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贵人言语中是责备的意思,然那神情那口吻哪来半点责备之意,她甚至有些控制不住的想要伸出手去摸摸儿子的头顶,却死死忍住了。
胤禩眼圈也止不住的红了,他前世在良妃去世的时候,便已经伤心过度,形销骨立以至于大半年都走不动路,需要人搀扶的地步,这里面自然有真心的一层;另一方面,那是他在朝堂之上已遭康熙厌弃,这样表现也不是没有试探康熙的意思,希望能以事母至孝的举动,挽回康熙的眷顾。
谁知,康熙一直到最后都没再给过他好脸色,更在额娘故去两年的时候,在大殿上当着众臣的面,斥责自己心高y-in险,辛者库贱妇所出。
自己争名夺利失利也就罢了,时不我与而已,愿赌服输,让他最无法忍受的便是,自己的失败却让额娘纵是死后也不得安宁,被人拿出来诟病,借以打压自己。
想道这里,胤禩声线也哑了几分,带着微微的颤音,道:“儿子以前不懂,但这次……也是养儿方知父母恩,才知道以前多么不懂事,让额娘受累了。”
良贵人一颤,也想去自己那个未出世的孙子来,忍不住伸手抚上胤禩的头顶,安慰道:“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
胤禩收起纷乱的情绪,让浅浅的笑容重回脸上,仰头给良贵人一个安抚的笑容,然后将方才朝堂之上,康熙对毓秀的打算说给良贵人听了。
良贵人听后不言,只轻轻地摸摸儿子的头,道:“毓秀本质也是个好的,出身太好,脾气骄纵些也是寻常的,以后……好好办差,若是得了机会,便将她接回来吧。”
胤禩乖巧的点头应承下来,一抬眼,正看见良贵人光生生的耳垂,头上梳着简单宫髻,除了一只方簪之外,没有一点饰物。满族女子素来讲究首饰,她们常戴的首饰主要有方簪、扁簪、花簪、耳簪、花针、云卷翅、燕几翅、耳钳、手镯等多种。这些首饰品质地不一,主要由金、银、玉、珠、骨等,选戴哪一种首饰要根据地位身世,一般说首饰的好坏可以看出地位高低家庭的贫富。而良贵人辛者库出身,自然没有娘家给自己准备饰物,在宫中地位又低下,平素连个拍马恭维的人都没有,自然也习惯了素衣素服。
胤禩心中一动,道:“额娘怎么首饰这般朴素,连耳环也没有?要是让人说惠额娘苛待额娘就不好了,儿子那里正好有一对珍珠,还是以前和老九一起摸贝壳得的,不如做了耳坠子,给额娘戴可好?”
良贵人被他一哄,乐了,啐道:“你一个领了差事的皇子阿哥,见天儿里不想着好好为皇上分忧,怎么尽做这些个不合身份的事儿,小心被你皇阿玛知道了,罚你——”
两人都十分默契的不去谈内务府是不是克扣了份例的事,良贵人是不愿儿子担心,胤禩自己经历了前一世,又如何不知‘墙倒众人推’的道理,不过是个没品级不受宠的贵人罢了,对皇子尚且可以怠慢,何况只是失宠的贵人。
胤禩淡淡笑着,两人又说了些话儿,胤禩自是嘱咐良贵人好生养着身体,自己日后自然经常入宫请安,让他安心,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出了钟粹宫,胤禩往永和宫的方向望了一眼,罢了,今日不宜c,ao之过急,毕竟自己刚刚受了伤,以后再徐徐图之罢,想毕,转身出宫而去。
第7章 毓秀
禩府回府的时候,过来传旨的太监刚刚离去,府里的下人们不敢耽搁,以在收拾福晋去礼佛的衣服用具等等。
高明见胤禩立在院中,唤道:“爷,可是要去见见福晋?”
叹一口气,胤禩道:“带路吧。”
贝勒府的小佛堂非常小,只有寻常寺院的一间禅房般大小,因为事出突然,毓秀被罚禁闭在此已有数日,一开始的愤怒恐慌过后,她如今也在j-i,ng奇嬷嬷的规劝之下知晓了事态的严重性,虽然隐隐有了悔意,但终归性子刚硬倔强,不肯主动托人给胤禩低头道歉,因此才一日拖过一日,直到今日宫里太监前来宣旨。
胤禩见到郭络罗氏的时候,她还没能从刚才太监宣旨的打击中回过神来,神情仍然怔怔,被j-i,ng奇嬷嬷扶回小佛堂里坐着。
胤禩进了屋子,看见毓秀不闻不动的坐在矮榻上,陈嬷嬷是郭络罗氏奶妈,见胤禩进来顿时一喜,回头见毓秀仍没打算起身请安,连忙出口提醒道:“福晋,贝勒爷来看您了。”
但毓秀却仍然未动,陈嬷嬷有些手足无措,连忙跪下带主子给胤禩请安。
胤禩挥挥手,示意没关系,这才仔细环顾了四周,只见佛堂虽小,但桌椅蒲团什么的都干净整齐,矮几上的茶壶也有热气缭绕,看来这些日子里并未有人亏待。
暗自点点头,将视线落回毓秀身上,如同记忆中一般,坐在那里,几乎算得上是少女的少妇,菱唇盈粉,长眉淡描,如同明珠生晕,纵是当下这般情境,也打扮收拾的颇为得体,不曾失了贝勒福晋的身份,若是平素里,配上一双水眸星光流转,又是怎样的顾盼生辉。
除却她的身份地位,美貌也给了她与众不同的资本,因此在前世里,自己才会如此纵容她,畏惧她。
说到底,仍是一个愿打,一个甘之如饴罢了。
只是,隔世之后,再次见到如今不到双十的毓秀之后,胤禩才真的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老了……
纵是外表正是青春年少峻秀高健的模样,但内心却早已垂垂老矣,看到如此佳人在自己面前,即便知道这便是自己的妻,也没有了任何激动,远比不得再见额娘时的感怀神伤。
现在想起来,过去年少夫妻的种种,几乎都淡的想不起来了,只有毓秀骄横跋扈的性格倒是记忆犹新,想是自己前世多将心思用在与四哥斗法,拉拢人心,汲汲经营上去了,后院倒是烂摊子一个,对毓秀这样跋扈的性格,也没一早约束。
记得前世被四哥抄家的时候,偌大的家底被连根拔除,连福晋小私库里的人参药材都没放过,在最后一刻,院里的奴才们都走的走、散的散了,毓秀与自己绑定在一起,自然也没能躲过去,那时候,两人抱在一起,毓秀第一次在自己面前痛哭出声。
那时候,她趴在自己身上,泪水浸s-hi了自己衣衫,似乎说过:“都怪我,拖累了你……”
