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青年露面的瞬间,暴烈的焰火也化作无声。
这散漫少年以为自己并不懂得审美,只不过未见绝色。目光自会追猎美者。何况阴影尽头的那一位,夺目得令人失聪失语。此时他才知道,男人英俊到极致的形容仍然是美,如同一道光晕降临。
那是最优美的恶魔,是最残忍的天使。虽然矛盾,当人的存在到了这种程度,很多定义和边界就失去了意义。
相比之下,少年觉得自己还算端正的面目都惭愧了起来。真奇怪,他似乎无法抑制将自己和这人相比。明明他们是云泥之别。
羞惭的气血轰轰上涌。他感觉自己想起了很多,却都没能留住。
“忧哥哥,好久不见。”
当少年吐出这个称呼,长桌尽头的二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这个称呼仿佛一个契机,一下扳机,一道闸门,表示真正的游戏,要开幕了。
*
美青年缓步走下。
忧忧欣赏着少年苍白戒备的神色。不仅没有愠怒,反而露出些许笑意。他深知少年看似散漫,却是极有主见的。这样自然的戒备,总好过隔岸观火的安好。
——让他看得厌憎,却不能戳破的那种相安无事。
“看来,你想起来了,小舒。”
斑驳的烛火落下。和初见的欣狂不同,美青年恢复了云淡风轻的优雅。只是程式化的赞赏。恢复记忆似乎并激不起美青年真正的波澜。
被称为小舒的少年,能体会到二者之间微妙的差异。他的大脑正一阵阵抽痛,可在这人面前,他不能示弱。
“一些而已。”少年露出虚弱的笑意,和他本人一样单薄柔软。
与强硬类似,柔软,也是一种距离的预告。
美青年挑眉。
他并不急于冒进。如果说时至今日,他被迫学会了什么,除了孤独就是耐心。
二人隔着夸张的长桌落座。
烛火卖力地与黑暗顽抗。ai管家无声地出现,呈上精致得不合时宜的餐具。
美青年当然不会苛责少年的餐礼。少年隐隐意识到,这些繁缛精细的步骤,应该只是美青年消磨时间,或者说消磨生命的方式。
在盛美的皮囊之下,忧忧的灵魂仿佛早已签给了魔鬼,留下在人间暂驻的驱壳。谁能抗拒无主的宝冠、无人的宫殿呢?寂寞会将尤物打磨得更加幽艳致命。
少年将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餐食上。纯银的餐具上镌刻着一团团怒放的、永不凋零的蔷薇。最离奇的是餐盘边还有一只精美的银杯,盛了小半鲜红的液体。
一切都恰到好处,完全考虑了他的惊愕和胃口,不会过量,也不至于吝啬。
如此妥帖,再纠结反而会显得失礼。他随缘坐下,举起了银杯。
“感谢您的慷慨招待。”少年举杯,一饮而尽。
酒香更加馥郁了,却是来自尽头噙着笑意的美青年。被他一饮而尽的猩红液体,只在他喉头滑过不加掩饰的腥苦和辛辣。
*
后来他们碰面也自然地增加了。美青年既有分寸到了彬彬有礼的地步,令他感到莫名的不适应。天气好时,忧忧甚至会偕他同去庭院走走。
“没想到您……可以在阳光下行走。”
少年忍不住刺了一句。
“哦?”美青年回头,漆黑的长发如瀑洒下。层层精织的蕾丝从他的袖口喷涌而出,却没有丝毫繁缛之感。“你的想象力总是这样丰富。”
阳光透过忧忧苍白的皮肤,透明如脂玉。这样阴郁稀世的优美,说是背弃圣灵的吸血鬼一点都不为过。
他们仿佛很熟稔。
少年低头走着。他的身体已经适应了许多。宅邸里一切ai皆对他毕恭毕敬。甚至不是因为这个主人的缘故。图书室,露台,地窖任由他通行。似乎怕他独自寂寞,那些空旷的房间里也逐渐添置了许多解闷的精巧玩意儿。
甚至夸张到了不论多么稀罕,只要他稍一提及,次日就会出现到手边的程度。丝毫不惜人力物力。
可是唯独,无法与外界进行任何沟通。
小舒,对,尽管疑点重重,少年现在已经接受了这个身份。对于人身自由的限制,他并无所谓。这片庄园广袤,单凭他自己恐怕很快就会迷路。探险并不是他的爱好。但是截断与外界的交流实在非比寻常。
美青年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
“抱歉,最近很忙,一直没能抽空和你解释。”他风度举止向来无可挑剔。“是我安排他们那样做的。你沉睡了……很久。世界已经天翻地覆,你所熟悉人事皆已不在。”细暖和风下,他坦然道歉。“你能苏醒已经是奇迹,但精神上一时无法承受这种剧变。为了你的健康,主堡关闭了外网。但这只是暂时的。”
