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幼宜也化形为穿着嫁衣的宋秋月模样,从树后缓缓走出,捏了捏嗓子,学着宋秋月的语调道:“你是何人,为何要冒充我?”
假冒之人看见她,脸色霎时一白,从头到脚都写满了‘震惊’二字,“你……”
王幼宜一乐呵,忽然戏瘾大发,张口就来:“怎么,没料到我还活着吧?虽然我不知你为何要算计我,但今日你休想安稳嫁入赵府!”
听到最后一句,假冒之人眼中陡现凶光,五指成爪,直向王幼宜奔来。王幼宜不知跟多少鬼怪打过架,又怎会怕她?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看似气势凶猛的那人飞身而来,近了跟前却一步也往不了前。
王幼宜一脸笑眯眯地看着她,她瞳孔一缩,立即后退数步,惊疑不定道:“你不是宋秋月!”
王幼宜丝毫没有被拆穿的尴尬,悠悠踱步上前,边走边道:“若我是真的宋秋月,此刻怕已被你毁得尸骨也不剩了。”
算计宋秋月的人必是每一步都精心计算好了的。那乱葬岗常有食尸鬼出没,将尸体丢在那里必然不得完存,致使宋秋月死后魂魄虚弱,记忆缺失,无法伸冤。更加缜密的是,在害死宋秋月前,竟然能做到让宋秋月毫无察觉。
眼下宋府小姐只有待嫁的宋秋月一人,宋老爷和宋夫人竟毫不关心失踪的二小姐宋夏星,此为疑一,宋夏星在胞姐新婚前夜不帮姐姐打点嫁妆,熟记女戒,竟撺掇新娘半夜出府,罔顾礼数,此为疑二。
假冒之人虽外形与宋秋月一模一样,性情却大不相同,想要蒙混过关,必是一言一行都得做足宋秋月的样子,才能不让宋家夫妇察觉。能够做到一言一行都与宋秋月相似的人,必定是极为熟悉她的人。而送宋秋月作为闺阁小姐,出门的机会自是少之又少,能够如此熟悉她的人,只能是宋府之人。
再又,杀害宋秋月并且假冒她本人嫁去赵府,唯二可图!其一,宋府嫁妆与赵府钱财。其二,赵二公子夫人之名分。
寻常鬼怪妖物图这些作甚?钱财用不上,与凡人结合又会遭受天雷轰击,得不偿失!
王幼宜接着道:“我知你为凡人,只是不知你修了何方术法竟沾染上了一丝妖气。此法极有可能遭到反噬,劝你及时止损。”
“及时止损?”她重复了这四个字,仿佛听到了什么荒唐笑话,“哈哈哈,我等这一日等了多久?我今日便要嫁给子恒哥哥,谁也拦不住我!”她被刺激一番,妖气更甚,眼中冒出团团红光,死死地盯着王幼宜,却不敢轻举妄动。
王幼宜正想泼她冷水,烟斗在这时剧烈震动起来,宋秋月正横冲直撞地想要出来。王幼宜拍拍烟斗,传音道:“捣什么乱,我套话呢!你现在出来也是被烧死,给我安分一点。”
宋秋月停下挣扎,脱力一般飘荡在烟斗雾中,双眼中有些迷茫,“子恒哥哥,只有妹妹才会这样叫他……”
宋秋月依稀记得八岁时,赵夫人带着自己家的小儿子到宋府做客,那男童不过跟她一般年纪,举手投足之间却一派老成。她正和妹妹一起荡秋千,他受了母亲的命过来打招呼,双手背在身后,居高临下,面色严肃地像学堂的夫子,开口道:“我叫赵宇,字子恒,乃赵家的二公子。幸会。”
宋秋月回了话,妹妹宋夏星却直愣愣地盯着人家看,眼珠子都快移不开了。为此,事后她还委婉地训了妹妹一顿,教她不可直视男子,需知礼数。
宋夏星十五岁生辰时,赵家的老爷夫人以及公子都来了。一瞧见赵宇,宋夏星便远远地喊了一声:“子恒哥哥。”
她面容灿烂,好似见到了什么宝贝似的。但赵宇只是微微颔首。
……
王幼宜只听宋秋月那句话,便将自己的猜测坐实了。
能将宋秋月的习惯了如指掌,性情特征学个九成的,除了朝夕相伴的亲妹妹还有谁可以做到?应是宋夏星暗中爱慕赵宇,对宋秋月心生不满,让妖魔钻了空子,迷失心智,这才做出杀人抛尸,欺骗两家,操纵活人傀儡等一系列的奸恶之事。
王幼宜盯着宋夏星的耳后,那里有一处褶皱,她左手一挥,便借助鬼力将她的面具撕了下来,“宋夏星,还不快束手就擒?”