毓秀虽骄横,却并不傻,想来是在最后一刻,她终于明白‘妻凭夫贵,一损俱损’的道理,可惜已经晚了。记得前世第一次废太子之时,圣祖命百官在朝堂上议立太子,而自己在当时最得人望,本来还在沾沾自喜的时候,圣祖却突然下了一道诏书,话里话外暗指自己‘受制于妻,而妻子有嫉妒行恶’,说若是由自己主宰天下的话,恐有女主误国之祸。
这话在当时说得实在太重,现在想来,也许只是老爷子用于打压警告自己的幌子,但当时却是确确实实引起了自己的过度反应,以至于招来后祸……
现在想这些,也晚了。
暗自叹了口气,胤禩看着眼前风华正茂的‘妻子’,心中却是以长辈看待子侄的心情了,因此自然不会与她计较这些礼仪规矩。胤禩整理了一番思绪,温和开口道:“阿秀,你别担心。等皇上气消了,我便接你回来。”
郭络罗氏一震,水剪的双眸望了过来,嘴唇微微动了动。
她身为老安亲王孙女,自然从小被人呵护着长大,说是‘捧在手里怕跌了’真是一点儿也不过分,后来嫁与自己,也算得上是门当户对,自己因为前世需要她帮自己抬高身价的原因,也一直对她纵容有加,从来没吃过什么苦头。因此这次的事情对毓秀来说,可以称得上是栽了大跟头,眼下她如此难过,也是可以理解的。让她出口说出悔过的话儿来,自然是不可能的,如今,她最需要的,怕是自己的安抚了吧……
可惜胤禩却知道眼下她若是真心想要维护于她,更加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安抚佳人,许多双眼睛都在看着,自己的一言一行也都会有人汇报给上面那位。何况毛氏的族人也睁着无数双眼睛看着自己,如此便更加不能行差踏错一步了。
何况……毓秀,也该是时候让她吃些苦头,才能明白做皇家媳妇的原则,并不能如同旁人那般我行我素。现在吃些小苦头,总比将来载了大跟头强些。
想到此处,便狠下心来,不去看她眼中的希冀的目光,只转头向陈嬷嬷交代些吃穿用度方面的事项,叮嘱下人们务必要照顾周到。以他对老爷子的了解,想来这次礼佛时日不会太短,让下人们有个心理准备,平素劝导下福晋,自然会更好些。
陈嬷嬷知道事情已经没有转圜余地,也红了眼睛,一方面自是心疼自家看大的主子,另一面,也是感恩于贝勒爷的宽宏大量,自然听得仔细,也用心一一记下。
胤禩仔细惯了,衣食住行都没落下,说完又仔细想了想,确定没什么遗漏之后,又回头看了看一直红着眼睛望着自己的毓秀,叹了口气,上前将他眼睛一滴降落不落的泪花拭去,温言道:“你要说的,我也都知晓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只是……”故意停顿了半拍之后,将毓秀鬓角的一缕散发别在她耳后,继续道:“等皇阿玛气消了,我便接你回来,恩?”
毓秀顿时泪如雨下,但也知道皇上的意思谁也违抗不了,诺诺半晌,终究只是哽咽道:“爷……”
胤禩抿了抿唇,终究还是不忍看她难过,她毕竟是自己两世的妻,也是陪伴自己最久的家人,伸手将毓秀搂入怀中,轻轻拍打她颤抖的肩背。
陈嬷嬷老脸微红,心头却是欢喜的,转身将下人们赶走,留下小夫妻说些道别的话。
……
看着毓秀红着眼眶,故作倔强,却一步三回头的踏上马车,胤禩知道她这辈子怕是也忘不了这次教训了。也好……
回过头来,胤禩便看见跟着身后的高明一脸的不以为然,来不及收回来便被主子逮了个正着。
“高明,有话就说。你做那表情给谁看呐。”胤禩觉得好笑。
高明没想到会被主子逮住,一脸讪讪的,低下头去,连忙告罪。
胤禩知道他不满自己对毓秀的态度太过和善,不过他却不知对毓秀这样心思高傲的女子,越是不能说她,只能让她自己琢磨,自己吃了苦头说不定就懂事了,但是这时若是旁人指责,说不好还会惹出什么事端来。
不过这些他自然不会跟高明说,见他还在纠结,皱眉道:“到底什么事儿,说吧。”
高明敛了情绪,有些为难道:“爷,您看毛氏那边……”
胤禩一怔,也叹了口气,道:“厚葬吧。你且去看着他们办理,若是短了些什么自管去账上支些银子,不用再来问我。对了,就用庶福晋的礼仪下葬。”
吩咐完毕之后,又略微思索了一下,低声道:“但也别太铺张。”见高明有些不解的眼神,继而叹道:“这事儿对外传的毕竟是失手,若是太铺张了,反倒显得我们自个儿心虚,更是惹人猜测。至于毛氏族人那边……日后再寻机会罢。”
高明听胤禩这么一说,也反应了过来,连忙点头应了。
夏日蝉鸣声声,午后正是热气最盛的时候,但胤禩手足却是冰冷的,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张巨大的网,已经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张开,静静地等着自己踏进来。
……
胤禩府里对毛氏的丧礼稍微有些高出规制,但上面坐着那位却没说什么,御史上了几个折子探了探风声,都被老爷子驳回,于是大家也便知道了上面的意思,不再多说什么。
百姓们倒是多了些茶余饭后的谈资,不过说来说去,也没什么新意,渐渐转了别的话题。
丧礼过后没多久,康熙突然下了诏书,停了胤禩停了内务府的差事,转去工部报道。
这一旨意下了,一时激起许多层浪花来,大家纷纷猜测这位前些日子还前途一片大好的八爷是不是失了圣宠,须知内务府是什么地方,工部又是什么地方,这两个地方虽说都是公差,那差别可是天差地别了。
于是朝中各大臣大家纷纷如同鼹鼠一般矗立观望着,家里有待嫁女儿的福晋们纷纷教育自己姑奶奶,要贤惠,不然就像八福晋那样害得相公也跟着遭殃。家里没女儿有儿子的,也被耳提面命,娶老婆,家世倒是第二,可一定得娶个贤惠的,不然,八贝勒就是榜样,人家可还有个天下第一人的老子呢,不是照样说贬就贬。
至于那些看热闹的皇子阿哥所谓兄弟们,就更别说了。
这道旨意之下,唯二高兴的两个人,一个是胤禩,另一个,便是良贵人了。
第8章 工部
对胤禩来说,正愁找不到路子翻身呢,若是与前世一样走老路,自己想要脱险可算得上是困难重重,在那个位置上,自然有人来巴结,巴结的多了,很难不被人说成是结党,要是闹了半天,还是被老爷子防来防去,那才叫一个惨字。
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另辟蹊径,自己正瞌睡着到处找枕头呢,想不到老爷子就送了一个过来。