流丽而不失陈恳的言辞从美青年唇中飞出,任是铁石心肠者也会为之动容。“不过,你也不必拘束。”并非一味的优柔,那慈柔背后是非凡的气度。“不论你有任何需求,尽管告诉我。只要你想,”他面对少年微笑。“一定尽力做到。”
美青年许诺时,仿佛天国敞开门扉。
小舒有些许闪神,但仍未失去理智。他不知道自己反应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人。“可是如此大费周折,我又何德何能?”少年低下头去。在他零散的记忆中,自己只是一个……稍有些早慧的普通少年。即使记得“忧哥哥”这个称呼,记忆中也并无太多共处的片段。“我们只是……”
“我们可是兄弟。”忧忧微微倾身,带着丝绸手套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犹如半个阴霾的拥抱。“你理应享有我的一切。”
艳红色自他狭长的眼底一闪而过。
我们是兄弟。
熟悉的话语令少年无法招架。“是……啊,我们是兄弟。”
“因此不必对我客气。”宅邸的主人轻抚他的发顶,与他坦诚相对。“我知道你的困惑,我的身体改造过,已经不是普通人类,外表看起来才会是这样。跨越了漫长的时间和劫难,仍然只有我们兄弟相依为命。你什么都不必担忧,尽管向我倾诉你的愿望吧。”
【永远不要……将………】
梦中的语句彻底被封印。
“好。”少年终于投降了。这是他唯一的兄弟,愿意将一切奉上的兄弟,还有什么可不满?何必那么固执和疑虑。这么难得的机会,实在没有刨根问底的必要。
“我想……上学。”
*
小舒简直不知道忧哥哥是否会魔法。
学校意味着社交。完全放弃抵抗不是他的作风,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是他多虑了吗?
美青年言出必行。一夜之间,庄园里的几间大厅被布置成教室,甚至塞入鱼贯而来的学生,令他瞠目结舌。
他隐约记得自己的记忆停留在学生时代。
忧忧就为他找来了整个高中的配置。从教师,学生,到各类校园设施,应有尽有。包括不知从哪里请来的名校名师,以及精挑细选后亲切同龄的男女同学。古堡位置偏僻,因此所有接送都是由他们统一承担。
或许时代真的变了,这样浩大的工程竟然能在一夕之间完成。当晚管家就为他备好了次日的制服和书包。他甚至被安排了专门的上学路径,避免过于抢眼,而无法体验普通的校园生活。
可这个“校园”实在不普通。因此第一日的微词,也在看到了恢弘建筑和秀丽风景之后荡然无存,更不要说从各处高薪挖来的名师,如梦幻一般。
所有人都十分亲切有礼。小舒记忆中的校园生活十分低调。他本是个天才,却不知为何也天生害怕显露才智。但是在这样的优渥的条件下,在良师益友的期待和交际中,他逐渐有所敞开。解题从来难不倒他,朋友们也乐于和他请教,让他竟比此前开朗、自信不少。
唯一的疑惑就是所有人都带着橙色的手环。小舒自己从醒来也佩戴着这种发出信号的手环。他知道这是一种检测身体和定位的装置。
“这是为了您的安全,以及外来人的安全。”管家ai告诉他。“府邸占地广阔,还有一片丛林,对‘外来人’存在危险。您无需担心。”
“只要是您所期待的,尽管吩咐。”高大肃穆的人形ai向他屈膝。
*
小舒说不上自己是否已经适应这种新生活。
他知道如果他想结束,那么这个梦幻豪华的校园第二天就可以消失。即便是物质丰富的新世界,能做到这样的程度,他这个哥哥的影响力和势力,也太过出格了。
当然也有一些小小的不和谐。这些教师同学们虽然对他亲切,总有一道无形的隔阂,谁也不会和他走得太近,或者与他说什么交心的话。
至于忧哥哥,更是从未在白天的校园出现过。
一来他似乎总在忙碌。二来,小舒直觉觉得,忧哥哥并不想旁观他上学的场景。但他也能肯定,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处于监视之下。
这位兄长总是这么矛盾。极尽疼爱,又时时闪过的冷漠神色。来去匆匆,却不会错过他的任何消息。鼓励他交际,却无法忍受他拥有亲密关系。
他实在不明白,这种怪异的关系是为什么。
那种奇异的阴暗感觉,又复苏了。他仿佛行走在冰晶打造的斑斓宫殿中,看似美轮美奂,却不知道脚下淌过深不见底的洋流。
随时都有碎裂塌陷的风险。
【不要……将……我…】
唯有梦境依然。苍白的告诫,和深沉的无奈。
彼时他身体好了许多,和记忆中弱不禁风的自己判若两人。
忧忧看他一日日健康,神色也难得满意。可是这种满意中,小舒能读到无意识的疏离。
于是他提出了增设体育课。
“你真的,想去么?”
