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迟慕》第三章 套话

  第十九章 离别
  七日后,槐香院的主仆们,又见到了表少爷汪峭旭。半年不见,他壮实了不少,个子也窜高了。
  因妤如要远行,杨氏几乎把槐香院里外翻了个底朝天,为女儿准备路上衣食住行的物件。钟澄无法,只得由她去折腾。最后还是表少爷出来劝说,她才止住了那跟搬家差不离的行为。
  杨氏原打算把崔妈妈也派上,跟着妤如回京的。
  后来钟澄告诉她,堂弟钟济也要同行,只得把她留下了。
  钟济也要在月底动身,赶在年底前进京,准备明年春闱。钟澄邀他跟自己女儿和外甥同行,一起也好有个照应。
  钟澄四房的堂叔钟正行,也就是钟济的父亲,听闻后不仅支持,而且大喜过望。
  临行前,他叮嘱儿子:“如今你二十又三了,成家尚未立业。这次赶考,不说中个头甲回来,最起码不要给咱四房丢脸,好歹挣个同进士回来吧!前几次找理由说,没门路向主考官们引荐,被埋没了。这回好了,一下子来了两个机会。”
  “不说妤姐儿那外祖父,门生遍布朝野。就是搭上长公主这条线,跟汪家未来希望汪小少爷结交,也是有好处的。
  进京后多跟着他们走动走动,遇到可能参与阅卷的翰林和文臣,多打听他们喜好和避忌,无论是应试还是将来出仕,都是大有裨益的。这样的捷径,外人求都求不来的。在路上尽心点,对两晚辈要多加照顾,可不能再迂腐了。”行老爷对儿子耳提面命。
  此次妤如进京,将在外祖父身边呆上一年多,等着父亲丁忧期满,进京候缺时,全家才能再次相聚。
  因她的离开,长时间将见不到女儿了,怪不得杨氏如此兴师动众。
  妙如用一本书,扎了个绣球送给妹妹。这个活计,她在前世的小学手工课上做过,再加上流苏吊坠,挂在家中甚是新奇好看。妤如见了,果真爱不释手,喜滋滋地收藏起来了。
  钟明信兄妹俩也来送妤如他们了。
  跟汪表少爷年龄相仿,又都是有志于科考的同道中人,钟汪二人颇有点惺惺相惜的味道。
  汪峭旭邀请他,上京城后一定要到他家里来玩,到时两人再促膝长谈,把酒言欢。钟明信接受了他的好意,说自己下次上京,应该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参加春闱。对方当即表示,那就遥祝两人,能在会试考场上碰面。
  依依惜别后,大队人马就启程了。
  杨氏泪眼婆娑地送走了女儿后,一连好几天,槐香院里都弥漫着压仰、低沉的气氛。杨氏又有故态复萌的趋势。
  作为高危人群,妙如躲在西厢房里,不敢随便冒头,也不好轻易出来。见女儿这样,钟澄干脆打发她上了山。到寺里住上一段时间。
  其实他发现,自女儿能看书后,他可教的书本知识,越来越少了。
  看得出来,每次在讲授时,女儿都在敷衍他。被提问发难时,她都能轻松地答出。这样的学生,让当先生的很没成就感。
  到后来,干脆也不教那些四书五经和诗词歌赋了。开始教些修身养性的技艺。在琴棋书画上,女儿倒是学得挺认真,进步也挺大的。
  钟澄想了想,觉得上山住着,更利于女儿身心健康。
  多学些医理知识,对她今后的身体只有好处。妙如当然是乐意的,收拾好了行李,不用人送,带着秦妈妈和织云,次日就上了山。
  可惜这次,并没如她所愿,在山上长住。第二个月才刚开始,钟澄就派人接她下来了。
  原来,她亲娘舅来了,要带她回泗州,为娘亲扫墓。并参加生母的移棺仪式。作为亲生女儿,她将主持接灵事宜。
  突然冒出个娘舅来,妙如很是意外。之前也没人跟她提起过,连身世也是最近才浮出水面的。
  见到舅舅本人时,她才感觉到,血缘间的遗传基因,有多强悍。这舅舅居然跟小妙如这副长相,有几分相似,也验证一句俗话外甥多像舅。
  听了父亲跟他的对话,她才了解到,三个月前,父亲就写信给舅舅了。请他帮忙带着妙如,把她生母的棺椁从泗州接运回来。
  原来当初,在家乡泗州遭遇百年难遇的洪水时,林大舅陪着舅母杜氏,恰巧回了扬州娘家探亲。
  待他们返回家乡时,家院已被冲毁,姐姐一家人也不知所踪。等到钟澄返乡寻亲时,郎舅俩才联系上。接下来他也跟着找了半年,就是没音讯。后来钟母祖孙俩被人送回时,给他带来的,却是姐姐的死讯和一副灵柩。
  在小舅子的坚持下,钟澄把妻子林氏的棺椁与她父母的葬在了一起。随后,钟家三口就启程去了京城。
  在彭泽县和杭州府就任时,钟澄就托了小舅子照顾着妻子的墓地。两人约好,等到合适的时机,将她的坟冢迁入钟氏祖坟。
  此次前来,正是见到女儿的孝期已满,按照原约定,由小舅子来接妙如回乡捧灵的。早日把发妻的遗骨,运回祖坟安葬,一直是悬在他心头的大事。
  跟着林大舅乘着船,顺着淮水逆流而上。傍晚时分,停船上岸,在叫周家桥的地方歇息过夜。
  下船时,码头边热闹非凡,人声鼎沸。只见人们都聚在东边一个高台旁,好似在围观什么
  妙如有些好奇,问前面开道的小厮星魁,“咦,怎么这般热闹,他们在看些什么”
  “小的也不知道,要不,让小的去打听打听”星魁主动请缨。
  见大小 姐点了点头,他哧溜一声,钻进了人群。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回来汇报:“原来,本地出了位小神童,正在和十里八乡的秀才轮番对决呢!”
  “这么有趣”妙如心生向往,跃跃欲试也想去观战一番。用眼睛瞅了瞅舅舅,目露恳求之色,想他带自己前去。
  林恒育装着没看见,拉着她继续赶路。
  晚上在小镇住宿的客栈打尖时,妙如得偿所愿,听到了关于小神童的八卦。
  “这梁家小子,半岁能言,三岁可就能背十来首古诗,长到现在六岁,都能对对子联句了。真是奇才啊!”客栈老板正在跟周边的邻居侃大山。
  “顾秀才故意刁难,出的那联句。没想到,他一黄口小儿,竟毫不畏惧,张口就接了上来。”一个夫子模样的中年男子称赞道。
  “可不是,想那梁员外和他婆娘两个,目不识丁的,竟能生出这等聪明绝顶之人,也实在是件罕事。”客栈掌柜总结道。
  在一旁听得有趣,妙如不禁腹诽,不会也是穿越过来的吧旋即,她就被这想法雷倒了。
  “还说呢!梁员外长得脑满肠肥的,她婆娘也生得一副膀粗腰圆的样子,不知为何,他们儿子却长得这般清秀俊美。真是歹竹出好笋呀!这小子恐怕来历有些不凡,没准是天上的星君,到人间历练来了。”
  妙如听得目瞪口呆,这也能掰活!广大劳动人民的想象力,还真不能小觑呀!
  她这边听得津津有味,林大舅在旁郁闷了,小外甥女到底随了谁啊小小年纪,怎么就喜欢听些家长里短呢!
  他哪知道,来自于信息爆炸时代的妙如,一天不了解外面的动态,就觉得与世隔绝一般。
  在进书房启蒙之前的那段日子,她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此次好不容易离开家门,到外面走走看看,她当然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了解各地风土人情,长长见识,加强对这世界的认识也是好的。
  出门在外,他们也不敢太过大意,早早地把妙如拉进了客房里。说是要考考她的学问,免得在外听些闲言碎语,把心都玩野了。
  还告诉她,当年她娘可是当地有名的才女,一手好丹青闻名乡里,作品被羽绣坊的绣娘们爱不释手,常被她们竞价抢购,描成绣品的花样子。
  听到那些往事,妙如有些意外,之前谁也没跟她聊起过,那个红颜薄命的女子,生前的事迹。不过,看到父亲近来对她态度的转变,想来对林氏他还是有感情的。
  那会是怎样一位玲珑剔透的女子呢六年来,让钟家母子对她念念不忘!每年在忌日那天,都上庙里专门为她做法事。
  妙如突然对那位来不及认识的母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你母亲要是男儿身,去参加应试,没准早就中了举人。当年她背起论语来,可比我顺溜。可惜了!”林恒育不禁感叹道。
  “舅舅,母亲长得漂亮吗”妙如显然更关注外貌上的遗传基因。
  “漂亮!你外祖母的相貌,在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你母亲随她老人家,舅舅反而随你外祖父多些。”林恒育娓娓道来。
  妙如望了他一眼,林大舅本来长得就不差,只是满脸的憔悴之色,让他显得有些沧桑罢了。
  “舅舅每夜是否睡不安稳”妙如忍不住询问出声。
  “你如何知道的”林恒育一惊,狐疑地望着她。
  第二十章 移冢
  “舅舅发际间色泽暗沉,想是心中思虑过重。双眉间有竖纹,且此处发红,可是有常年夜不能寐、多梦心悸的毛病”试着说说,边说边观察他的表情,妙如一副不太自信的样子。
  林恒育呆了呆,半晌才回过神来:“想不到你小小年纪,还懂得这些,竟也能让你蒙对一二。”
  “才不是蒙的,我可是被师叔逼着,背熟了好些症状,又被他强拉着观诊了两个多月。”听出他不以为然的意思,妙如抗议道。
  “师叔是云隐山的慧明大师吗”林大舅不禁问道,他刚到钟家时,就听姐夫说过,这小丫头在不久前,拜在慧觉大师座下。现如今正在山上小住。初以为是继母容不下她,要借拜师之名躲上山的。原来是去学医了,不由得面有愧色。
  妙如可不知他心中的沟壑,又道:“师叔说我年纪太小,还不太懂医理,没敢教开方子。只教了些基本养生的法子。像舅舅这种情状,可用野菊花做成枕头试试。再就是,每夜睡前,用热水泡小半个时辰的脚。平时多吃点莲子、核桃、龙眼、红枣。还有,睡前可按揉此处的神门穴,有安定心神的作用,还能泻心火,有助入眠。”说着,抬起左腕,在位于腕横纹小指侧端凹陷处点了点,又揉了揉。
  林大舅半信半疑地跟着她,找到那个穴位,也捏了捏。
  “这样就成了这么简单,药铺都要关门了!”林恒育哂笑。
  “当然不是这般简单!”妙如想起前世,每次路过精神病院门前时,总看见挂着失眠专科门诊的条幅,还都取的是类似康宁、安定之类的名字。跟师叔学失眠病理时,才恍然大悟。这失眠症主要还是心里藏事引起的,身体上的症状只是外在表现罢了。
  “这些不过治标!想要治本,睡得安稳,还是得从心因方面找源头。”她道出症结所在。
  听到这里,林恒育的神色凝重起来,其实他内心已经认同了。虽然她说的在理,但作为长辈,也不好在外甥女面前,透露自己的心事。林恒育不置可否,把话题岔开了。
  “在家中,继母对你可还好”看着妙如气定神闲的小模样,他不禁生出一丝好奇来:比起姐姐来,她少了几分腼腆,多了几分豁达开朗。原以为按她在家中的处境,该比姐姐那时更拘谨一些才是,没想到……想到这里,他终于问出了一直存于心底的疑虑。
  “现在好多了,其实爹爹还是蛮维护我的,舅舅不用为妙儿担忧了。”明白他的意思,妙如安慰他道。
  “对你好,舅舅就放心了!姐姐就剩下这点血脉了。听你爹说,出生时是难产。你身子骨本来就弱,昨听师叔的话,平时多加调养,切不可思虑过度。家里的关系复杂,你有什么委屈,要及时告诉你爹爹,切不可郁结于胸、忍气吞声的。小时候底子没打好,长大后会影响一生的康健。”林恒育谆谆告诫她。
  “谢舅舅关心,您就放心吧!师傅说了,佛由心起,魔由心生。自己心里强大了,旁人影响不到我。”她顿了顿,语气有凝重,“相反,还能影响对方。事已至此,只能往好的方面想,才有出路。”
  说到这里,她不禁舒展开了一抹笑容,好似看到希望那般:“用最大的善意,来争取她不再讨厌我,水滴石穿,总有一天她会真心接受我的。”
  望着那张与姐姐十分相似的小脸庞,林恒育心中不由一动。有些了悟,生出些欣慰,还夹杂着些许惭愧!