接到诏书的时候,正是众成年阿哥入宫问安的时候,所有阿哥都在场,诏书一出,几乎所有人都用同情的,亦或者是幸灾乐祸的眼光扫过来。胤禩一怔之下,连忙按捺住心中的窃喜之情,略作斟酌之后,露出一个符合他眼下心境的表情,故意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与不甘之态,但面上仍是恭恭敬敬的领旨谢恩。
康熙斜眼看他面上大受打击的样子,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暗叹他心思外露,尚不知喜形不露要色,还需多敲打历练才可,提点了几句,便将大家打发了下去。
几人退出养心殿来,略作寒暄之后便各自散开了去给给在的额娘请安。
胤禟与胤禩一路,胤禛与胤祥自是走在一道,先行慢慢走在前面。太子挑挑眉角,似笑非笑得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让他用心办差,好好为国效力,但谁都听得出其中的幸灾乐祸意味。
……也是,胤禩此时因为惠妃的关系,一直被贴着‘疑似大阿哥党’的标签,太子能不落井下石y-in谋陷害,便已是仁至义尽了,这种不痛不痒的嘲笑……胤禩还不放在眼里。
太子见胤禩反应无趣,振振袖袍,转身回养心殿学习政务帮忙办差去了。
“八哥!”
胤禩转头,过见十四阿哥朝自己快步过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与不忿,心中……一时有些纷乱的思绪闪过。
算起来,这个时候,自己与十四还是铁杆的兄弟,好到坐在一条船上,没几年眼前这个半大的小子甚至不惜与同母的兄弟对着干,帮助自己争那个位置,说亲厚那是自不用提的。
只是后来……
自己渐渐不受圣祖待见,十四也许便是在这个时候生了异心,再后来,他接着自己的势力扶摇直上,隐隐有取代自己的姿态,不过……算起来还是一笔糊涂账,这事又牵扯上了佟国维和隆科多这叔侄两人,更扯上了当年许多明面上暗地里的y-in谋算计、试探与背叛,更扯上了不止一条两条人命。
……不算也罢。
“八哥,你别急,你内务府差事办的好好的,等风头过去了,很快皇阿玛就会让你回内务府的!”
耳边传来十四介于男孩与少年之间特有的暗哑嗓音,让胤禩微微回过神来——现在还是大家早年的时候,一切都还没开始。
“八哥?”胤禟见胤禩有些走神,忍不住出声。
“恩,八哥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其实工部是个很务实的地方,去了正好做些实事。况且这对我来说,不见得是坏事呢……”胤禩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一时间把心里想得直接说了出来。
胤禟与胤祯自然没把这话当真,只当他在说些宽慰的话儿,于是更加为他不平,但也只能在僻静角落私下嘀嘀咕咕。
胤禩微晒,这几个半大的萝卜头,眼下倒是真心真意为自己打算,也罢,眼下先低调些,才符合自己境遇,之后再提点提的他们罢。于是他便借口要去钟粹宫给惠妃请安,先一步离去。
他这个本尊走了,剩下二人也说不出个花儿来。两人年纪虽然不大,但在宫里呆久了,谁也不是傻子,见他举动也知道他是有心逃避,只当他一时接受不了,不愿在人前露出破绽来,也只能约了下次找些有趣的玩意儿再去宽慰他,眼下也只能回阿哥所习功课去了。
……
第二日,胤禩起了个大早,踩着点儿去了工部报道。这样既不会有人说他装模作样假装积极,也不会有人参他个懈怠误工。
工部的人听说这个少年得宠的八阿哥要来上工,虽然听说是最近有些失宠才被转来的,但毕竟是个阿哥,谁能说得好哪天就复宠了呢,这样的例子多得数不胜数。一时间工部里上上下下都有些紧张,因为没有先例可以参照,到底应该热情亲切些,还是严谨恭敬些。
谁知胤禩一来,却没端出一点儿阿哥的架子,对工部上下的大小官员们居然大多能对上名号,说出些‘谁谁又文采风流’,‘谁谁又是年少有为’等等,众人对他一时好感倍增,很快众人便舒了口气,心都落回了肚子里。
如今这工部里,很多名不见经传的臣工,在少则数年,多则十数年之后,也渐渐升迁至各个重要衙门,或多或少都与日后的廉郡王打过交到。因此对于日后里来八面玲珑,外表和善,暗地里心狠手辣的八贤王来说,收买工部这群不在权利核心的边缘人士,实在是一点儿难度都没有。
胤禩进了工部,却暂时没安上个官职,只说是来学习的,众人一时也摸不准他能呆多久,又该以什么样的尊位来对待,该把八阿哥安排在哪个细部下面见习。工部里的高层正踌躇着,谁知这位倒是自己帮他们解决了这个难题。
胤禩看着工部尚书吴达礼托左侍郎曹大人转给他的工部事物粗略概况,摸着下巴思索着,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去年更早些的时候,圣祖皇帝已经完成了第三次往征噶尔丹,如今噶尔丹已死,各部都已归顺,边境战事以毕,政务首重也便转至军民生业上。尤其是今年二月的时候,浑河刚刚泛滥过,圣祖日日忧心于此。
康熙三十八年,也就是明年,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便是康熙的第三次南巡。
而这次南巡,起因却是因为黄、淮的水患。
胤禩眯着眼睛,将双手藏在袖子里,拢于身前,微微笑着,对曹工道:“我想跟着大人学习河工。”
曹工一愣,看向胤禩的眼睛中多了几分莫测,他出身工部自然知道治河不易,想要做出政绩来自是难上加难,虽然当今圣上渐渐重视河道治理起来,但谁都知道这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愿意做的人,多半可以分为两类:一是善于揣摩圣意的投机取巧之辈;二则是真正想为黎民百姓做些实事的人了。
只是……这位八贝勒,算那一种?