临睡,穿着丝质睡袍的美青年突然秉烛出现。长发垂落在枕边。火光映着他的眼瞳,显得尤为幽深。
“嗯。”小舒第一次看到忧忧这样关注他的要求,隐隐觉得押对了什么。“我想去,我想……玩球。”
美青年的瞳孔在灯下皱缩了一下。
“忧哥哥,你明天忙吗?”少年揉着惺忪的眼,无意识地问。
美青年喉结滚动。
“……忙就算啦,也不是什么大事。”少年翻了个身,将被子裹紧。
就不必面对忧忧离奇剧烈的心理斗争。
“我会来。”美青年开口,语调柔软许多。“我说过,只要你想,我自当满足。”
灯被吹熄了。淡薄的月色遍洒。
“早些休息。”
少年呜咽一声。
他以为自己会听到门把手转动的动静,却未料昏蒙的夜色中,忽而有冰凉细腻的触感,一闪而逝。
轻盈地落在他的额头。
*
体育课设在一片平缓的草地上。阳光正好。
久违的运动也提起小舒的兴致。虽然在忧忧和ai管家遥遥到场时,场面氛围一度有些凝滞。但是在阳光明媚的室外,学生们也无法抗拒天性,很快恢复了热闹。
小舒和最普通的孩子们一样,在草地上移动跳跃。有时他能感觉到哥哥那种令人窒息的目光,可是若他回头,忧哥哥只是对他报以清淡的笑意。
……那猎物一般的凝视,仿佛只是错觉。
不久学生们活动开了,出了薄汗。体育课进展到了传球的游戏。
脑力卓绝的小舒虽然体质渐佳,到底不擅长运动。所以他看热闹多,而传球少。
“小舒!”有人喊道。“接球!”
“来了。”他气喘吁吁跑起来。这是一个十分简单的接球,绝对在他的能力范畴之内。
天光大好,晴空如洗。
这是这样万无一失的游戏中,他正要起跳,忽然脑中闪过了什么片段——
不同的场景,同样明媚的天气。
众星捧月一般的、他的哥哥,来和他们班级一起玩耍。孩子们都围着哥哥,大声叫喊“忧哥哥!忧哥哥!”
那叫喊声此起彼伏,几乎将边缘的他淹没。
直到哥哥看到了他,将球抛来。
他的哥哥,就那样看着他,看着满眼期待的他。
径直,将球抛给了别人……
血液加速涌动,在耳廓中响起阵阵蜂鸣。
周遭的伙伴仿佛就要开口呼喊。世界蒙上了雪花一样闪烁的斑点。记忆和现实来回交错。
少年怔怔地看着球,动弹不得。
“小舒——!”
遥遥有人喊他,那声音在朝他逼近。
可是迟了。
身体仿佛一个坏掉的机械,喘不上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球向自己砸来。
嘭——
远处观望的忧忧赶来时,刚好看见飞来的球砸中少年的脸。少年如此地茫然,以至于球的余力仿佛一道足力的耳光,将他整个人扇得旋向一边。
纵使忧忧再快,也只来得及借住少年的身体。
鲜血从少年纤细的鼻腔涌出。
全场仿佛被按下了什么开关。这些佩戴手环的外来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死亡一般的寂静。
“小舒?”忧忧那永远悠然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他抽出丝质手帕,覆上怀中少年的伤处。
少年睁眼。“忧哥……哥?”自己其实伤得不重,却第一次见忧忧如此情绪外露,如此不加掩饰地直视自己。“我……没有事。你们继续。”
看着蜿蜒而下的鲜血,宅邸主人无瑕风度的一面仿佛赫然被穿透。无需多言,在场众人就能感受到这个黑暗尊主身上弥漫的暴君式的震怒。
甚至晴空都弥漫起乌云。
“大人!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终于那投球的人再也抑制不住恐慌,嘶声尖叫了起来。“求求您,求求您饶我一命……怎样惩罚都行,请饶我一命。”
哗啦啦——
那五光十色的冰晶宫殿,被一个小球击中,轰然倒塌,露出了背后冷酷的深渊。
随着那人的哭喊,其他人也加入了求饶的队列。下午的阳光仿佛突然失去了温度。数日美好的平静也终于撕破,显示出恶魔阴暗的操控。
少年思绪混沌着,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结果。
“闭嘴。”
美青年只一声,场面又恢复了死寂。
然后他再未多言,横抱起受伤的少年,快步向主堡之后的研究所走去。
留下一群审死未卜的群众演员,在陡然出现并将他们彻底包围的机械兵中瑟瑟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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