  自己竟然还不如六龄小童想得开!
  救助姐姐不及,失去相依为命的亲人,曾让他的心一度困囿于追悔之中,不能自拔。再加上两年前的科场失利,更是让他倍受打击!到后来抑郁成疾,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此次前往淮安接回外甥女,就是有补偿的心愿在里面。
  遗憾伤痛已经造成,没法挽回了。何不向前看,努力让自己强大起来,以后少些遗憾!想通这些,林恒育觉得豁然开朗,整个人也轻松起来!
  把妙如安置上床后,就返回他那间客房内。叫来店中小二送上热水,依照妙如的方法,泡了完脚,按了按手腕上的穴位,就上床歇下了。
  第二天,妙如跟着林恒育回到了泗州。
  到了舅舅家,见到了舅母杜氏,和五岁的表妹婉致。
  主客双方见过礼,吃完晚饭,就把妙如安排在婉致那间房里后,舅母就离开了。
  婉致极热情招待了她,最后拉着她,两人一起上了床。
  林家表妹跟妤如差不多大的年纪,伶牙利齿的,长得冰雪可爱。哄小丫头,妙如这两年练得得心应手。没过一会儿,这小表妹就被她收复了。
  从她口中得知,原来前些年,他们一家的日子并不好过。自六年前林家的院子被冲毁后,靠着亲戚朋友的接济,一家人才勉强维持了生计。婉致表妹出世后,日近艰难。还是舅舅重操祖业,开馆授徒后,家里境况才稍稍好了一点。表妹平时就跟在学馆里旁听,顺便帮着父亲,做些力所能及的活。
  妙如不由地心中感叹,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家中差不多大的孩子,包括自己,在这般年龄时,身边都围着好几个人伺候。就是心里再苦,也不会比表妹一家子还苦。
  穿越过来那一年的抑郁,现在想起来,有些矫情了。
  不过家中的苦日子,并没给婉致带来太负面的影响。反而让她小小年纪练得身手利落,性情爽朗,又善解人意。真是个不可多得的贴心小丫头!
  妙如发自内心,真心喜欢上这表妹了。不为别的,光为她这份乐观心性和体贴爽直,常为他人着想的性格,就够惹人怜爱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穿戴整齐后,妙如就跟着舅父去了母亲的坟地。
  看得出来,舅舅一家人常来,坟前一根杂草都没有。不远处是外祖父和外祖母的坟头。一一磕头上香后,妙如就跟林大舅返回了。
  几天后,林恒育挑了个黄道吉日,在附近庙里,请了几个和尚。在他们唱经声中,一帮人起了棺,带着妙如,启程赶往了码头。
  跟着林恒育后面来帮忙的,是他平日来往较多的至交好友。他们在船上闲聊时,妙如才了解到林家这几年的近况。
  原来,林恒育在新帝登基前一年,也中过举人。两年前的春闱时,发挥失常,最后名落孙山,从此一蹶不振。加上身体的原因,就歇了再去参加科举的念头。子承父业,执起教尺,把有恒学馆重新开了起来,家中的生活才了慢慢上了正轨。
  这几个人的孩子,都在他学馆里启蒙。大家难免就聊起了书香世家钟氏一门,提起他们家族出来的人才,都心生向往。
  说到妙如的父亲钟澄时,更是敬佩之至。有人还忆起,当年钟澄金榜题名后,当地的县老爷敲锣打鼓,码头迎接时的盛况。包括后来动用官衙力量,帮他张榜寻母找妻。都曾在当地哄动过一时!
  “林兄弟,你不再考了吗多可惜啊!你还有姐夫在前面引路,以兄弟的才华,金榜题名是迟早的事。虽然为了孩子,咱们也挺舍不得你走,但为兄弟前程着想,哥哥还是要劝一句,不要错失了这般好的机会。”一个年约三十的敦厚汉子,拍拍林恒育的肩头,劝他道。
  林恒育面带愧色,对那人起身行了一礼,诚挚地说道:“哥哥的好意,林某在这里谢过了。虽然我也有志于朝此路走下去,家里的情况大家是清楚的,根本走不开。这两年身体也不大好,怕是熬不过那七到十天。”
  在一旁听着,妙如也挺替舅舅惋惜的。
  就在这时,有位林家请来护灵的僧人,从她旁边经过。
  她突然灵光一闪:“对了!这次回去,可以把慧明师叔介绍给舅舅啊!让师叔帮他把把脉,再开些方子调养调养,惹再能请师傅慧觉大师,开导开导他。过几年,再差的身体,怕是也会有些好转。到时身体好了,舅舅就可以再考了。若能中得进士,家里条件也会有所改善。说不定婉致表妹一生的命运,也能从此改变。对了,就这么干!”
  她突然高兴起来,若林大舅也能出仕,自己也多了个靠山。真是一举数得的好事。
  船行至淮安码头,已是五天后的事情了。
  待船停稳后,星魁头一个上岸寻主子去了。也没费多少功夫,钟澄早带着一帮人,在那里等候多时了。
  当妙如捧着林氏的灵位走出船舱时,钟澄激动得迎了上来。待看到后面抬着的棺椁时,眼神黯谈下来,脸上浮现一种久违的哀伤之色。
  把林氏的棺木,寄放在离祖坟不远的庙宇后,钟澄把小舅子那帮人,就安置进了镇上的悦来客栈。居丧之人不便在外久呆,钟澄托付林恒育好好替他招待那帮朋友,随后领着妙如就回去了。
  第三日,钟澄请了慧觉大师,挑了个吉时给林氏做了场法事。在灵慈寺众僧的超度下,林氏终于入土为安了。
  她下葬时,族中的管理庶务的长老,和几个跟钟澄同辈的族中兄弟,也来到了仪式现场,观礼见证。妙如和婵如在林氏墓前磕头上香后,就被各自的乳母抱回了马车。
  唯独缺席的,是五房的当家主母,钟澄现任的妻子杨氏。
  第二十一章 妾礼
  杨氏在相公元配迁冢仪式上的缺席,比她亲自去参加,还要引人关注。
  像钟氏此等诗礼传家的江南望族,安生立命之本就是谨守礼法,尤其是尊卑、嫡庶、长幼的规矩。
  杨氏公然藐视礼法的行为,加上之前,有她要赶走元配所生嫡长女的传闻,使她在维护正统的长老们眼中,形象极差。回到家中后,老族长钟鼎铭找来钟澄,特意跟他说起了此事。
  钟澄不好在外人面前,数落妻子的不是。赶忙打圆场说,自年初她生了那场病后,一直没好利索。坟场这种阴气较重的地方,怕是不好多去。
  五房这些年一直在外面,跟本家来往并不多。见他如此,老族长也不好多说什么。
  只是提醒他,想要在仕途上有所进益,礼法上千万别让人揪住了错处。杨阁老把持朝政十多年,也没个后继之人。今上看来也并非是个平庸无能之辈。动不了老的,随手收拾小的,还是很容易的。五房一向离权力之争太近,千万别让御史们抓住了把柄,遭受池鱼之灾,到时就悔之晚矣。
  钟澄连声道谢,并表示以后会注意,随后就告辞出来了。
  回到槐香院,杨氏刚巧躺在正屋卧室的软榻上。
  见丈夫回来了,她呻吟了两声,正要起身。钟澄忙按住她,示意她继续躺着,不用起来。
  “你好好养病吧!争取在除夕祭祖那天,能好起来。之前林氏的墓,还没迁进祖坟,就没安排你去庙见。年底把这步完成了吧!老拖着也不是个事儿!”
  “什么!”刚才还是副虚弱的样子,听到这话,杨氏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
  “你打的原来是这主意!之前一直不让我庙见,就在这儿等着啊是要我给她牌位敬香,行妾礼吗”她气急败坏对相公吼道。
  淡淡地望了她一眼,钟澄慢条斯理地说:“理应如此!庙见是确认你钟家妇的身份。虽说迟了点,但也是承认你名份的大事,礼数不可废!不然,吃亏的人最后还是你。”
  “那她呢她行过庙见礼没若未经过此步,就算不得钟家妇,为何还要向她行妾礼为何我还要尊她为长充其量,她只相当于你的外室!跟私奔的差不多!”杨氏怒火攻心,咄咄逼人地浑说起来。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在屋里响起,惊得两人都懵了。
  杨氏左脸上,立即出现五根鲜红的手指印。她目光呆滞,过了半晌才放声大哭起来。
  手指着他骂道:“好你个钟澄,忘恩负义的东西,竟敢打我!长这么大,爹爹都没对我动过手!要跟你义绝!”说着,大声把崔妈妈和贴身婢女叫了进来。吩咐她们收拾起东西,叫嚷着要回京。
  打完这巴掌,钟澄也呆了。
  他生平向来信奉“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教条。这是他头次出手打人!打完后,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刚才动手的人是他!低着头,垂着肩膀,显然有些后悔此番冲动的行为。
  眼下这局面更加难解!能劝住杨氏的,都不在身边。
  大家还在孝期,若她一时冲动,收拾行李,自行回京了,局面最后就真的难以收拾了。
  不发一言,钟澄转身离开,走出院门,来了到前面书房内,把自己关了进去。
  而正屋这边,把杨氏扶上床,崔妈妈遣退了下人,也关起门来,开始劝导自家的主子。
  “小 姐,千万别冲动啊!好不容易在彭泽吃完三年苦,眼看着快把孝期熬完了。明年年底就能回京,跟老爷夫人团圆了。小 姐这一走,前面的那些苦,不是都白吃了吗且小 姐在夫家丧期里,就离家出走,让老爷和姑爷的名声还要不要”崔妈妈急了,从正反两面加以劝阻。
  “我还管他的名声干甚都要跟他义绝了!”停下抹泪的动作,她声音中有些颤音。
  “还在耍小孩子脾气!都有妤姐儿了,义绝了,小 姐打算把她怎么安置”提醒她还有个女儿。
  “当然是我带走了,难不成留给后娘去折磨。”想也没想,她脱口而出。
  “小 姐义绝以后呢打算嫁给谁去依靠谁生活一次退亲,一次义绝,还有个拖油瓶,小 姐今后想再找一个,恐怕真的有点难了。”知道这是个关键时刻,她也顾不上什么主仆尊卑了,强逼着对方好好想一想,冲动带来的严重后果。
  “那就不嫁了!难道爹娘会把我赶出门去”想也没想,杨氏抵死不松口。
  “现在是不会。但老爷夫人百年后呢小 姐就是想依存俊少爷生活,以后他成了家,娶了新妇。小 姐母女俩,将以什么身份留在杨家您难道想后半辈子,过着寄人离下,看人眼色的日子”把此种选择的结果,赤裸裸地撕开了,提早摆了出来让之面对。
  杨氏绝望了,静下心来想了一想,她离开钟澄后,路的确不太好走,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小 姐若是再忍上一年,到时就是跟姑爷闹翻了,也没人动得了小 姐。况且,何必跟个亡人争名份呢!她再有体面的身份,也没过上一天荣耀舒心的日子。拼命生下的孩子,连一眼都没见过。”崔妈妈苦口婆心地宽解她。
  “难道就这么算了这口气让我如何咽得下去”愣愣望着她的乳母,杨氏心中怨怒难消。
  “小 姐争这闲气,真的没必要!只要能得到姑爷的信任,把内院交给您掌管,到时再生个哥儿。以后不管是姨娘还是子女,命门都捏在您手心里。至于林氏,有谁还能记起她至于那个小人精,早点把她嫁了,或是让她不要出现在人前,不就得了!”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不出现在人前上回借助道长的力量,那么好的机会,都没成功!还能有什么办法”杨氏猛地抬起头来,不确定地盯着她。
  “办法还是有的,只是小 姐不要操之过急。不着痕迹地慢慢来。等到明年年底前,能出个结果就行了。”目光阴森地望了望西边厢房那个方向。
  此时西厢房内,秦妈妈把嘴凑近妙如的耳朵,把正屋那边的动静,悄悄地说与了她听。
  “什么!动手了”妙如简直不能相信她的耳朵。在印象中,最不可能打人的,就是爹爹这种文弱书生型的男子了。又问道:“妈妈可知道,是因何事引起的”
  “何事就不知道了。只听说老爷出来后,就进了书房。太太叫来崔妈妈和几个贴身的,说是要收拾行李回京去。”秦妈妈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答道。
  这么严重!