见胤禩仍是温雅的笑着,曹工也捻着胡须道:“说起河工来,老夫倒是可以代为引见一个人。”
胤禩笑的更温和了:“大人可是说那位,十年前任职左都御史兼镶黄旗汉军都统,现任河督的于成龙于大人?”
曹工有些惊异起来,暗道这位看来真是有心人了,呵呵笑起来:“老夫说得正是这位河道总督于大人。”
胤禩这次笑道真心起来,带着一丝丝向往的神色道:“早闻这位于大人大名,如雷贯耳,若是能得以引见跟着这位大人学习河工,定然受益匪浅。”
曹工部lu lu 花白的山羊胡子,眼中忽明忽暗,点点头道:“八贝勒好气魄,真真是天下黎民之福哇。”
……
说办就办,曹工没几天便将与八贝勒的的谈话向上面和河督府通了气,自然不会有人异议。这是皇子自己呈请的,办好了跑不了工部办事得力安排妥帖的名头,办砸了也是皇子自己能力不怠,扯不到谁谁谁头上去。
皆大欢喜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
若说一定有人不满,应该就是这位于成龙于大人了吧,自己治理浑河正忙得不可开交着,上面突然塞了个阿哥贝勒过来,说是要跟着自己学习治理河道……这不是烫手的山芋是什么?
在于成龙不作声色的打量胤禩的时候,胤禩一边露出恰当的表情不让人生疑,一边也在心中默默观察这位后世人称‘小于成龙’的治河能吏。
第9章 于成龙
于成龙是汉军镶黄旗人,曾经在那位著名的老于成龙手下做过知州,还曾得到过他的保举,后因政绩升任江宁知府。康熙皇帝南巡至江宁,要他好好向老于成龙学习,称得上是一名著名的好官。
彼时这位小于成龙刚刚三十七岁,正值盛年,大可以一展宏图的时候。他入仕早,虽然未到不惑之年,但已宦海沉浮大半生,早年的时候,他因为办差得力又以廉洁著称,被嘉奖过,甚至升任过太子少保。
太子少保是什么样的官职?普通文官做官到极至,也就是正二品,好比礼部尚书,刑部尚书,只有很少数人可以拿到太傅,少保这些荣誉称号。而太子少保为“三少”正二品,算得上是天大的荣誉,而那年于成龙不过而立之年。
但不到五年,又被削了少保头衔,降调,留任。后又升迁左都御史,兼镶黄旗汉军都统,一直到康熙三十一年,才又复任河督。这样的官场老人,如今早已磨去了周身的棱角,浑身上下透露着中正平和的气息,如今,可以说他是一门心思全部都扑在了河道治理上,几乎达到废寝忘食的地步。
而胤禩更加知道,这人,却只有两年可活了。
在胤禩打量他的同时,于成龙也在打量着眼前这名皇子。
据说,这位八贝勒自身能力出众,才自诸皇子中脱颖而出,甚至连裕亲王福全也对他的能力交口称赞。只是这人生母身份低微,只是辛者库出生的浣衣女,罪臣之后,即便是生了皇子十七年也不过是个贵人而已,想来这位皇子在宫中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但令人奇怪的是,眼前这人身上,锦服华带,面白如玉,眉清目朗又正青春年少,却看不出一丝身为天潢贵胄的清高贵气,也没有一毫因出身不公而起的不忿,反而在他温和俊雅、礼节周到的面目下,隐隐透露着一种淡泊到几近心灰意冷的厌倦之感。
若不是官场沉浮数十年的人,经历过数次升贬荣宠羞辱皆都尝尽的人,怎会流露出这样的气息来?他面上对自己恭谨有加,但看着自己的眼神,却是如同看着行将入土的将死之人。
……为何……?(于筒子乃真相了)
于成龙早年便以性子耿直著称,对于素来威严的老于成龙都能拍着板子说话不留情面的,平素最不喜的便是那些官场上油头粉面说得比唱的好听,却又不做实事的尸位素餐之人。
不幸的是,胤禩当下表现出来的某些举动,让他直接将这位八贝勒划到投机钻营的巧舌之徒一类,心下盘算着让这个没碰过什么壁的皇子吃些苦头知难而退。
胤禩将于成龙的一番计量看着眼里,嘴角弯起,轻轻地扬起下巴,似笑非笑。
有趣的紧……
接下来的日子,便果真十分有趣起来。于成龙可说是不畏强权(主要是工部其他高官的敲打与提点),顶住一切压力,以夏季多雨,需要抢工为借口,让胤禩先跳过学习治河文书,直接让他跟着自己去河滩工地督工。
为了让他自己知难而退,于成龙可谓是煞费苦心,每天都穿梭于最苦条件最为恶劣的河滩险沟之中,时常直接挽起裤脚淌着及膝深的沼塘中c-h-a行,几乎每顿饭都是在工地上与抢挖的苦力们一起用餐——伙食标准,自然是苦力劳工们吃什么,于成龙也吃什么。
胤禩自第一天便知道了于成龙的打算,自然也乐意配合一下。前世被圈禁之前加上这世,他一直过得是养优处尊锦衣玉食的生活。
他与十三弟胤祥不同,那位后来人称‘拼命十三郎’的怡亲王,其实才真算得上个‘廉’字,在诸多皇子中,十三弟是唯一一个没有给自己置办庄子的,先帝分封诸王的时候,他拿的银钱也最少,整整比兄弟们少了十万,而他一生也却是喜欢扶危济困,救济过不少人。而他一生也未娶过福晋,只有侧福晋两人,府中人更是少得可怜。
他记得前世还未被圈禁时,曾被雍正当着几个心腹大臣的面斥责,说他在自己巡河工的时候只想着在京城拨弄是非,当不起一个‘廉’字。
那个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似乎是在策反隆科多,趁着帝驾离京的时候,帮着手下的门人上位,借着整顿八旗的机会收买人心……
胤禩突然一叹,也许那个‘抄家皇帝’说的没错也不一定。
……想到这里,胤禩也被挑起了一丝脾气。
于是……不管是出于哪种目的,胤禩都铁了心和于成龙杠上了。
于成龙往险滩里钻;胤禩一脸严肃认真外加虚心地跟着后面。
于成龙挽起裤腿淌水;胤禩也将长袍别在腰间下水。
于成龙蹲在工地上与挖河渠的劳工们一同吃饭;胤禩……只有这一点让胤禩很难接受!