失去面具,宋夏星恢复了本来模样。她生得倒是一副好相貌,小脸微圆,杏眼含波,樱桃小嘴,嘴角有自然向上弯的弧度,比起宋秋月,少了一分美艳,多了一些娇憨。可谁又能想到,如此可爱的一个姑娘,心肠竟是如此毒辣!
宋夏星恼怒万分:“你究竟是谁?休要多管闲事!”
王幼宜轻叹一声,不知为何,每次她办事,不管是人是鬼,都要叫她别多管闲事。他们以为她想管啊?她倒是想回自己的鬼府里去睡大觉呢!可她真睡了,那些冤魂野鬼怎么办?任他们自生自灭吗?
王幼宜瞥她一眼,轻飘飘道:“我是谁?我是你老祖宗!”
宋夏星被她这话激得脸都扭曲起来,眼中红光一闪,妖气大作!
王幼宜看在眼里,知道这是妖物在吞食宋夏星的心智。她揉了揉后颈脖,打了个哈欠:“既是如此,便留不得你继续为祸人间了!”
她懒洋洋说出这句话,手中的动作却不含糊。团团黑雾在她掌心凝聚,周身大风四起,吹得腰间烟斗上的麦穗乎乎作响,青丝飞扬,眉心处一点红印若隐若现。
宋夏星眼中全是忌惮之色,她瞥了一眼宋家夫妇的屋子,心生一计,向着那个方向飞身而去,大喊着:“爹!娘!救救女儿!”
她已恢复本来样貌,大红嫁衣自然也幻化成了普通青衫。
王幼宜立即拍出手中雾气,不过一刹那,宋夏星的身躯便被黑雾团住,动弹不得。但方才她声音如此之大,宋老爷与宋夫人已经破门而出,瞧见这副景象,宋老爷颤抖地指着王幼宜道:“妖孽!休要伤害我儿!”
宋夫人跑到宋夏星身前,展开双臂,一副护犊子的模样,警惕地盯着王幼宜,“我府与当朝国师素来交好,一旦他察觉我府异状,必定立马赶来!你!你休要轻举妄动!”
王幼宜:“……”甚是无语。
当朝国师?就那个半吊子的神棍?天天在王宫混吃混喝,还被皇帝当成宝贝。要真那么厉害,宋府的家丁一个个都被下了傀儡咒,那位高高在上的国师大人怎么还没赶来斩妖除魔?
王幼宜看向宋家夫妇二人的眼神顿时充斥了嫌弃之色:“今日是你家大女儿出嫁之日,怎的连新娘子都见不着?”
“与你何干!”宋老爷怒骂一声,“我女儿自然在闺房待嫁,你这妖女操心这些作甚?”
“啧啧啧。”王幼宜摇了摇头,运用内力破开了宋秋月的房门,里面一人也无。
宋夫人脸色大变:“秋月呢?!”
宋老爷脸色铁青,“定是这妖女掳走了我儿!”
王幼宜不高兴了,又是她背锅?