  妙如不禁暗自思量,从今天杨氏没出席她生母的入土仪式看来,这顿争执,十有八九跟林氏的事有关。自己还是不要瞎掺和的好,免得弄巧成拙。最好找个机会,先避出去,躲过这段时间。不过,快过年了,在外面也住不了多久。
  第二天,林恒育前来告辞,妙如赶紧主动跳出来,要邀请舅舅上云隐山,说是要介绍师叔给他认识,顺便帮他瞧一下身体。想陪舅舅上山住一段时间。
  钟澄关心起小舅子的身体来。
  把自己的情况说了一遍,林恒育也想找慧明大师把把脉,便赞成外甥女的提议。
  想到家中如今的状况,钟澄也没加以挽留,就同意了他们的主意。
  迅速收拾好东西,妙如带着范妈妈和锦绣,就又住回了灵慈寺方丈禅房隔壁的厢房内。
  把舅舅和他朋友们引荐给慧明大师后,妙如就看见师傅,挺着个“能容天下难容之事”的大肚子,满脸带笑地走了过来。
  跟众人见完礼,慧觉大师习惯性地摸了摸妙如的发顶,打趣道:“净昙这么快就想为师了还是要为你的亡母祈福”
  妙如涨红了脸,羞赧地望了望师傅,瘪了瘪嘴,小声说道:“师傅就喜欢取笑人家,人家明明……”
  其实她是想说“无家可归”的,但考虑到林大舅在一旁。为了不给他添些新的担忧,她没说出来。
  恰逢第三日是腊八节,也是佛祖释迦牟尼的成道之日。大师留了林恒育等人在寺里多盘恒了几日,让他们参加完大典后再下山去。林大舅欣然接受了。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离林大舅离开寺院下山的日子,已有半个多月了,妙如明天就要下山,回家过小年了。
  林恒育临走前,不仅在慧明大师那里,求得了针对自己体质的调养之法,还被外甥女偷偷塞进了,不少她亲手捣制的补丸。最大的收获,是在慧觉大师点化下,参悟了一些佛法,克服纠结于心的魔障,这趟上山,林大舅可谓是所获颇丰。
  收拾好行李,妙如带着师叔布置一堆功课,领着仆妇们下山去了。
  回到家时,已是黄昏时分。
  第二十二章 乞巧
  在饭桌上见到杨氏时,妙如发现半个月不见,她一下子瘦了许多。原先珠圆玉润的脸上,生气勃勃的眼神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心如死灰的表情。面上肌肉消瘦下去后,五官显得比之前要深遂些,像变了个人似的。一双无神的大眼睛显得我见犹怜。
  妙如在心里叹息一声,心结最是折磨人的!希望她能早日打开,别再互相折磨了。
  而父亲钟澄,面色也好不到那里去,都有点瘦不胜衣了。想着他那温暖的后背,妙如心里隐隐作疼起来……
  对她躲上山的举动,有些懊悔。把乱局丢给他独自面对,妙如还是有些愧疚。
  见此情形,妙如决定发挥小孩的年纪优势,耍耍宝逗乐他们。省得大过年的,家里氛围还是这样抑郁,让人都没心情过新年了。
  “爹爹,您知道吗灵慈寺又要修建新的禅院了。寺里募集的善款又不够,有人就跟师傅建议,出三个告示:一、重建禅院;二、用拆下旧禅院的石砖重建新的;三、新禅院建好前,众僧们仍住在原禅院里。”
  惊异地望着女儿,过了半晌,只见钟澄嘴角抽了抽。
  杨氏莫明其妙地看着他们,眉头皱了皱,沉思了半刻,才嗤的一声,喷了出来。
  望着他们,妙如装出副无辜的表情来。
  婵如则一脸懵懂的样子,不知所措地来回打量着他们,以为是在笑话她。一不留神,手里的饭勺也惊得掉到地上了。
  见此情景,妙如笑得更大声了,桌上氛围跟着好了很多。
  晚饭后回屋,帮她梳洗完毕,秦妈妈就伺候她上了床。
  拉着了她的手,妙如一脸急切地望着对方。现在她最想知道的,就是想弄清上山前,家中到底发生了何事后来进展如何了
  “……说是太太骂了过世的……老爷忍不住出手教训了她一下!”眼神颇有些不自在,像是怕她继续打听似的,或是怕她听了伤心。
  果然如此,幸好跑得快!不然接下来,自己会成为炮灰呢
  或者暗地里搞些动作,像上回“命硬”的流言那样,逼着她离开钟家不过,这情节还真狗血,新欢辱及旧爱。爹爹的勇气还真让人刮目相看。他就不怕得罪杨阁老,这座重量级的泰山
  心中暗自庆幸躲过一劫,妙如又开始担心,父女俩今后的日子。“后来呢他们如今的关系,好像还是冷冰冰的。”也没追问具体骂些什么,想来也不是什么中听的话,妙如比较关注结果。
  “太太和老爷各自关在的屋里,整日里也不搭理对方。后来还是老族长上门,劝老爷给太太陪个不是,免得她真的离开了淮安,丢了钟氏的脸面。长房那边的太太也来劝解了一番。两人才勉强每天出来一起吃个晚饭,碰个面。”见她不再追问,秦妈妈松了一口气,把现状告之她。
  唉!这对怨偶还真是谁也不让步,夹在中间的人是最难过的。
  明年守孝期满,到任上了,她的日子恐怕会更难过了。到时父亲每日到衙门忙公务,也没精力盯着后院了。
  那她的处境……
  想到这里,妙如睡不着了,忙问秦妈妈:“太太那边可有何动作这屋里有谁跟她们走得近的”
  “没见她们有什么出挑的地方。那天晚上,崔婆子跟太太关在房里劝了一晚上。第二天太太就没露过面。反倒是第三天清早,长房的大太太就上门来了,对她又是一番劝解。后来太太见老爷给她赔礼道歉了,也没再提回京的事了。”秦妈妈有些不解,不知她问这话是为啥
  “那就好,咱们还是谨慎点,密切关注那边的动态。我担心……”妙如欲言又止。
  “姑娘是担心,又像上回那样,找些道士来逼你出家”她猜测对方未出口的意思。
  “同样的招,是不会使两次的,我怕她们留了后手,在其他的方面出其不意,到时我们防不胜防!”妙如有些担心地说。
  “知道了,还有老爷在呢!姑娘早些歇着吧,累一天了!”把她放到床上,又帮她掖了掖被角,见闭上了眼,秦妈妈就退了出去。
  除夕那天,跟着大人们祭完祖,妙如两姐妹,就被各自乳母带回了槐香院。而钟澄夫妻,则被一个婆子领着,前往思恩堂后头的家庙方向走去。
  两人怕是祖庙建成以来,庙见时最别扭的一对了。脸上毫无喜色,跟着引导礼仪的婆子,他们亦步亦趋地进了庙里。
  拜完钟氏的先祖们,两人就来到了五房长辈的灵前。
  果然,林氏的牌位,就排在公爹和婆母的右后侧。
  在翁姑的灵位叩头上香后,杨氏咬紧牙关,忍着憋屈愤闷,对着林氏的牌位,迅速施了一礼,随手把香就插在了案前的香炉上。
  眸光一沉,钟澄眼里,又恢复到那种深不见底的状态。
  夫妻俩一前一后出了祖庙,回到槐香院。
  过完年,捱到生母忌日过后,妙如又上山了。
  在后面的日子里,妙如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寺里跟师叔学医,只是偶尔回来跟家人团聚一番。
  日子就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六月底,钟母冥寿的日子。
  钟母离世快两年了,按年份算,已是第三个年头了。五房的主仆们给老太太开了桌冥寿宴,转眼就到了七月鬼月。
  七夕节的前两天,明婧来找妙如,拉她一起参加那日的乞巧活动。妙如欣然前往,这回的小尾巴变成三妹婵如。地点还是在趣园,不过此次不在水边。
  当天下午,在趣园的梨树底下,大家开始了乞巧游乐。
  穿针投针活动中,妙如的运气比较好。不仅投的针,浮上来了,她打的络子,也得到不少的赞赏。
  大家玩得正高兴,从趣园北边的院子里,出来位穿着素雅的丫鬟。
  朝众姐妹施了一礼后,朗声说道:“二奶奶请各位姑娘进去叙话,有好吃的,好玩的招待大伙。”说完,就领了众人往院子正厅走去。
  “那位二奶奶,是什么来历”妙如在钟府人生地不熟的,悄悄问身边的堂姐。
  “那位你都不认识”明婧对她的孤陋寡闻,显得有些吃惊。
  “在钟家很有名吗之前一直呆在山上寺院里,没怎么留在家中。”妙如红着脸解释道。
  “何止在钟家有名,在整个咱们江南闺阁中,都是有名的。”明婧故意卖了个关子。
  “哦!”妙如有些赧然,她没什么朋友,跟母亲杨氏也不亲近,这种闺阁名人还真没听说过。
  “二伯母嫁入钟家前,出身江南名门谢家,就是那个住在乌衣巷,在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世家。二伯父少年成名,十三岁就中了举,十六岁就中了进士。三房的叔公帮他说了门亲事,就是谢家的嫡次女。二伯母闺中就素有才名,传出过不少名诗。当时这门亲事,被人称为男才女貌,天作之合。”明婧娓娓道来。
  “真是完美的一对!”妙如不由得赞叹道。
  “是啊,是啊!二伯母当年闺中传出的诗词,至今都还在江南世家中流传着呢!”她双目发光,露出倾慕之色,就像在前世见过的,十来岁的小姑娘提起自己偶像时,那种崇拜、仰望和激动的表情。
  “后来呢”提醒这个追星的小姑娘转入正题。
  “后来的,就比较让人惋惜了!”她回过神来,继续道:“二伯父在二十三岁那年落水身亡,二伯母二十岁上就守了寡,也没个孩子,至今已有十多年了。二伯母从此深入简出,在钟家孀居了多年,这趣园,就是二伯父生前专门为她造的。”
  想不到背后的故事,让人不忍耳闻。
  妙如想起句话:悲剧就是将人生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
  这二伯母的命运,还真是凄凉,注定悲剧的后半生。
  被引到厅堂,依次坐好后,大家都屏声静气地等着那位传奇女子的出现。正在四下张望,打量着屋里的布置,妙如就听见角落里,传来珠子碰撞的声音。
  左边隔着里屋的珠帘被挑开,出来位十六七岁的青衣丫鬟。跟在她身后的,是位三十左右的妇人。
  妇人的三千青丝,被梳成简单的盘恒髻,一丝不坠;一对柳叶眉似蹙非蹙,眉梢间染着一缕淡淡的轻愁;一双眼眸平静无波,像古潭静水般深不见底。虽然容颜已不复花季,可以看得出,当年她是位让人一眼看上去,就印象深刻的美人。
  这帮小姑娘一见她出现,都整齐划一地站起身来,纷纷上前行礼问安。
  只见那妇人点了点头,示意大伙坐回原位。向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的小姑娘问道:“明嫒,你们今天可有赛诗或联句”
  “回二伯母的话,不曾!”坐在明婧左侧的小姑娘毕恭毕敬地答道,“今天只是乞巧,比了穿针、投针和针线活,不曾比试诗文。”
  二奶奶了然地嗯了声,然后对她们道:“你们好久没来我这儿玩了,趣园冷清都快一年了。今天在这里,好好玩玩,尽兴而归!”