第一日,众人在坑坑洼洼的泥地里选了一块稍显平整的地,在上面用挑泥沙用的扁担和木板随意搭起来的简易餐桌,在那桌上摆放的所谓饭菜,于成龙笑眯眯的回过头来邀请胤禩一起用餐……胤禩准备不及,只能僵硬地笑着,咬着牙说不饿,一直撑到下工。于成龙勾起嘴角,完胜。
第二日,与第一日几乎相同,不过胤禩找有准备,微笑着说食物有限,自己愿意将自己那份分给在做众人加个餐。于是在做的众位苦工们纷纷感激起胤禩来,他们没那些花花肠子,只知道这位贵人脾气极好,而且还让出自己的那份。于成龙仍然笑着,只是没有了第一日的畅快。
第三日,到了用餐时间,高明非常适时地摸出一把小巧的折凳——花了两日时间赶工得来的,安放在树荫下的空地上,请了胤禩坐下,又捧上一只小巧的食盒,里面几个j-i,ng致的小点心和两道十分朴素的小菜。胤禩净了手,只随手取了一两枚枣泥饽饽用了,便笑着吩咐高明把剩下所有的菜和点心,全部送给在场的众人加餐。
于是……在场的苦力脚夫们差点感激的当场手舞足蹈,纷纷对于成龙赞扬他这位‘内侄儿’。他们并不知道这位是皇子,只知道于河督前两天就带着这位年轻人,说是自己内人兄弟的孩子,跟着自己学习治河的。但众人们也不是瞎子,看见这位年轻人衣着虽不是锦缎,但也绝对是好料子,与他们穿的粗布麻纺不同,看他言行举止,虽然不似其他的大人们那样颐指气使处处透着高傲,但却稳重谦和却又优雅气派,一看便知道必定是家世良好的贵人家的孩子。
于成龙嘴角有些僵硬,胤禩挑挑眉看着他,笑得很开怀。
这一次,胤禩胜。
其实胤禩历经两世,早已没什么争强斗胜的念头,都看淡了。但不知为何,与于成龙这样的人打交道却让他觉得很新奇——这人与前世那些官场上的墙头草变色龙不同,于成龙太直接了,什么心思都写在脸上,就连整人都做得如此直接而没有技巧,得罪别人也得罪的毫无意义……于是,连胤禩这样深沉而工于心计的人,也兴致勃勃的投入于这样一次较劲中。
……
康熙将手中的折子放下,嘴角隐隐有些笑意,对殿下坐着的胤礽说:“浑河工事那边进行如何了?”
身着杏黄太子袍的胤礽放下手中的笔,恭恭敬敬道:“儿臣看工部的陈条,浑河工事进展顺利。”
康熙点点头,看似心情颇为不错,道:“这个于成龙果然是个能吏。”说罢不待太子有所反应,便转头对侍立一旁的梁九功道:“走,随朕去视察河工去。”
胤礽连忙起身道:“儿臣愿意同往。”
康熙略作思索,便点了点头。
……
康熙等人着了便服,带着四五个小太监来到浑河工地时,正值傍晚,却只见挑工人来人往忙忙碌碌,并不见于成龙与胤禩身影,康熙转头对梁九功做了个颜色,梁九功意会,便吩咐手下的小太监去打听。
片刻之后,下面的消息传来说,午后于成龙带着几个官员去河心的沙洲工地去分析水质去了,已经去了两个多时辰,应该很快便回来了。
康熙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扫了一圈,没见到胤禩身影,皱眉道:“老八呢?”
太子闻言,也露出一丝疑惑的神情,道:“儿臣在奏折中听闻八弟日日都随着河督大人来此巡河,想来奏折不应有假才是……”
康熙闻言,果然面色沉了沉,声音听不出喜怒来,对梁九功道:“去把老八找来。”
第10章 微服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外面一个小太监匆匆来报:“老爷,八阿哥来了。于大人也回来了。”
康熙闻言冷哼一声,将茶盏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生好大一声响来,冷冷道:“不错,长进了,让朕这个老子来等他!?叫他给我滚进来!”
梁九功闻言连忙往外走,康熙突然又开口问道:“他们怎么这个时候都来了?老八是从哪里过来的?”
棚外的小太监恭恭敬敬道:“八爷是同于大人一道回来的,还不知道老爷来了。”
棚内的人闻言具是一愣,梁九功回头看了看不说话的康熙,一弯腰,道:“奴才这就把八爷宣进来。”
康熙略作沉吟,便摆摆手,道:“且慢,把人都叫回来,别让他知道朕来了。”
梁九功点头应了,出去吩咐了小太监几句,又转了回来,将棚子的窗户打得更开些,让棚内的人可以看见河滩工地上的情形。
……
河滩上,一艘很小的蓬船靠了岸,几个人相续跳下来,其中便有于成龙与胤禩。
高明先一步下船,胤禩下来的时候,撑住他的手借力跳下,但脚下似乎有些迟疑,于成龙余光看着眼里,见胤禩面上没什么异常,便也没说什么,只领着另外几人一边往工棚这边走,一边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几人讨论着水中的泥沙沉积与去年比之的异同,讨论者浑河改道的几条可能的道路,于成龙吩咐说,如今汛期已到,须得通知当地州府做好措施,以防万一。
胤禩落后两步听得异常认真,偶尔c-h-a上两句嘴,问些疑惑,那几位河工都是常年在河道工作的,自然不会认识胤禩,只把他当做于成龙的晚辈对待。见他态度端正,学的认真又肯发问,自然乐得解答,并不取笑他问得肤浅。
“张大人是说浑河时常改道么?”
“老夫算什么大人喃,叫声老张头就行啦。”于成龙左侧一名乌衣的老者道:“说起这个浑河来,你可知她原名为何?”
胤禩见众人闻言都转头笑呵呵得看着自己,也不觉得臊,睁大眼睛道:“我却不知浑河还有别的名字呢?”
众人也不为许,那乌衣老者捏捏羊角胡子,道:“这条河古时称澡水,到了隋代称桑干河、金代被称做卢沟,到了前朝的时候,被叫做浑河……你可知她为何被称作浑河?”