宋夏星整天来回变幻模样,一会儿当姐姐一会儿当妹妹也不嫌累,能编造另一人不在的理由,并且蒙混过关,也是厉害。可若是她嫁到赵府之后,夫妇二人立马就会发现不对劲,她到时候又用什么谎话来圆呢?
还是说她只要嫁去了赵府,自己身生父母便与她无关了?
可笑的是,这一切,竟仅仅是为了个男人。
一直未出声的宋秋月道:“大人,爹娘不知内情,误会了您,小女恳请您莫要放在心上。您可有让小女现身的方法?”
王幼宜传音道:“正打算放你出来呢!”她抬眼皮子看了宋夏星一眼,后者心中一紧,慌乱起来。
烟斗在王幼宜手中颤动不止,宋老爷挺身护住妻子和宋夏星,呵道:“这妖女要施法了!”
宋府护卫全都受宋夏星控制,此时宋夏星被黑雾禁锢住,自然不能操纵傀儡过来,是以任凭宋老爷喊多大声,也没有下人搭理他。
王幼宜布置了方圆一里的结界,隔绝日光,再将烟斗凑到嘴边,轻吸一口,缓缓从口中吐出白烟。
在烟斗中的宋秋月只感觉自己的魂魄被一股强大的吸力给带走,脑中眩晕,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经出现在了熟悉的院落里。
第4章
她对上父母的视线,两日未见,竟恍如隔世……
“月儿?!”宋家夫妇惊诧地看着若隐若现的魂魄。
“爹,娘……”
宋秋月魂魄飘荡在王幼宜身边,显得尤为单薄可怜,宋老爷手握成拳,怒目圆睁:“胆大包天的妖女!竟然害我月儿成为孤魂野鬼,你,你真是好狠毒!”
王幼宜:“……”
宋夫人眼眶通红,上前跑去想要抱住宋秋月,手却从她魂体穿过,最终捂住脸,哭泣起来:“我可怜的月儿……是为娘不好……是为娘没有保护好你!”
宋夏星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眉头狠狠皱起,奈何什么动作都无法施展,心中恨意燃烧得愈来愈烈。
宋秋月先前早就哭了百八十回,此刻见到爹娘,不想让他们更加伤心,便镇定心神,勉强露出笑容来:“爹娘,你们误会大人了,是她救了我,否则女儿此时还是一只孤魂野鬼呢。”
宋老爷和宋夫人怀疑地看了王幼宜一眼。
王幼宜撇开头低哼了一声。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宋夫人急切道:“你怎就知不是她骗的你呢!”
“娘。”宋秋月摇摇头,“无常黑爷你们总该听说过,女儿便是被他带回地府见大人的。此番前来人间,还是大人带女儿来的。”
宋老爷和宋夫人一齐道:“当真?”
宋秋月点头。
宋老爷长叹一声。作为男人,他能屈能伸,立即朝王幼宜作揖:“方才是老夫爱女心切,失了心智,误会了大人,还望大人原谅老夫!”
王幼宜默默转过头来,不吱声。
宋夫人哭得满脸是泪:“多谢大人为我儿伸冤!多谢大人啊!”
“行了行了,再谢就烦了。”王幼宜嘴上这么说着,嘴角却偷偷地扬了一扬。
宋老爷过来扶住宋夫人摇摇欲坠的身体,看着宋秋月,胡须随着嘴唇颤抖,只道:“月儿,你可知杀害你的是何人?为父别的做不了,但就是抵了这条老命,也会还你一个公道!要将那人碎尸万段!”
王幼宜看着一家子人磨磨唧唧,正想开口,却被宋秋月喊住:“大人!”
王幼宜用挑起的半边眉表示了她的疑惑。
宋秋月犹豫了。
若她告诉爹娘这一切都是妹妹做的,他们又该如何抉择?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怎舍得告诉爹娘真相?怎舍得让他们为难!