  说完,就吩咐婢女,给小姑娘们去拿糖果和点心。
  第二十三章 眼缘
  听到有吃的,小姑娘们立即兴奋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唧唧喳喳地吆喝着分享起美味来。
  望着这群活泼可爱的孩子,钟二奶奶仿佛也年轻起来。
  此情此景,让她想起了二十年前:自己也这般大时,跟族中姐妹们为乞巧争得面红耳赤的青葱岁月,不禁有些恍惚。
  一时兴起,对她们提议到:“我们小的时候,乞巧节除了投针,还玩过投壶猜字的游戏。最方便玩的,就是用成语对对子。也不用太高深的学问,门槛较低,年纪小的也可参与进来。应在“巧”字上。你们也可试着玩玩,最后优胜者,伯母这里还有奖品!”
  一听玩对对子还有奖,大伙都来兴致,纷纷摩拳擦掌起来。
  看着一副副跃跃欲试的样子,钟二奶奶嘴角不禁露出慈爱的笑容。
  在角落里的妙如,从进门起,就暗中观察她。看到那抹笑容时,她脸庞上焕发出一种圣洁、柔和的光晕,整个人随即显得生动起来,让人眼前一亮。定力不足的,怕是要被摄去心神。
  妙如不由心生感叹:有些美,不在于年龄和装扮,站在那里仅凭一颦一笑,就能美态万方,自成风景!
  许是寂寞太久了,看到生机勃勃的晚辈们,想起童年时光还是爱孩子的天生母性,让她有所触动
  她身上散发的光华,让妙如由最初的好奇,变成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
  等屋里静了下来,她就开始解释规则:“用成语对对子,个人发挥的余地不大,故而不讲究形意都对上,只要结构对上就行了。若碰到两个都能对上的,以词意更能匹配者为胜。举个例子,光宗耀祖既可对传宗接代,又可对封妻荫子。在意思上,封妻荫子更贴切些,就算是后者胜了。”
  说着,叫出身后的婢女,开始报成语,另位丫鬟在一侧记录着。
  “刻舟求剑!”说着就开始了。
  “缘木求鱼!”
  “掩耳盗铃”
  “买椟还珠”、“削足适履”!有两人抢答。
  “削足适履胜!”二奶奶作评判。
  见这游戏好玩,妙如不禁想起前世最爱玩的“成语接龙”。
  不过这好像比成语接龙难多了,既要熟记成语,又能考对仗功底。听她的意思,这还只是门槛较低的简单游戏。
  是了!古人喜欢写骈体文,从启蒙时起,就开始学对仗,学声律。半年前,在路上不是还碰到过,一位六龄儿童挑战众位秀才,当众对对子的事吗作为一个现代人,妙如在古文功底的文字游戏上,自愧不如。
  ……
  “装腔作势”
  “捕风捉影”
  “偷梁换柱”
  “移花接木”
  ……
  比赛进入白热化!
  “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又重复了一遍,没人应答。
  “不了了之!”好不容易逮到个她们喘息的机会,妙如捡了个漏洞。
  大伙循着稚嫩的声音望了过来。
  原是这个小不点!对得还蛮工整,众人在心中暗中称道。
  二奶奶也看了过来,只见那个角落里,坐着两个一大一小的垂髫小童。大的约摸六七岁,小的也才四五岁的样子。刚才的声音想必是那个大的发出来的。
  只见她长得白净粉嫩,微翘的秀鼻上面,水灵灵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着,一笑颊边两小梨涡若隐若现。
  钟二奶奶觉得这孩子长得灵秀可爱,举止不卑不亢,很是讨人喜欢。一眼就看对了眼缘。
  比试结束后,经统计,明婧得了魁首,共抢对了四条成语对联。妙如凭一条,排在了优胜榜的末尾。把自己得来的奖品芙蓉糕,分给妹妹婵如一半后,她就被钟二奶奶叫了过去。
  问起家中的情况,谢氏这才知道,还有位靠科举名扬大楚的年轻才子,也是夫家同族的兄弟。
  不禁对跟亡夫有相似出身的钟澄一家,起了惺惺相惜的亲近之感。
  尤其是对妙如这小丫头,尤有好感,跟女儿一般亲切。想不到她小小年纪,不仅聪慧过人,还懂得谦逊礼让,照顾妹妹,进退有度。望在她的眼里,又多了几分嘉许和欣赏。
  她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给亡夫留个孩子。幸福的日子过得不知不觉。
  却没料到,命运的转折来得那般快!等失去某人后,才发现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
  在这位长辈身上,妙如感到一股淡淡的忧伤,虽然韶华已是不再,却有种永远不老的气场和优雅魅力,就像丁香花一般,无意间就能沁人心肺。
  大伙离开趣园时,钟二奶奶特意把她留到最后,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妙如离开。再三叮嘱,以后要常来这儿玩。可以教她弹弹琴,写写诗,作作画。
  妙如闻言大喜,当即就点头欣然答应了。
  回到槐香院,跟秦妈妈说起,那位孀居的同族伯母。
  秦妈妈也跟着感叹了一番,无不同情地说:“上回清明节,跟着姑娘给老太太上坟烧纸时,碰到了其他几房的老妈妈,听她们说起过这位节妇。说是娘家父兄让她改嫁,她誓死不从。转眼就过了十年,想是心中还是放下二爷吧!”
  “她邀我常去趣园玩,不知其中可有什么忌讳!”妙如不太懂世上的规矩和人情世故,想先问问清楚,免得行差踏错。
  “若是喜欢姑娘,主动邀请的,想是不在乎被打扰的。姑娘也不是个莽撞的性子,去给长辈解解闷,也是应当的。不过,您还是跟老爷说一声,省得找不到时要着急的。”她提醒她。
  “知道了,我和爹爹说,要跟堂伯母学琴去。”妙如找到个好由头了。
  她眼睛一亮,颔首赞许。
  次日,在书房里跟爹爹练字时,妙如向他提起了此事。
  想到女儿,自祖母过世后,身边就缺少个女性长辈在旁教导,能结识堂嫂这样品行高洁、才华横溢的女子,也是女儿的造化!
  钟澄就应允了。还叮嘱,不要淘气,多照顾些伯母的情绪。
  到趣园拜访过几次后,钟二奶奶就让她回去跟父母说,每日辰时三刻到她这里来学琴学画。
  从此以后,妙如每日大早就来趣园报到,跟着誉满江南的才女钟谢氏,修炼琴棋诗画的一些技巧。学些古代淑女必修的基本功。
  妙如在这边力求上进,杨氏那边刚从她乳母那得知,这个小人精,又跟三房的二奶奶走到了一起,私下里对此事就议论开来。
  “你说相公是什么意思是怪我没教导他女儿吗”在妙如往趣园跑了七八天后,杨氏才知道此事,特意和崔妈妈嘀咕起来。
  “小 姐不要多心!听其他几房下人议论,说这二奶奶嫁进钟家前,是江南一带有名的才女。姑爷让妙姐儿向她学些东西,有了师徒名份,将来嫁人时,也能添些谈资。”她安慰道。
  “只能学个半年,也不抵事啊!到时还不得跟着咱们一起回京,能有多大资本,除非能学个几年!那样的话,不是得留下来……”声音低了下去,不由地抬起头来,望向对方。
  “除非把她留在祖宅里,跟着二奶奶专心学几年,就不会跟着咱们回京去了!”崔妈妈接过话头。
  “也不是个解决的办法,过几年还是要跟过去的!”杨氏有些沮丧。
  “那也不一定,听三房六奶奶身边陪房孟坤家的,私底下跟老奴唠叨,谢氏膝下无子,前些年她娘家兄弟,劝她改嫁没成,留在三房守寡。也没看上谁家孩子,过继到身边来的。听说咱们妙姐儿,能得她的眼缘,真是破天荒的事……”她把打听来的情报,尽数倒给杨氏。
  凝视着杨氏的眼睛,崔妈妈若有所指地对她点了点头,两人一副心照不宣的样子。
  “那请奶娘到三房的六奶奶那里多走动走动,还有二奶奶身边的丫鬟婆子,探听一下虚实,咱们再作计较。”杨氏兴奋起来,眼中终于有了些神采。
  去年年底,跟钟澄闹过一场后,虽然最后以男方道歉而收场,却在补办庙见仪式时,还是她屈服了。
  从那以后,两人间平时基本不太说话。只有清明扫墓、老太太的生忌此等大事时,双方才偶有交流,给彼此一些配合。其他时候,两人均是相对无言。
  杨氏纠结那一巴掌的伤害,和自己的填房身份。钟澄觉得,之前她并非诚心改过,有失妇德,不能再纵容她这样下去了。于是两人一直处于冷战状态,女儿们的事,基本上是钟澄在管。
  离孝期结束,还有段时间。一想到此事,杨氏胸中的郁结难解,其实她一直不太甘心。但想起远在京城的女儿,只能压下不满和冲动,维持现状,也没敢做什么新的动作出来。
  加上妙如有大半时间呆在山上,刺激她的人和事都不在跟前,一家人也还算相安无事。
  崔妈妈的话,让杨氏又燃起了新的希望。虽然不一定凑效,但若能和平解决,倒不失为一劳永逸的好办法。这晚,杨氏跟自己乳母筹划到半夜,天将破晓,她才沉沉睡去。
  第二十四章 风起
  转眼日子就到了中秋,为了应景,妙如用纸折了几个简易灯笼。在上面题了些祝福诗句,挂在了老槐树的底下,引得院子的男女老少们前来围观。
  看到女儿的书法水平,有了长足进步,钟澄不禁对二堂嫂升起一丝敬意。
  果然术业有专攻矣!