胤禩笑着点点头,道:“这个前些日子舅父已经告诉我了,因这条河湍急浑浊,夹带沙石,才被人称为浑河,取的便是浑浊之意。”说罢朝于成龙一笑,他口中的舅父自己是指于成龙。
乌衣老者赞许地点点头,接着道:“这条河与黄河一般,因此又被人称做‘小黄河’,不过,最重要的是,这条河时常无故改道迁徙,淹没下游村庄,因此又被人称作‘无定河’。”
“有这样的事?”胤禩有些惊讶,他以往对从不关心这些事情,也是第一次听说河流改道的事,才觉自己孤陋寡闻。
“你不知道也属平常,眼下世人知道的也不多。”这次说话的人却是于成龙,而语气中竟然有这一丝宽慰的意思,虽然语气有些生硬。
众人皆点点头,表示这算不上什么,乌衣老者继续道:“第一条古故道由衙门口东流,沿八宝山经海淀,循清河向东,最终汇于温榆河;第二条是西汉前故道,自衙门口东流,经田村、紫竹院,由德胜门附近入城内诸“海”;至于这第三条么,算起来已经是三国时,至辽代故道,自卢沟桥一带,经看丹村、南苑到马驹桥。”
胤禩听得认真,连连点头。众人见他好学,自然是喜欢的,也七嘴八舌的谈论着。
于成龙走得慢了些,落在胤禩身旁,似乎是在对他讲解着:“这条河如此反复,皆是因为河流沙石太多,在那湍急之处尚不显,然到了中下游一旦水势变缓,泥沙沉积下来,经年累月,淤塞了河道,那些水没处可去,自然便改道而行了。”
胤禩点点头,道:“所以皇上才说治河首重清淤,只有河道疏浚了,才能治水。说起来,正如大禹说的那样,堵不如疏,治水却应已疏导为主。”
众人大赞,相谈盛欢,不知不觉便到了工棚附近。
于成龙要留各位一道用餐,几位河工推辞了一番先行离去,胤禩看看天色,也有些晚了,便也跟着向于成龙告辞。
于成龙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口中突然问道:“你腿怎样了?”
胤禩一愣,没想到他竟然注意到了,下意识答道:“不妨事的……”
于成龙不理他,转身对高明道:“还不快去扶你家主子坐下!”
彼时午饭时间已过,折凳这种东西自然不会随身带着身上,高明着急起来,将胤禩扶着坐在河边一块巨石上,才跪下将胤禩的裤管卷了起来。
一看之下,顿时倒抽一口冷气:“爷——见红了!”
胤禩一掌拍在高明头上,笑着叱道:“又不是女人生孩子,见红个屁!”他最近几日和挑工们混得久了,学了两句粗话,这就用上了。
于成龙脸色很不好,没了调笑的心思,皱着眉问道:“可是被老四的竹筐割伤的?怎么不早说?捆扎一下也好,至少也不应该下水的。”
胤禩仍然笑笑,不以为意道:“并不太疼……众位都在忙,不想因为我拖延了工事,何况沙洲上也没有大夫。”这是明面儿上好听的的话儿,实际上,一则是胤禩不想在于成龙面前落下把柄;二则若是他受伤让于成龙知道了,必定会马上将他送回河岸来,而他们只一艘船,这样一来一回,时间全耽搁了,今日怕是什么都做不成了。胤禩耳濡目染数日,自然也知道汛期将至,如今众人都是分秒必争。
高明悲愤至极,恨自己跟着主子身边,竟然还要让旁人来提醒自己主子受伤的事,跪下道:“奴才这便去请大夫去!”
胤禩忙道:“慢着!”说罢朝高明招招手,不甚在意道:“你这个时候请什么大夫去,还要爷再这里等着不成?”说罢抬头瞟了一眼于成龙,道:“爷可没带晚饭过来……”
于成龙听胤禩y-in阳怪气的话,却破天荒不觉得刺耳,心中有些好笑的感觉,面上仍是装作毫不客气回敬道:“也是,工地上的饭菜都是定量了的,你家爷若是留下了,就有人吃不上饭了,所以还是赶快回去吧。”
高明气得跳起来,对于成龙道:“谁稀罕你那顿饭!哼,我家爷每日带来送给大伙儿加餐的菜,早够吃你三十顿饭了!”
于成龙一乐,装作严肃道:“谁稀罕你家爷请的?有本事叫他吃我三十顿饭啊!哦……我比他大度,让他白吃到工事结束都没问题!”
高明:“你!!!”
胤禩快内伤了,憋的。
“好了。”终于不忍心看于成龙的单方面调戏,胤禩忍不住出声阻止,对高明道:“伤口疼,还是先扶爷回去吧。让大夫直接上府里就好。”
高明一听胤禩说伤口疼,顿时恨不能以身代之,伸手就要去扶胤禩。
“慢着。”于成龙突然开口道。
胤禩侧头看他,不解。高明更是直接些:“于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于成龙突然笑着摇摇头,半蹲下来,自内袍上撕下一块布料来,又从腰间解下水囊,倒了些茶水在布上,伸手用茶水浸s-hi的布去拭那些附着在伤口上的泥沙污垢。他们在沙洲行了半日,不少时间是膝下皆没在水中,伤口周围也自然避免不了沾染上了许多泥污。
胤禩皱眉,刺痛的感觉强烈起来,但最让他觉得不妥的是……“于大人,这种事情怎能让你亲力亲为,让高明来做便好。”
高明从呆愣中回过神来,一把抢过水囊和s-hi布,嘟嘟囔囔道:“粗手粗脚的,弄疼了我家爷怎么办?你以为谁都像你皮糙r_ou_厚啊……还有你的衣服到底干净不干净啊……”
胤禩哑然,看着于成龙黝黑的脸上露出尴尬不已的神色,深有一箭之仇得报的快感,伤口也不觉得那么疼了。
于成龙咳嗽一声,道:“眼下回去,到见着大夫,怕是还得一个时辰。河沙淤泥多有不洁,以茶水洗涤伤口也只能暂时有用,还是需要尽早瞧大夫才好。还有……万不可将裤腿放下,让那些污泥脏了伤口。”最后一句话是对高明吩咐的。
胤禩微笑:“多谢于大人。”说罢借着高明的手站了起来,向于成龙告辞道:“那在下这便告辞了。”
于成龙又咳嗽了一声,引得胤禩再次回头,连带着高明也露出不满的神情来。
“八爷已经连续十数日跟着在下东奔西跑,明日就在家休沐一日罢。”说罢不等胤禩答话,转身便自行离去。
高明瘪瘪嘴,似乎对于成龙颇为不满。胤禩好笑得看着他,道:“难道爷得以休沐一r,i你还不乐意?非得爷带伤上工不可?”