王幼宜仅仅半晌,便明白她是何意了,不赞同道:“一个谎要千百个谎来圆,劝你实话实说。若你再犹豫不决,浪费我的时间,我便不再管你了。反正如今死因你已清楚,入轮回道不是问题,我也算是完成任务了。”
将宋秋月丢弃乱葬岗的人应当是宋夏星雇的,那几人触犯了冥界法条,她还要回去减他们的气运,折了他们的阳寿,再有还得应付那新来的阎王,忙得很,没时间继续在这儿耗了!
宋夫人听出她话中有话,紧张地抓了下衣角:“大人,您千万直说,万不要有所顾忌!”若不知晓真相,她又当如何为女儿报仇雪恨?
宋老爷这时才想起还被困住的宋夏星,“大人,也不知我家二女儿如何冲撞了大人,可否劳烦大人解开她身上的禁锢?”
“你这问题问得好。”王幼宜道:“她冲撞的倒不是我。宋夏星爱慕赵二公子,你们夫妇偏将大女儿许配给他,惹得她心生妒忌,让妖魔钻了空子,吞食她的心智。她雇人害死了宋秋月,还妄图替代她嫁入赵家。你们当如何?”
宋秋月怎知王幼宜会将事实一股脑都说出来,不仅她懵了,宋家夫妇二人更是如晴天霹雳,当场怔住。
宋老爷极其僵硬地转身,对宋夏星道:“大人此言……可当真?”
宋夏星扮起了可怜,眼泪闪烁:“爹,娘。不是我!不是我!都是那妖怪指示我这般做的!”
宋夫人咳吐出了一口血:“你!”
宋秋月有所动容,担忧道:“或许妹妹真是被……”
王幼宜暗骂一声傻子,拉住宋秋月的魂魄,扬声道:“她是被魇妖吞了心智,但你可知何人才会被魇妖盯上?非穷凶极恶之人魇妖根本不得靠近!本就是她自己打算做这些事情,魇妖不过推了她一把,你还不明白?”
宋秋月:“这……”
“都怪你坏我好事!”宋夏星突然怒吼一声,声音变得嘶哑难听,魇妖本体现身于她身后。她双目泛着红光,在魇妖的助力下,破开了雾锁,直冲王幼宜而来。
王幼宜对宋秋月喝了一声:“闪开!”然后飞速地召出自己的鬼轿,拎起宋家夫妇扔了进去。烟斗夹在手指之间,两三下挥舞,浓浓黑雾便笼罩了这方庭院,她在雾中隐匿身形,宋夏星根本无法看见她。
她骤然出现在宋夏星身后,用烟斗敲击了附身魇妖的后脑勺,魇妖蓦地转身,她又消失不见。来去几回合,魇妖怒不可遏,连带着宋夏星越发狂躁,一人一妖在黑雾中没有章法地胡乱攻击,咆哮不停。王幼宜悠哉地坐在一片云雾之中,翘着二郎腿旁观着,任他们发狂,等到力竭,自会消停下来。
宋秋月趁乱躲入了鬼轿,与爹娘待在一起,宋夫人满心自责,“都怪为娘不好,是为娘害了你们姐妹俩!”
宋夏星年纪尚小,将将及笄,宋夫人不想她过早嫁为人妇,便没有考虑她的婚事。如今看来,是她没有好好照顾到小女儿的心思,一心筹备着大女儿的婚事,却忽略了小女儿的感受……
宋老爷何尝不悔恨,虽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他终究无法迈过心中的这道坎。宋夏星因个人私欲对自己亲姐姐痛下杀手,可见心如蛇蝎,作为父亲,他如何能淡然视之?!
欺瞒父母,与妖邪狼狈为奸,不论其中哪一个,他都无法原谅!
宋老爷沉声道:“月儿,为父没有教导好夏星,已是一大罪过。若我再加偏袒,那便是二等重罪。为父绝不做那偏心之人!”
宋秋月于心不忍:“爹……您不必自责。”
宋老爷重重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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