  自己再怎么教,学生水平成长还是有限。
  他一时兴起,把女儿叫到书房里来考问,看她还能带来哪些惊喜。
  谁知一考察,发现她不仅书法有进步,作画时的笔法也日趋流畅起来。线条不再是生涩犹豫,来回涂改的了。
  钟澄有些诧异,问道:“你伯母是用什么法子,把在爹爹这里改不掉的毛病,都帮你纠正过来了!”
  妙如的脸,刷得一下红了,嗫嚅道:“伯母说,若是犹豫,就不要下笔。下笔错了就错了,重新再来写一遍就好了。还说,若是做女红时,也把线条改来改去,再好的料子,都得被刺成筛子!”
  嘴角抽了抽,钟澄玩味地望着她,心悦诚服地夸道:“还是堂嫂有办法,女儿家的痛处一抓一个准儿!”沉吟了半晌,又补充道,“嗯,这说法不错,下回你两妹妹练字学画时,也用在她俩身上试试!”
  望着他那想笑又憋着的表情,妙如对老爹的景仰,有如滔滔江水。
  敢情他是在进行教学交流呢!
  拿出古琴,又让她弹了首曲子试试。
  一轮过去,只听得他有如魔音穿脑。等停下来时,指点了她几处手法,就对妙如说,“看来为父得多送点补品给你二伯母了,安抚一下她的五脏六腹!”
  妙如听了,作势不依:“人家刚上手学嘛,哪有天生就弹得好听的。况且,从小也没听见爹爹弹过,人家都说耳濡目染,没有日常的熏陶,当然就没有音乐细胞了!”
  “什么是音乐细胞”女儿突然蹦出个从没听过的新词,他不解地问道。
  妙如这才意识到又糟了,这回该怎么圆过去呢!
  对了,书中自有黄金屋,就懒书吧!
  也不管细胞的概念,此时有没被西方那些大师提出来,反正爹爹也不会找孀居的堂嫂去借书。
  “是在伯母那儿的西洋译本中看的,说人体是由许多个细胞组成。像音律方面的秉赋,一是要靠先天从父母辈那儿传承,二是要靠小时候培养。尤其未出生前,多对着奏些美妙的音乐,小孩出生后乐感就好。”妙如解释道,不觉中把现代的胎教理念都带出来了。
  “哪儿来的异端邪说!未出生的胎儿哪有知觉你有功夫,还是多花在练习琴棋书画上吧!那些杂书还是少看,没的把心里都塞了些无用的杂念。”
  果然教训上了,他怕女儿看多了杂书,走了歧路。尤其是民间现在流传的那些话本,讲些情情爱爱的,一不留神就毁了她的闺誉。
  妙如虚心地接受了教训,好歹不说她是异端就行了,又逃过了一劫!
  这天下午,妙如还把做的彩灯和绣球,亲自送到趣园二伯母那里,祝福她佳节快乐。
  妙如走后,谢氏身边的孙妈妈,就夸上这小姑娘了:“妙姐儿真是有心,奴婢见过那么多孩子,就数她最会体贴人,最善解人意了。小 姐先前真没看走眼!只可惜小丫头这般命苦,出生时就没了娘,继母又是个不省心的。”
  谢氏却没听见她说的是什么。
  望着架子上挂的五颜六色的小玩意,她不禁感慨万千。思绪又飘到多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时的她,也会在上元节和中秋节时,到夜市里去观灯。
  初次见泽郎时,就在灯会上,当时她只有十三岁。那是个赏灯的月圆之夜,跟家中姐妹头次出门,踏上花灯初上的街头。
  好像冥冥中一切都命里注定那般。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她跟姐妹们,停在一个灯铺前,大家七嘴八舌正猜着灯谜。有盏花灯上的谜面是:“欲语泪先流”,打一个字。
  大伙都还在冥思苦想时,她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汩!”
  谁知旁边,几乎是同时,也有个公子的声音传来,猜中的是同样的字。
  灯铺的主人为难了,不知把灯该判给谁。
  只见那公子向她施了一礼,对那人答道:“小生唐突了,本该是这位姑娘的,就给她吧!”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谢过对方,接了花灯,跟着姐妹们走了。
  离开时从帏纱里头望去,影影绰绰只觉得,那公子生得玉树临风,面目却看得不甚真切。
  谁知,后来她跟姐妹们走散了。
  被人群一挤,眼看着就要跌到地上了,旁人呼救不及。
  说时迟那时快!有只温暖的臂膀扶住了她,抬头一看,原来又是那位年轻的公子。
  显然他也认出自己,眼中闪过一抹惊色,口中却道:“小心摔着!原来又是这位姑娘!”
  把歪在一边的帏帽戴好,向他盈盈下拜:“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还没来得及听他答话,就听见远处有人在喊:“润之,润之,你跑到哪里去了兄弟这还要你帮手呢!”他回了一礼,就匆匆离开了。
  边走还边回过头来,望着她的身影。
  姐妹们这时找到了她,见她呆呆望着一个方向,就问道:“碰到谁了”
  她结结巴巴地掩饰:“没谁!我们走吧!再迟就要被嬷嬷念叨了。”她却知道,帏帽里自己的脸肯定是通红的,幸好有白纱挡着。
  那个火树银花,流光溢彩的晚上,成了她一生最美好的回忆。
  从那以后,这眼波流转,浅笑吟吟的小姑娘,仿佛一夜之间就长大了,不再是情窦未开的小人儿。
  当母亲告诉她,祖父帮她说了门亲事,是钟家这代中,最有出息的二少爷,十六岁就中了进士。她眼前浮现的,就是那天晚上他的影子。
  当喜帕揭开的那一瞬,屏住呼吸,她不敢抬头看自己的夫婿。怕不是心中那人,脸上的失落被人看出端倪。
  幸好,老天还是眷顾她的!
  不过,他当时并没认出她来。后来无意中,看到妻子在绣一块帕子,上面有“欲语泪先流”几个字。
  以为她有伤心事,正待安慰,谁知却对上一双溢满笑意的眸子……
  “奶奶!”一个声音打断她的回忆。
  丫鬟尺牍凑了过来,轻声对谢氏道:“这几天,槐香院九奶奶身边的婆子,正想方设法,在打听咱们趣园的事。”
  “哦她们打听些什么难不成想知道妙儿在这里的表现,还是想把亲生女儿也送来”谢氏淡淡一笑,不以为然。
  “哪能啊!她亲生女儿早被送到京城外祖那儿了。这事说起来也蹊跷,那婆子并不打听妙姐儿这里的情况,老把话题引往奶奶身上引!”
  “是吗!她都问了些什么了”谢氏皱着眉头,神色有些不愉。
  “她是想打听奶奶以前,有没有收个孩子养在膝下的想法。”尺牍悄悄打量着自家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地答道。
  “原来是这样!我说妙儿小小年纪,怎就这般乖巧懂事,想来是给逼的。”谢氏眉头展来,对方有此等想法,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你是怎么答的”她不动声色地问道。
  “没奶奶的允许,奴婢哪敢随便回话,就搪塞了过去。不过,那人好像并不想知道答案,没说几句就走了。”尺牍有些困惑。
  “那就对了!只是递个意思让咱们知道,目的就达到了!”她不以为然地说道。
  “倒是个好机会,过继个女孩过来,以解小 姐膝下空虚。妙姐儿那可人样,想来也是个感恩戴德的。被咱们养大,总比在她继母底下讨生活,要强得多!”孙妈妈一心为她着想,有个人陪着逗逗趣儿,对她的身体也是有好处的。
  “这事不能一厢情愿。九弟妹的意思,肯定没跟她当家的说过。把别人的女儿送出去,她肯定痛快了,九堂弟未必肯答应!”谢氏一脸恹恹的表情。孙妈妈和尺牍看到了,也明白她不欲再说,就转了话题。
  “六奶奶,你说这事能成不九奶奶说,若成了,找人帮大舅爷换个富庶的地方就任。”三房静思堂东次间的软榻上,正斜躺着一位少妇,旁边的仆妇在跟她咬耳朵。
  “能不能成,都要看二嫂的意思,还有九叔那边的想法。”她慵懒地起了身,接着说,“这杨氏算盘打得可真精啊!自己不出面,拾缀旁人去问二嫂的意思,咱们在中间这么一说和,面上是做弟媳的关心寡嫂,九叔那边也不会见疑,没准以为最初是二嫂起的意呢!”
  “可不是!这中间还真看不出,是她动了些手脚。心机这么深沉,又容不得人,那孩子在她手下讨生活,还真不容易!若是跟了二嫂,没准还真成了她的造化!”那婆子附和。
  “那奶奶的意思是……”她又追问道。
  “行了,我去跟二嫂说说!这种卖人情的事,只有好处没坏处的,没道理要推到门外啊!”少妇应承道。
  “谁说不是!舅老爷若搭上这条线,以后仕途好走了,对六奶奶您在钟家的地位,也是个帮衬!”婆子看事件要办成了,一时高兴,又恭维她几句。
  第二十五章 幡动
  这几天,从槐香院到趣园的路上,妙如总感觉,背后有人偷偷在打量着她。所到之处,总能看见两三个人,凑在一起低声私语,一边说还一边望着她。
  以她的经验来看,自己又被人关注了!
  来到趣园,伯母脸上并没什么异色,妙如把心放回了原处。
  转眼间,就到了月底,妙如又要上山跟师傅礼佛了。
  那天下午,向她请假时,谢氏才知道,这小姑娘还是慧觉大师的记名弟子。当即来了兴致,跟她打起佛谒来。
  妙如惊喜地发现,谢氏原是同道中人,她对佛教禅宗有些研究,某方面还知之甚深。就想邀她一起上山礼佛,顺便介绍师傅慧觉大师,让他们交流交流佛法,必有所获。
  妙如心里暗自思忖,像二伯母这样孤独已久的丧偶之人,若没点精神寄托,日子肯定难捱。时间长了,对身体底子,肯定是有损耗的。还不如动员她到寺院走动走动,以免她又回到那种抑郁自闭的状态。
  谢氏愉快地接受了邀约。
  第二天,就跟她一起上了云隐山。
  在师傅跟谢氏论禅说道时,妙如跑到药庐那里,向师叔上交了前次布置的功课。
  师叔攒了不少病例留着,就等着她来实践练习,两人又是一番学习和交流。
  傍晚时分,回到禅院谒见师傅时,大师已与谢氏讨论完毕,两人正坐在禅房木榻上博弈。妙如默默地静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下棋,还在一边帮着斟茶倒水。
  最终双方竟战成了平局。
  临走前,妙如向师傅问出了,让她寝食难安的烦恼:“师傅,怎样才能不受外物的影响,总觉得有人在背后议论弟子,让净昙最近心神不宁的。”
  大师就跟她讲起了,六祖坛经里记载的禅宗六祖惠能法师和两名僧人辩论的故事:在讲经会上,风吹动经幡。一个僧人说,风动;一个僧人说,幡动。两人争论不已。惠能法师站出来说,是人的心在动!
