每一步都要跟在他身后。但她是那么容易兴奋呀,周街指指点点“你看,有这种帽子!”“什么当衔接吻”“那间甜品店的蛋糕是什么朱古力吗”“为什么这城市的人都爱养狗”
  在那极有情调的年代,他们享受着长生不老的新鲜感。那时候,二人都&x5f88;&x5feb;乐。
  今时今日,阿精来来回回这繁华虚荣的城市也十多次了,老板大概知道她干了些什么,不停地吃,不停地购物,然后表现得像个中国公主,很有派场地使唤洋人为她搬这抬那。
  老板坐在一家露天咖啡座上,望着眼前景物微笑。不知阿精有否坐过这位置她在这个角落里又吃过些什么有一边吃一边皱住眉品评吗
  老板在一个阿精不知道的时空中幻想着他的风姿,在她仍然四周围奔走尝尽世间美食时,有一个人,在默默感受地停留过在这城市的余温。
  他在感受她,而她不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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