高明:“爷……我是气那个于成龙处处与爷为难!”
“唔,是么。下次多去学几句骂人的话,今r,i你与他吵架处处占着下风哪……”
“爷……”
“不过最后那几句说得深得我心……”
“爷,真的?”
……
声音渐渐远去之后,梁九功一头大汗的看着站在窗边的主子面前,有些迟疑道:“爷……可要传八爷入宫?”
康熙闭上眼睛,朝后摆摆手,并不说话。太子站在他身后头垂得低低的,看不见脸上神色,但不知为何肩膀线条有些僵硬,隐隐透着些恼意来。
半晌之后,康熙才睁眼,唇角鼻翼两侧的纹理微微有些松融的迹象,道:“回吧,不用提及朕今日巡视之事。”说这话的时候,似乎轻松了许多,语气中带着些释然。
日落西山,闷热的暑气渐渐散去,一丝凉风拂过,沁人心脾。
……
第11章 应对
第二日,胤禩早晨醒来的时候,果然有些烧热,浑身倦怠无力,腿上的伤口敷了药但仍是一抽一抽的疼着。幸而于成龙已经允许的他休沐,而胤禩前世被圈禁的时候,吃的苦比这可多了去了,因此这点儿小伤他并不十分在意,不过这也不代表他愿意自找苦吃,喝下高明端来的药,继续蒙头大睡。
到了晌午的时候,宫里的太监突然来传话,说是皇上宣八阿哥入宫叙话。
胤禩服了药有些晕沉倦怠,不清楚怎么刚休沐一天皇阿玛就知道了,莫非是有人在背后使绊子不成?略作思考,仍是强撑着起身,让高明套了马车入宫。
养心殿里,康熙看起来心情颇好的样子,四阿哥胤禛正坐下下方,似乎正在对答一些户部的东西。胤禩进了大殿,一眼便看见胤禛坐在那里,看着自己,毫无防备之下,一时心神俱震,脚下微微一滞,不过只在瞬息之间,便恢复了从容,扬起一个适度的微笑,大踏步进前来。
——现今,他是青春年少、荣宠正盛的皇八子。
给康熙请了安,又侧身状似惊喜道:“四哥也在?”
彼时皇太子风头仍盛,各皇子之间,除了大阿哥在外臣的支持下有些蠢蠢欲动,与太子一党有些不睦之外,其他的阿哥们尚算和平相处。如同别家孩子一般,自有几个小圈子,却没什么特别的对立。而胤禛与胤禩关系尚可,因为胤禛严肃冷淡,胤禩八面玲珑,兼之两个阿哥府毗邻而居,因此也好过点头之交。
胤禛微微颔首,淡淡道:“我也是来给皇阿玛请安的。”
康熙将折子放下,给胤禩赐了座,问了胤禩几个关于浑河工事的问题,胤禩对答无碍,康熙点点头,突然话题一转,问道:“你认为于成龙这人如何?”
胤禩一愣,不知老爷子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有人说于成龙坏话不成?谁都知道于成龙是老爷子心尖子上的能吏啊。或者是在套自己的话?只是不知用意何在……转头看了一眼胤禛,希望能从他那里探听出些风声,却见他面上可谓如同带了面具一般……令人泄气。
斟酌一番,胤禩小心翼翼道:“于大人廉洁勤勉,可说是‘实心爱民,洁己奉职’。”这句话是前世,浑河工事结束时,老爷子亲自为于成龙题写的,这里说出来,自然不会错。
康熙看胤禩小心翼翼的样子,眉梢一挑:“仅此而已?没别的?”
胤禩有些困惑的起来,秀细的眉毛皱起,有些犹豫道:“皇阿玛,儿子认为,于大人为人正直清廉,一心为民,只是……有些严肃而不懂变通,也许因此会无心得罪一些人。但儿子认为于大人毫无虚假之意,即便是出口冲撞了谁,也只是就事论事,或是无心为之的,还请皇阿玛明察。”……虽然他如今得罪的人就是我。
康熙一愣,旋即笑斥道:“谁说有人告他的状了?”
胤禩松了一口气,做羞愧状,道:“是儿子擅自揣摩皇阿玛的意思了。儿子知罪。”说罢便要下跪。擅自揣摩上意,已经擅自窥视帝王行踪都是大罪,前世太子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失宠的。……至少这是原因之一。
不过康熙眼下看起来并不怎么在意,随意摆摆手,示意胤禩不必在意,又似笑非笑道:“朕看你倒是很维护于成龙的嘛……可是他处处关照于你?”
胤禩咬牙,憋了很久,才道:“于大人确实很关照儿子,这几日跟着大人儿子受益匪浅。”想了想,又道:“于大人还时常说道要请儿子吃饭呢……”
这次换梁九功憋到内伤……
康熙仰天哈哈大笑,胤禩有些莫名其妙,自己说的都是挑挑拣拣之后的,都是实话,但旁人听是绝对听不出问题来的才对。疑惑的望向胤禛,却见他也露出一丝不解来。
康熙连笑好几声才止住,不过嘴角一抹笑意始终挥之不去,道:“朕闻说这个于成龙可是一只铁公j-i,能让他请你吃顿饭可不容易啊。”
胤禩低头喝茶,心里满是血泪。
……
康熙见胤禩颧骨酡红,只当他臊了,也不在意,嘱咐了几句让他注意身体的话,便让他退下,却让胤禛仍然留着。胤禩巴不得赶快走,起身将礼节做周全之后,便躬身退了出来。
出了养心殿,胤禩才觉汗s-hi夹衫,头晕目眩的症状在放松之后愈加明显了起来,不过既然好不容易休沐一日,都已经进了宫,哪有不去给额娘请安的道理。因此便努力压下身上的不适,往钟粹宫方向走去。
……
养心殿里,康熙嘴角仍往上弯着,对胤禛笑道:“你这个弟弟呵……办差还算得力,与人打交道倒是自有一套。”
胤禛也配合的微微颔首,道:“皇阿玛说的是,八弟在兄弟们中也是人缘极好的。”
……两人又说了会子话,康熙便挥手让胤禛也退下了。
两人离去之后,康熙批阅起奏折来也轻快了许多。梁九功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他侍候这位天子许多年,这样的高兴劲儿,还是在当年太子幼时第一次s,he中一头成年公鹿的时候,和太子第一次将正本策论背下的时候出现过……算起来,已经好多年了。
谁知不到一刻钟,便有小太监过来,在梁九功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梁九功脸上微变,连忙对康熙报:“皇上,八阿哥在钟粹宫晕倒了。”
康熙一惊,手中朱笔在奏折上重重一划之后,落在一旁。他‘噌’地站了起来,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传太医,梁九功,随朕去看看老八!”