  妙如似有所悟,告辞出来,和谢氏一起下了山。
  在回来的马车上,二伯母问起与慧大师缔结师徒缘分的起因。
  她就把当初槐香院里,被人传为命硬克亲的前因,告诉了她。谢氏听过后,心有戚戚然地揽过她的肩膀,抚慰了一番。
  两人在钟宅的忠信堂那边分了手,各自回了院。
  回到趣园,谢氏就派贴身的孙妈妈,想办法打听,五房的杨氏跟妙如之间的事,包括钟澄在那些事情上的态度。
  第三天,孙妈妈来汇报此事。
  接着,就跟她感叹起来:“人家都说,有了后娘就有后爹。奴婢看这九爷,对他元配生的女儿还是不错的。您当初果然没料错,九爷未必舍得将女儿过继出去。”
  “舍不舍得,倒不太敢肯定。就是看着妙儿的现在日子,越发难熬了,想顺手帮她一把。至于我当初说九叔未必肯答应,是基于他的出身仕子最是顾惜自己的羽毛。他不怕日后被人说成为攀附权贵,讨好杨氏父女,把发妻留下的嫡长女都给打发出去了。他还要不要前程和声誉的”
  “哎呀!是这个理儿!奴婢糊涂了。还想着在继母那里,妙姐儿日子不好过,小 姐这里又缺个解闷的小辈,就想着两好合一好。小 姐也有人来做伴了,妙姐儿也有个贴心长辈来照顾了。”孙妈妈恍然大悟。
  “前几天,六弟妹也来试探过我的意思,当时我没表态。不过,前天听妙儿说起,九叔背着她上山,找慧觉大师化解谣言的事。这才相信他们父女间是有感情的,并非大家以为的那样,恰恰相反!这样一来,为了女儿的安危和成长,他势必不会把这孩子,交到杨氏手里教养……”
  “小 姐的意思是,他会同意过继给咱们!”听到此处,孙妈妈眼前一亮,迫不及待求证道。
  “过不过继,现在不好说!不过,得提醒他一下,最近的风声好像不太对劲儿。似乎有人借妙儿跟这边走得近的事,故意传她跟杨氏不和,想过继到咱们这边来。背后推波助澜的,还不知有些谁呢!”谢氏说完,当即下定了决心,叫来丫鬟伺候笔墨。
  隔天,妙如来趣园时,谢氏对她又是一番试探。
  果然如她所料,妙儿和她爹之间的感情,并没有让她对家产生逃离的想法。在下课后离开时,谢氏拿出封信,让她务必亲手交到父亲手里。
  晚饭过后,妙如特意跑到外院的书房去,把谢氏的信向父亲呈上。
  钟澄浏览着信,眉头却慢慢紧了起来,面上笼起一层薄怒。
  在旁察言观色的妙如,心里却打起鼓来!也不知二伯母写了些什么不会是她有什么不妥之处吧!爹爹的脸色好像不大好!
  看完信后,钟澄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问道:“妙儿可喜欢二伯母”
  “喜欢!她为人亲和,学问又好,对妙儿也蛮不错的,当然喜欢她了!”见他的眉头舒展开了,妙如就跟父亲夸起她的新老师来。
  钟澄哦了一声,就让女儿回了内院。
  回到西厢房,妙如刚坐下来,秦妈妈就把其他几人支开,走到她身边,悄悄说:“姑娘,最近老奴在外面,又听到一些关于您的传闻!”
  妙如立即紧张起来,果然来了!
  “外面的人都在传,说姑娘想过继到三房二奶奶那房去!”盯着她的表情,秦妈妈也不确定,这小姑娘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啊!”妙如显得有些意外,原以为只会传她想出家呢!毕竟她整日往灵慈寺里跑。
  “都是怎么传的”她有些摸着头脑。
  “她们说姑娘跟太太关系不好,整天往二奶奶那里跑,就是看中了她没孩子,想顺势攀附在她膝下。”秦妈妈犹豫地望了她一眼,不知后面的话,该不该告诉她。
  看出她还有未尽之言,妙如就催她尽管说出来。
  “还说,太太因姑娘的事,气病了好几回!”老仆有些怜悯地望着她。
  “无中生有!造谣!绝对的造谣!竟然有人这样传!”妙如怒了,第一次被人这样颠倒黑白地泼赃水。心里愤愤不平起来!
  杨氏自己想不开,关她什么事!
  她能让时光倒流,让杨氏提前认识父亲,抢先一步嫁进来
  再说了,那时钟澄还是个不名一文的穷秀才。她可甘愿以相门之女的身份,不看身份门第,硬就嫁给一个白丁!
  有些欲哭无泪,妙如想着,都低调成这样了,为了讨生活,一直在家里汲汲营营的,万般委屈都强吞下肚里。
  还要她怎样做呢
  看来,自己真是太天真了!
  之前杨氏对她转变态度时,还盲目自信地以为,她是可争取的。只要足够的努力,和足够诚恳。
  真是人善被人欺!
  糟糕!父亲今天问这话的意思,不会是以为她喜欢二伯母,真的是她提出想过继的吧!这个误会大了!
  对钟澄这个爹爹,她不很有信心,毕竟他曾有过一次抛弃女儿的前科。
  想到这里,她感到无比的寒冷。
  此时的杨氏,正跟崔妈妈聊着此事的后续发展。
  “老奴说过,六奶奶那儿一准会帮忙。听说她娘家没什么人,就有个亲哥哥,在四川某个穷县当知县,快六年了,一直没挪地方。相比二奶奶背后显赫的身世,她刚嫁进来的那几年,日子可不好过呢!婆婆离世后,最近几年才在三房当上了家。”
  “你找人传出的那些话,不会让相公知道吧”杨氏有些担心。
  “不会的,是通过静思堂那边的人传出去的。当初跑到二奶奶那里献殷勤,是她自个儿去的,这事在钟宅里,各房好些小辈们都知道。再加上,面上是六奶奶听到传闻后,以关心她亲二嫂的名义,跑去说合的。这样一来,合情合理,不仅把咱们给摘了出来。”她颇为自得地向杨氏解释,“再把气病您的话一传开,就成了她不服管教,另谋高枝去了。二奶奶要是真心喜欢她,就会主动出来调解,顺势收了她;要是不愿意过继,对小 姐您,也没什么损失,以后妙姐儿出了什么事,也是她养不亲。存心跟您生了嫌隙,小 姐您管不住她!”
  杨氏长吁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希望此次能有个两全齐美的结果。眼看着孝期快满了!回京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今年总算可以跟爹娘团圆了!”
  第二天,妙如去趣园前,特意拐到了父亲书房那边,向他解释:昨天她那番话的意思是,二伯母是个非常好的良师益友,自己没有其他想法!
  钟澄听了,也明白她听到流言。目光不由得一暗,嘱咐她安心跟着伯母学习,不要想太多,就把她送出了门。
  回到书房里,钟澄开始动笔,给谢氏回信。
  首先感谢她对女儿的照顾和爱护,然后对妙儿今后的生活,做出了安排……
  第二十六章 挖坑
  九月二十八,槐香院为钟老太太逝世举行了三周年祭祀,各房女眷齐聚一堂,为五房这位坎坷半生的伟大母亲敬香。
  从三品诰命掉入尘埃,又从尘埃中爬起来,辛苦半辈子,一人独立培养出探花郎的钟母陈氏,她的传奇人生,足以赢得所有在场族中女眷们的尊敬。
  杨氏作为当家主母,应酬着祭祀的迎来送往。结合前段时间五房的传言,想亲眼证实她们关系的,正拿眼睛四处寻那传闻中的小主角。
  只见她穿一身孝服,跪在钟陈氏的灵前,手持着佛珠在角落里念着经。脸上的戚容,让人忍不住发出叹息。再看杨氏,穿梭于各房女眷间,面上没有半分伤心之色,心中大抵都明白是何状况了。
  想来这孩子,是个知恩图报的,对她真心好的人,才会如此感念!
  一个月后,五房的除服礼也完成了。槐香院到处是一片繁忙景象。
  就在此时,秦妈妈被钟澄请到书房里,跟他在里面谈了大半个时辰。出来后,就安排西厢房的众人,开始打包收拾东西。
  妙如却还留在趣园,没有回来。
  冬日的暖阳,照在趣园东边听风水榭的栏杆上,旁边柳树光秃了的枝条,在微风中轻轻地摇摆着。
  这个闲适的午后,本该是跟谢氏学画的。此时她俩,却坐在水榭里的软榻上,相对无语。
  “确定不跟你爹去京城了”看着坐在一边垂着头,心不在焉用脚尖往地上画圈的小姑娘,谢氏问道。
  妙如抬起头来,尽是茫然无助的神情。想了一会儿,望着谢氏的眼睛,认真道:“妙儿觉得二伯母您说得对,现在跟过去就是添乱!不仅父亲照顾不到我,反而会因我的存在,影响父亲谋求新缺!就更加得不偿失了。安稳下来后,再等着他来接,或许会更好!”
  “就不怕他扔下你,是为了把你过继给我”谢氏想逗逗她。
  “缘分乃天定,若真觉得是累赘,那妙儿也无话好说。总不能被嫌弃了,就整天悲春伤秋,过得惨兮兮的吧!”挤出一丝笑容,妙如装出无所谓的样子。
  虽然有些伤心,她好歹也是个成年人的魂魄。离了谁!还不能过日子了!
  “若真有被爹爹嫌弃的那天,妙儿就跟师叔云游四方去!他准备到云南那儿采集珍稀药材了。”妙如补充道。
  能自由真好!若物质条件允许,她最想要的生活,该就是那种,游历四方,寻芳探古,逍遥过一生的恣意和飞扬。
  “你是姑娘家,跟着个僧人到处跑,像什么话!”谢氏打断她的遐想。
  想到自由,让妙如想到前世的职业女性,只有经济独立和个人事业,才能让女性自由。
  遂把话题转到谢氏身上:“二伯母,您有那么好的学问,何不开个女子书院,也总好过整天困守在趣园这方寸之地。”
  “我乃孀居之人,怎好抛头露面!你二伯想来也是不希望我离开这里的。”谢氏一脸理所当然。
  “也不需怎么抛头露面的,女学从看门的到授课的,当然都得是女子,不然谁敢来啊!以您的名气,不需要太操心生源的事。只要开了,铁定踏破门槛!说到二伯父,他肯定也希望您能快乐,当初他欣赏的地方,必定是您周身的才情。作为读书人,他应该也乐意传道、授业、解惑才对。再说了,教好一个女子,能让一家三代受益。多有功德的事啊!”
  “这话说得有意思!如何三代受益了”她来了兴趣,追问道。
  “出嫁从夫吧!贤达自信的主妇能规劝夫婿上进,这是一代;又能教好子女奋发,又是一代;子又生孙,有祖母这个能话事的,发扬良好的诗书传统,鼓励教化后辈子孙,第三代能差到哪里去”妙如细细阐述。
  她的话,让谢氏陷入沉思。
  从来没想过,除了趣园,她还能去哪里
  除了整天在故园里缅怀丈夫,她还能做些什么
  不过,妙儿说的似乎也有些道理!
  如今她是钟谢氏,把丈夫的遗志发扬光大,岂不更好的怀念!
  虽然女子书院没有先例,历史上那些奇女子,哪个是遵循前人的足迹走出来的
  “你这小鬼头,小小年纪,上哪来的一些古怪的念头,搞得我像在跟同龄女子对话。”谢氏宛尔一笑,仿若昙花瞬间盛开。
  望着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光华,妙如有些失神。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有神韵的女子原来是不会老的,妙如心生羡慕。
  傍晚时,回到槐香院,钟澄问起她屋里收拾的情况。
  妙如告诉他,不打算跟着回京了,她想住进趣园,跟在伯母身边多呆一年,把基础打牢了,还有跟慧明师叔学医的事,也不能半途而废。
  钟澄有些尴尬,其实是他请二堂嫂出面,挽留她留在祖宅的。没想到女儿如此明事理,稍稍一劝,就自愿留下了。
  在获悉杨氏为了撇下她,不惜散布谣言中伤女儿。
  还起了别样心思,找人说合,企图把她过继出去。钟澄心里的愤恨,就难以平息。
  本来可以直接戳穿她的,但一想起以前每次发展到后来,都是不了了之了,杨氏却依然故我。这让他感到很无力。
  这回他要迂回曲折,精心地布个局。快则半年,慢则一年,定要让她吃个哑巴亏,从此把注意力从妙儿身上挪开!
  因此,他现在只能暂时把女儿丢下,先回京。
  到时不仅女儿安全了,岳丈大人也无话可说!
  若现在就冒失地带她上路,反而会惹来危险。
  回到京城,一旦起了争执,有杨阁老护着妻子,自己也不好怎么惩罚她。有恃无恐后,妙儿的安全,就更得不到保证了。
  女儿早慧,他是知道的!
  本来担心,此次丢下她,会让那颗好不容易捂热的心,对他又疏远起来了。没想到堂嫂的规劝竟然起了作用。
  想到这里,他心中又是一阵酸楚,女儿对刚结识不久的长辈,比对他这位相伴六七年的亲生父亲还信任。
  望着钟澄脸上僵硬的表情,妙如以为她的决定,伤了父亲的心,忙跑过去讨好道:“爹爹,想必这一年您会很忙,即便女儿跟在身边,也无暇顾及。反而要累得您在正事上分心。还不如等到了任上,一切都打点好了,再让女儿过去,岂不更好!”
  几句简单贴心的话,把他纠结起来的心,抚慰得很熨帖。
  钟澄唇边的苦笑,慢慢转成了欣慰的一笑。
  心中不禁喟叹道,有女若此,夫复何求!
  当得知妙如真要留下来,跟着谢氏读书时,杨氏心里别提多开心了!
  终于,终于摆脱那个拖油瓶了!她真想好好庆祝一番!
  不过,一对上钟澄越发深沉晦涩的眸子,她立即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敢太过得意忘形。
  背后做的动作,千万不能让他发现了!
  更不能在此时触他霉头,激怒他,反而会坏了原本的计划,弄巧成拙。
  杨氏装出一副苦恼样子,对继女劝道:“一个人呆在这里,谁来照顾你!你外祖父还在京城等着大家团圆呢!还有你妹妹妤如,要跟你一起做灯一起读书呢!”
  妙如明知她不是出于真心,作为小辈被长辈这般“关心”,在礼节上,她还是要客气一下的。
  硬着头皮,跟杨氏虚以委蛇起来。
  “谢谢母亲关心,妙儿身子弱,习惯了南方温暖湿润的气候,怕到北方去,一下子适应不过来。二伯母说等我长大些,身体好转了,再到京城去看看,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她做出一副也很遗憾的样子。
  杨氏一听这言,心里的石头就落了地。
  还真是钟谢氏在中间起了关键作用!
  看这情形,谋划的事,十有八九能成了!
  现在虽还没办,等五房一家走后,再补办仪式更好!
  省得被人说闲话,当着自己的面,说她容不下元配留下的女儿。为了把她这拖油瓶抛下,特意过继给三房的。
  晚上,杨氏特意吩咐厨房,按每人的喜好,做了一顿大餐。
  她难得这般贤惠,亲热地给每人碗里夹菜。
  饭桌上,钟澄不动声色,一脸怪异地望着她;妙如平静若水,彬彬有礼地应付着;婵如受宠若惊,不知所措地望着大家古怪的表情。
  本来打算活跃气氛的,结果反倒冷了场,让杨氏讪讪然地收回了脸上尴尬的笑容。
  第二日,也就是他们要启程的前个晚上。槐香院的正屋里,来了个神秘的访客,在杨氏的里屋坐了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就匆匆离开了。那个身影带着婢女走时,被刚从前院书房出来的琴韵正巧碰见。待那两人转身走后,叫来一个小丫头,她在耳边低声交待了一番,就回了自己住处。而那小丫头朝陌生人身影消失方向跟了过去。
  第二十七章 前程
  十一月中旬,在槐香院守孝达两年零一个月后,五房一家终于启程离开了。
  不过,却有个人却没跟着离开,她就是钟澄的大女儿妙如。
  带着两个老妈妈,四个大丫鬟和一个小丫鬟留了来。槐香院西厢房的原班人马,一起搬进了趣园东侧的偏院。
  对她最终选择留下来,跟自己多呆一年,谢氏表现出了少有的欣喜和宽慰。
  安置好她们的房间后,钟二奶奶就过来视察了。
  见妙如捧着两个牌位,不知要放置在那里是好,谢氏转头吩咐孙妈妈,把隔壁的耳房收拾出来,还安排人放了些香烛进去。
  转眼间就到了腊月,趣园的梅花争相怒放。
  闻到阵阵梅香,妙如恍惚起来,想起当初也是此时节,因为梅香的吸引,她第一次走进这座园子。一晃两年过去了,她跟这里的缘分还真是非浅。
  也是从那天起,她的生活开始发生变化。
  因为启蒙,她跟爹爹亲近不少,也打破了父女间一直以来的坚冰。自祖母去世,在这世上,她又找到了个可以依靠的人。
  随后,学画、上山认师、学医、结识族中姐妹、跑到趣园来玩,认识现在的老师谢氏,住进趣园来。跟着这位满腹才华的长辈,学习作为一名古代淑女必修的技艺。
  学习还是次要的,主要让她看到过另一种生活的可能。
  当初祖母突然谢世带来的不安全感,随着她学的东西越多,慢慢在减少。
  在家里,她的处境虽没多少改变。但在两年来结识的良师益友,让她摸清了该世道的基本生存法则。
  当初的迷茫和厌世情绪,逐步在消退。
  除夕那天,妙如跟着钟二奶奶,一起到思恩堂的西院,参加钟氏女眷们在那里的祭祖仪式。
  一路走来,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们一大一小。目光中先是惊诧,后来又转成了悟。
  谢氏跟她小声嘀咕:“她们以为你被我收作女儿了!”
  妙如尴尬地笑了笑,有些难为情,用别的事,岔开了话题。
  这时走来一位年轻妇人,后面跟着一群媳妇和丫鬟,边走边谈笑风生。
  来到谢氏跟前,行了一礼,叫了声:“二嫂!”转身又跟旁边的人说笑去了。
  她衣饰华丽,举止浮夸,眉宇间尽是踌躇满志的得意。
  这时旁边,又来了位看起来比谢氏大一轮的中年妇人,对谢氏颔了颔首,问道:“听说五房的杨氏,把她前任的女儿过继给你们三房了”
  对她恭敬地施了一礼,谢氏嘴角含着笑,望了一眼身后的妙如。
  “回七婶婶的话,没这回事儿,妙姐儿跟在我身边就是学些东西。九叔临走前托付的。”谢氏温声地对她解释。
  “我说嘛!即便是他婆娘有那意思,澄哥儿决计也干不出此事!”钟七太太对一边的妯娌和侄媳们说道。
  “二嫂,你不是已经……”旁边刚才那位年轻妇人,嘴角蠕动了一下,低声对谢氏说道。
  “六弟妹,什么时候我说过,要她过继进来了我只说过帮九叔两口子照顾她的。”谢氏淡然一笑。
  那妇人顿时脸色灰败下来,像只斗败的公鸡。
  这年除夕夜,静思堂的气氛并不轻松。
  刚回来,钟六奶奶就叫来她的心腹梅妈妈:“去!明天一大早,把马贤家的给找来,让她男人三天后往京城跑一趟!”
  “明天是大年初一,奶奶有什么急事,非得赶在这几天不可吗”梅妈妈满腹狐疑地问道。
  “搞砸了!原来二嫂并没过继那孩子的意思。咱们不能让五房的杨氏,知道了事情真相!要尽快地派人上京,找到她。在她得到准信之前,把杨阁老的推举信要到。不然我大哥又要等三年了。”六奶奶急得团团转,就怕事有变化的消息,飞快传到了杨氏耳朵里,让她赶不及。
  “这可行吗万一最后事没成,大舅爷就算讨到好处,杨氏以为是我们蒙骗于她,以她的心性,会不会报复回来,对大舅爷的前程反而不利”
  “不会的,你没听见她们嘱咐什么吗她害怕九叔知道私底下干的这事儿。咱们毕竟是九叔同族的兄嫂,她肯定不敢把此事给抖出来!再说她就是想报复,也得通杨阁老。一来一往,不清楚内幕的人,全都知道了,她该没那么傻!”六奶奶急切地解释道。
  三天后,刚过完春节,淮安山阳县的大街小巷,到处还响着鞭炮声。钟家西侧的一个角门里,出来个全副武装,穿得像头熊的男人。只见他跨上高头大马,就往北边急驰而去。
  而在他离开的前一天,西北角趣园的小铁门,在傍晚时分就被偷偷打开一条缝,闪出一个十五、六岁模样的丫鬟,往东大街的民乐坊找去了。
  新年第二天,是女婿上岳家拜年的日子。
  在京城杨大学士的府宅里,此时正在觥筹交错,好一幅热闹景象。
  杨阁老家中,今天举办家宴,招待回娘家的女儿、女婿和外孙们。
  杨府此时在场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是嫡出。大女儿十五年前,嫁给了荣福长公主的独子汪嗣弘,育有一子一女。大女婿在新帝登基那年,被卷入靖王谋逆案的堂兄一家连累,被身边的人下毒,最后一病不起。至今还躺在床上,已有七八年了。
  二女儿就是钟澄之妻杨氏。小儿子杨俊贤今年才十四岁,正在国子监上学。
  杨府的家宴,就只有两位女儿一位儿子,加上女婿,外孙,外孙女,人也不多,大家都围坐在一起。
  酒过半酣,菜过五味。汪峭旭才发现,桌上好像少了个人,忙问二表妹妤如,“妤儿,你姐姐呢”
  妤如也是一脸茫茫然,把头转向她爹娘那边,问道:“大姐怎么还没来呢”
  见女儿问起,杨氏神色有些慌乱,嗫嚅道:“你姐姐身体不太好,留在老家养病。这次没跟过来!”边说还边斜瞟了钟澄一眼。
  钟澄一脸平静,看不出喜怒,她这才放下心来。
  想起上次路过淮安在钟宅落脚,饭桌上那个极力想隐藏自己的小姑娘,汪峭旭隐约有些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直到元宵的烟花,给年节划上圆满的收尾,吏部才开始重新正式运作。
  钟澄丁忧前是在正六品府通判的任上,通过吏部同年的关系,想谋个同等级别的外放职缺。
  谁知那同僚却告诉他,杨阁老跟他们上司打过招呼,要留他在京任职。
  钟澄有些愕然,到底是啥意思,岳父想留他在京吗
  给自己女儿撑腰当初不也是他说的,要在外历练几年,好积累政绩年资。
  回到杨府,钟澄直奔书房找到杨阁老。
  “贤婿是为谋缺一事而来的”杨景基好整以暇,早已等在那里。
  “岳父大人,您不是希望我外任谋政绩吗”钟澄也不否认,开门见山地提出了心中疑问。
  杨景基打了个哈哈,从书案后面走了出来,拍了拍女婿的肩膀,反问道:“你不想留在京里当天子近臣吗”
  “小婿当年放弃进翰林院,就失去再当天子近臣的机会。”钟澄跟着转过身来,不卑不亢地答道。
  “贤婿可是在埋怨老夫”停下脚步,盯着他的眼睛,沉声问道。
  “不敢!前几年在彭泽和杭州两地方,小婿接触了底层的民生,掌管过具体的地方政务,这些经验,关在翰林院里,想来也没了用武之地,还是继续外放的好!”