……
胤禛也正打算去给他的生母德妃请安,没走几步便见几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过去,问了其中一个才知道是八阿哥在钟粹宫晕倒了,不由一怔。
……方才不是还好好的么。
胤禛皱了皱眉,他不是没看见胤禩方才一脚刚跨进养心殿时,视线与他接触那瞬间的一滞,虽然他掩饰的很好,但胤禛素来严谨细心,自然没有错过这样的一瞬变化,但他并未与胤禩有过什么过节,因此只是略作疑惑便没有深究下去。
如今,原本还好好的人转眼间说昏倒就昏倒……胤禛眯起眼,也改了主意,转身去了钟粹宫。他倒要瞧瞧这个八弟是在打什么主意。
……
康熙带着梁九功几步出了养心殿,在半路上正好碰到折回来的四阿哥胤禛。脚步不停,康熙道:“你怎么回来了?”
胤禛垂手恭恭敬敬的答道:“儿臣在去永和宫的路上便听说八弟晕倒了,所以想赶去瞧瞧。”
康熙点点头,道“跟上罢。”
等康熙等人赶到的时候,钟粹宫里,早有御医在帮胤禩把脉,而胤禩也恢复了一些神智,他虽然年轻体魄尚且不错,但因为连日在烈日下暴晒之下本就有些脱水,兼之被于成龙整得没法好好用餐,经常整天只吃一两个点心,自然虚弱了些,昨天受伤之后没有立刻处理,才导致了烧热。如今又无法好好休息,顶着毒辣辣得太阳一来一回这么一折腾,就倒下了。
但他毕竟是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御医一碗参茶灌下去,在一顿急救,掐人中的掐人中,揉虎口的揉虎口,老康赶到的时候,胤禩已经能坐起来了,只是仍有些哆嗦不能自己。
“怎么回事?”康熙见胤禩已醒,便转头问太医。“方才还好好的,如何转眼就倒下了?”
太医擦擦汗,引经据典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大致便是说胤禩最近吃的少、动得太多、又受了暑气,积郁在体内,身体有些虚弱,需要慢慢调理,说到这里,又颤颤巍巍地转头朝胤禩弯腰道:“微臣斗胆,方才把脉是似乎察觉八贝勒有烧热之症,倒不似暑气所致——请问八贝勒最近是否有过外伤,类似于被不洁的利器割伤一类?”
胤禩一怔,道:“哦,有的。昨日不留神被竹片划伤了一下。”
老康闻言眉毛一挑,似乎也想起这么一回事儿来,不过昨日他离得远,只知道受伤了,却并没见过伤口,闻言将手一指胤禩的右腿,道:“将他裤脚挽起。”
梁九功自然知道这件事,便几步上前一边随口向胤禩告罪,一边利索的将他裤腿卷了几卷,露出缠着绷带的伤处来。
太医上前用剪子剪开原本包扎着的绷带,露出里面新鲜的伤口来,却是红肿不堪,看起来十分严重!
胤禩突听见一声微弱的抽气声,侧头看去,却是闻讯赶来的良贵人,她站在很远的角落里,并不近前来,此刻满眼担忧,却又用手绢死死将嘴捂住,不肯再发出声来。
惠妃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而胤禩又是如何受伤的,但她见康熙眉毛拧得死紧,面上露出不快的神色,生怕这位朝胤禩迁怒,连忙上前圆场,嘴里责怪道:“你这孩子,身为阿哥贝勒,行事怎地如此莽撞,把自己伤成这样儿了?”
胤禩也注意到康熙的神色不对劲,但以他对老爷子的了解,似乎并没有厌恶的情愫在内,便扬起一个虚弱的笑容,惶恐道:“是儿子不好,让皇阿玛和额娘担心了。儿子不孝。”
惠妃也装作生气的样子,板起脸来斥责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也是大婚了的人了,怎么伤的?又不好好休养?”
胤禩连忙接口道:“是儿子昨日在工地上督工的时候,不小心自己弄伤的,原本也不疼,所以并没在意,这次却是儿子大意了,还请皇阿玛责罚。”说罢就状似欲要起身下跪。
第12章 嘉奖
康熙听这对母子一唱一和,气早消了,他见胤禩半个字都没提到于成龙,心中暗自点点头,松开了眉头,板着脸道:“行啦!装什么装,还不给我躺下!”言罢示意太医去给八阿哥重新处理伤口。
惠妃在一旁怪嗔道:“你呀,可不是不孝怎的?看把你皇阿玛急的。下次万不可如此轻率大意了!”
胤禩连忙笑着顺坡下驴,借着太医处理伤口的机会,又说了一番c-h-a科打诨的话,气氛渐渐缓和起来。
康熙见胤禩没事了,转头对一直跟在身后的胤禛道:“你两人住得进,待会儿你送你弟弟回府去。”
胤禛自然领命,而胤禩也在一边笑着说些‘劳烦四哥了’一类的场面话自是不提。
惠妃送走了康熙,回过身来张罗着让丫头们去内库里去些人参鹿茸什么的给胤禩带回去。
胤禩趁着空当儿偏头望向良贵人的方向,对他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来,微微摇了摇头。
良贵人知道那是胤禩让自己不要担心,只是眼下人多嘴杂,不能亲口告诉自己而已。儿子如此贴心,良贵人心中一甜,也微微笑了一下,眼角的愁容也悉数散去,连面上的神情都柔和了起来。
一旁胤禛本是安静的等着太医处理好弟弟伤口,便与他一同出宫去,见他突然朝角落中一笑,忍不住也忘了过去,待看清那与他对望的人是谁之后,心中突然一时五味掺杂。
[……为什么都是亲额娘,却差了这么多……]
胤禩一回头也看见了胤禛脸上瞬间僵硬起来的表情,便知道他定是想起了他自己与德妃之间眼下已经有些生硬的母子关系,不过他眼下与四阿哥的交情还没到能够彼此宽慰的地步,于是,胤禩状似不经意地收回视线,闭目养神。
惠妃甚会做人,见良贵人拘着不敢上前来,便笑着拉了她的手上前道:“妹妹也是个实心的,孩子都受伤了,还驹着这些礼数作甚,还不快去看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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