  “如此想你就错了!在翰林院即使是做到掌院学士,不出去历练,一辈子也只能呆在老地方,担当上头的文书工作。你的外放经历,只是提前了而已。”他迈到东侧墙角边,指着那里挂的一幅山水画,说道,“贤婿你看,这江山如画,不出去走一走,哪里知道下面百姓,是怎样在过日子,下面衙门的运作,底下官员之间的牵扯,又是怎么一回事”
  见钟澄正低着头,若有所思状,他接着说:“若老夫说,有办法让你再回到翰林院,从侍讲侍学做起,你可愿意”
  沉默了好大一会儿,钟澄犹豫了半天,向他揖了一礼,回道:“但凭泰山大人安排!”
  这才长吁了一口气,杨景基补充道:“其实老夫也有私心。我年纪大了,膝下就剩这几个孩子,希望他们都能在身边。俊儿年纪还小,一直跟在老夫身边教导,几年来,也沉稳了几分。老夫最担心的,就是雅儿,她从小被我和她娘亲宠惯坏了。性子急躁,行事莽撞,她该没少让你们娘俩受累吧!”
  说着,停下来望了一眼女婿的神情,见他脸上略有戚戚之色,继续道:“以前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贤婿看在老夫的面子上,就不要跟她再计较了!今后老夫决不会纵着她了!”
  钟澄不置可否,过了半晌,才对老丈人沉吟道:“不是小婿要跟她计较!您是知道的,她嫁过来时,我就已有一女,身子骨还很弱。怕她做人继母为难,一直养在我母亲屋里。前年年底,回老家守孝时,她不知上哪儿听到些闲言碎语,回来后就跟我闹。这两年她没少动心思,想把妙儿弄走!”
  “老夫在这里替她赔个不是!我会当面劝劝她的!”杨景基面带愧色,又接着问道,“那小人儿呢老夫听旭儿和妤儿说,她乖巧又聪明。怎么没跟过来”
  钟澄脸上露出为难之色,想要作答,又不忍住没说出口来。
  杨阁老是什么人!一辈子跟各类官员打交道,察言观色的本事已臻化境,心下即已明白其中的原由,却装着什么都不知,岔开了话题。
  第二十八章 训女
  晚上,杨景基在训诫女儿时,就不是那般轻描淡写了。
  早在钟母去世那年,从回杨家送年礼的陪房那里,他就听到过风声。说她婆婆之所以在一年内,病得卧床不起,直至撒手人寰,跟女儿有莫大干系。
  杨氏一进门,就被她老爹训斥了一顿,当即就哭诉起相公的不是来:“爹爹,他竟敢打我!您一定要为女儿做主啊!”
  “哦!他真动手了”杨景基有些意外,没料到一个文弱书生,竟有这胆子,敢对他女儿动手。对她的维护之心旋即上升,对钟澄生出些怒气来。
  他的脸沉了下来,朝女儿上下打量一番,急切地问道:“他打的是哪儿,可有受过伤”
  扭捏地躲闪半天,杨氏指着脸颊答道:“他打了我一巴掌!”
  见女儿也没吃大亏,脸上就缓了缓,他还是厉声逼问起原因:“他是为何打的你”
  “知道他有过发妻后,逼我向林氏的牌位行妾礼。”提及此事,想到那巴掌的委屈,又重新激起她的怒气,“本来就是!那林氏到临死前,都没进过祖宅大门,更没经过庙见,本来就不该算是钟家妇!说她是外室,和私奔没两样,怎么了不是事实吗凭什么她是大,我是小,她是尊,我是卑!”
  “糊涂!”一听此话,杨景基明白,那巴掌还是轻的。
  下午时,看女婿那神情,分明是怨气未消的样子。
  想远离京城,怕是不想依附他,还有担心离得太近,自己为女儿撑腰,到时关系难处吧!
  “以后你还要吃亏在这张嘴上的!”警告女儿,杨景基厉声喝斥道,“不说她吃糠咽菜,和你婆婆一起供女婿读书中进士,后来又是替他生子时走的。就以发妻的身份,也不能由你这后来的置喙。当年被本家拒之门外,流离失所,让他和你婆婆早年吃尽苦头。这都是他心中的刺,你还火上浇油去撩拨他!”
  “爹爹,对他中榜前的事,您怎么知道得此般清楚”杨氏满脸狐惑地望着他。
  咳了一声,他神色有些不大自在,摸了摸眉毛,才正色答她:“当然清楚了,爹爹会随便找个人,把你嫁了吗肯定会事先多番考察人品,摸清身世经历的。”
  望着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掩饰,杨氏心中的疑虑,不仅没打消,反而更盛了。不过也没继续纠缠不放,而是埋怨道:“您在信中又不说清楚!我上哪知晓她对相公付出过那么多……”
  等等……
  她突然停了下来,说不下去了。
  好像钟澄跟她说起过早年的事,也提过林氏嫁进来时的情景。当时她沉浸在悲伤和不甘中,拔出不来,是以没听进去。
  望着她脸上闪烁不定的表情,杨景基长叹了一声。
  “为父叫你善待他发妻生的女儿,你又是如何做的听说,你几次三番动心思,想把她给弄出去”
  她的脸“噌”地就红了,喃喃道:“他都知道了”
  望着女儿无可救药的样子,他摇了摇头,独自就走了出去。
  禧荣堂的暖阁里,把妤儿送回她爹娘住的溶月院后,杨老夫人正打算就寝,破天荒地听到丫鬟惊呼一声:“老爷来了!”
  只见那老头子黑着个脸,低着头就朝卧室里踱了进来。
  杨老夫人崔氏赶忙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笑容,欣喜问他:“老爷,今晚怎么想起过来了,是要在这里安置吗”
  听他嗯了声,崔氏忙叫来丫鬟婆子进来,伺候他洗漱。
  躺在床上后,长叹一声,杨景基就不再言语了。
  自己一年叹气的次数,好像都没今天的多。
  “儿女果真是还不完的债呀!”她正打算问缘由,老头子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怎么了是俊儿还是雅儿”崔氏担忧地问道。
  “还不是你教的好女儿!她这坏脾气,啥时候能改呀先前说的那门亲事,还不是因她的冒失,最后亲是退了,却被搞得灰头土脸的,反而自己吃了亏。帮她又找了个品行不错,前程看好的女婿,人家母子还欠着老夫的恩情。好不容易嫁过去了,又因名份和子女的问题,搞得夫妻失和!”有些恨铁不成钢,他朝妻子抱怨道,“雅儿她怎么就不懂得惜福呢!”
  崔氏不乐意了,反驳道:“怎么是我的问题,明知道雅儿受不得委屈,还让她嫁给人家当填房!递婚书时我就说了,以后她要知道了,肯定会闹将起来。”
  “你就不能劝着点,猜她对女婿前头妻子,都说了些什么林氏就一过世的人,跟她还有啥可争的!竟说人家没经庙见,算不得正经发妻,相当于外室,跟私奔差不多。这哪像是我们杨府出来的,一点大家闺秀的分寸都没有!我现在都没脸面再见女婿了,怕被人戳脊梁骨,背后说教出来的女儿,没有口德!”
  听了他的话,崔氏也沉默起来。
  半晌,才有声音从黑暗中幽幽传来:“她这不是着急嘛!三孩子中,有两个不是她生的。又没个子嗣让她挺起腰杆来!就剩下个空名头还能争一争了。”
  “那更要把女婿哄好!成亲七年,还没得嫡子。他现在回京任职了,到时,让亲戚朋友间怎么传她雅儿当年善妒的名声是传出去了的!恐怕这一两年,老夫也挡不住钟澄纳妾了。”
  “我这两闺女,命怎么都这般苦!大的,年纪轻轻就独守空房;小的,至今都无子傍身,地位不牢!”她的声音中,带着些许鼻音和哽咽。
  “你们女人,出了事情只会哭哭啼啼,这能解决问题吗是赶紧劝劝她,在女婿面前伏低些好!尽快怀上,不要太计较那些虚名了!”杨景基提醒老妻。
  第二天,杨老夫人叫来崔妈妈,后者是她特意派到女儿身边的伺候的。听她讲完小两口现状,又叫来女儿,对她又是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解加面授机宜。
  此时在淮安钟宅的趣园内,妙如跟谢氏正在讨论着诗画会的事。
  自从上回谢氏受她的启发,正考虑着是否要办女学。
  恰好,钟宅有几房奶奶,想借着趣园,在三月三举办春宴,邀请几家官宦和世家的太太小 姐前来赏春,帮自家女儿相相婆家。
  妙如建议,干脆在春宴上搞次诗画会,先试试那帮女眷的反应,谢氏当即表示支持。
  这几天她们俩就在筹备此事,想着既要办出新意,又要让来客对新式闺学,产生浓厚的兴趣。
  回到东偏院的住处,秦妈妈递给妙如一封信。拆开来后,才发现是京中父亲的来信。
  里面提到,他进翰林院任侍讲了,在京城置办了一处宅子,给她留了东边小院的位置。等半年后,再派人来接她进京,让她现在安心地跟二伯母好好读书,注意身体云云。
  送信过来的,是秦妈妈之子。她的儿子和儿媳,原本跟着大队人马一起进京了。单留了她跟着妙如呆了下来。
  因她的缘故,让人家骨肉分离,妙如心里觉得有些内疚,借此机会重重赏了她儿子。
  信中父亲的意思,秦妈妈的儿子,这次就跟回她们这群妇孺身边,贴身保护女儿,到时也好护送她们前往京城。
  秦妈妈还悄悄告诉妙如,临走前,她那在三姑娘房里当管事的儿媳,带来一些消息:回杨家时,杨阁老夫妇没少数落女儿。杨氏一番做小伏低后,小两口又和好了。
  说到这里,秦妈妈提醒道:“姑娘过两月,还是托人给老爷捎个回信,省得他真忘记您了。留在祖宅日子久了,顺势把您过继出去,那就糟了!”
  妙如笑而不语,心想,若他亲手斩掉父女情分也好,正好解脱!跟着谢氏把女子书院办起来,在古代也谋份职业女性的差事。
  想来在杨氏手下讨生活,还不如自由自在一个人的好。不过,此次回京,在亲人的劝解下,希望她会有所改变。
  其实,杨氏的情形,就类似于现代,某些刚毕了业就离开父母,到异地打拼的新新人类一样。身份是改变了,学生心态还没变过来。参加工作的头几年里,总有一段时候的心理调适期。
  嫁人后,当自己还是娘家中那个受宠的小女儿。又没有背景相当的长辈在旁提点劝阻。结果在新环境中,把人际关系搞得一团糟。加上年纪轻,心高气傲的,觉得自己够本钱,该得到最好的地位和待遇,受一点委屈就激烈反弹。最后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这个心理调适过程,只有自己去领悟了,走出来才会有另一片晴空,旁人最多只会起到催化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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