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分节阅读_7

  剑云并不回答,好像没有听见似的。
  “他常常是这样的,”觉慧笑着说。
  三个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剑云的脸上。剑云埋下了头,但是他马上又把头抬起来,他的一双阴暗的眼睛畏怯地看琴的脸。琴一点也不躲避,倒是他的眼光立刻又掉开了。他只是摇着头说:“你们不懂得大哥。你们不懂得。大哥决不会忘记梅表姐。我早就看出来了:大哥时常在思念梅表姐。”
  “那么为什么我们就看不见他一点表示呢他连梅表姐的名字也很少提到。照你说来,岂不是心里越是爱,表面上便越是冷淡吗”觉民提出了这个他自己以为是很有力的反驳。
  “这不是应不应该的问题。我以为这是事实,有时候连他本人也不明白,”剑云解释道。
  “我就不信”觉慧坚决地说。
  “我也是这样想,”琴恳切地说;“我以为那样的事是不会有的。这是光明正大的事,无须乎隐讳。心里既然热烈,怎么又能够在表面上做得非常冷淡呢”
  剑云好像受了大的打击似的,脸色忽然变青了。他的嘴唇微微颤动,眼睛垂下来,他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琴注意到了剑云的神情,站起来惊讶地问:
  “陈先生,你怎样了”
  剑云抬起头来看琴的脸,他的脸上现出疑惑的表情。接着他微微一笑。眼睛发亮了,但依旧是忧郁的眼光。于是笑容又不见了。他的面色很快地阴沉下来。
  觉民弟兄的眼光随着琴的眼光落在他的脸上。他们三个人看到他的脸部表情的变化,却不明白这个变化的原因。
  “陈先生,你脸色不好看,你不舒服吗”琴同情地问。
  “你是不是有为难的事情”
  剑云现出了窘相,他望着琴的发光的脸,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他的舌头也变迟钝了,他费力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没有心事。”他摇了摇头,又说:
  “我的脑筋太差,我总表达不出自己的意思。”他凄然地微微笑了。
  “陈先生,你为什么总是这样谦虚我们常常见面,又比不得外人,”琴温和地说。
  “这不是谦虚,我实在不行。跟你们比起来,我总觉得自己差得太远。我不配跟你们在一起。”剑云的脸色变红了,这不是因为羞愧,这是由于他的诚挚、兴奋的谈话。他唯恐别人不相信这些话,所以特别用力地说了出来。
  “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们不要听。还是谈别的事罢,”琴猝然转过话题,用一种似乎是命令的语调,但又是同情的声音对剑云说。
  觉民在旁边不说什么,他的眼光时而落在琴的脸上,时而望着剑云的面孔。他很细心地听他们谈话,有时又露出得意的笑容。觉慧又翻开新青年读着,并不注意他们的谈话。
  剑云的脸部表情时时在变化,人很难猜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琴的“我们”两个字似乎使他难过。
  “琴小姐,改天再谈罢,我要走了,我还有别的事,”剑云说着突然站起来,要往外面走。
  琴惊讶地望着他,并不说什么。倒是觉民说了:“多坐一会儿不好吗大家一块儿谈谈也是好的。大哥马上就要回来了。”
  “谢谢你,我就要走了,”他迟疑一下才毅然答道。他向他们点了点头,就走出去了。
  “他有什么心事”琴向觉民问道,她的脸上现出疑惑不解的神情。
  “他的事情哪个晓得”觉民简短地回答。
  “他一定有什么心事,不然为什么变得这样古怪以前他似乎还好一点,”琴沉吟地说。
  “不错,他近来越变越古怪了。大概因为他的环境不好,刺激受多了,人就变得古怪了,”觉民说。
  “我很想对他好一点。可是我每次见到他,想跟他多说几句话,他却把他的心关起来,”琴诚恳地说,似乎在向谁辩解似的。她看见觉民弟兄不答话,便继续说下去:“他自己把心关着,唯恐别人看见他的秘密,你想这样一来别人怎好跟他接近他有时候看见我,我跟他认真谈起话来,他却极力躲避,好像害怕什么似的。”
  “大概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罢,可惜他生错了时代了,”觉民嘲笑地说。“不过他有时候还看看新书,”他又加上这样的一句。
  “管他做什么”觉慧突然把杂志阖上,拍着自己的膝头叫起来。“像这样的人现在到处都是,你管得全吗”
  他们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一张陌生的脸伸进门帘里来,向四周看了一下,自语道:“高师爷出去了。”这面庞也就不见了。
  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正色地对觉民说:“我的事情已经决定了。我现在只有努力预备功课。我想跟你补习英文,你肯不肯”
  “哪儿有不肯的道理”觉民欣喜地说。“不过时间”“随便你吧,自然在晚上,白天我们都要上课。我想不必等到明年开学的时候,能够马上开头最好。”
  “好罢,我等一会儿到你们家去仔细商量。姑妈他们回来了。”觉民添上后面一句话,因为他听见了觉新和张太太在外面谈话的声音。
  果然觉新在外面揭起了门帘,让张太太先走进来,随后他也进来了。张升走在最后,手里捧着一包东西。
  “琴儿,我们回去罢,时候不早了,”张太太刚刚坐下喝了一口茶,便对琴说。她看见张升还在房里,又吩咐道:“你把东西先拿出去。”
  张升答应一声就出去了。过了一会琴和她的母亲也走出去了。觉新把她们送到事务所门口,觉民和觉慧却一直送到商业场后门,看见她们母女坐上了轿子,才回到事务所去。
  正文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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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觉慧和觉民走出了商业场的前门。觉民到琴的家里去,觉慧走另一条路去看一个朋友。
  觉慧一个人走过了几条街,在十字路口碰见了同学张惠如。他气咻咻地埋着头在跑,没有看见觉慧,却被觉慧一把抓住了。
  “惠如,你有什么事你跑得这样急”觉慧惊讶地问。那个三角脸的青年抬起头,看了觉慧一眼,额上留着几颗汗珠,口里喘着气,急得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儿他才吐出几个字:“不得了出了事了”
  “你快说什么事”觉慧惊惶地问。
  张惠如的呼吸稍为平顺了一点,但是他依旧激动地说话,声音因为愤怒和着急在发颤:“我们给丘八打了就在万春茶园里头。”
  “什么你说,你快说”觉慧用颤抖的手握着张惠如的左臂,不住地摇撼。“什么兵打了学生快说,把详细情形告诉我”
  “我要回学堂去告诉同学。我们一路去罢,我慢慢告诉你”张惠如的眼里发出憎恨的光。
  觉慧不由自主地掉转身,回头跟着张惠如走。他浑身发热,咬着嘴唇皮,等候张惠如讲话。
  “听我说,听我说,”张惠如一边走一边用激动的声音叙述道,“今天在万春茶园演戏,我既不是演员,又不担任什么职务,我只是一个看客。事情据说是这样的:开演的时候,有两三个兵不买票一定要进去看白戏。收票的人告诉他们说这跟普通戏园不同,不买票就不能看戏。他们简直不可理喻,一定要进去,终于被我们的人赶了出来。谁知过了一会儿他们又约了十多个同伴来,一定闹着要进去。我们的人恐怕他们捣乱,为了息事宁人起见,便放他们进去了。他们到了里面坐下来,乱叫好,乱闹,比在普通戏园里还要放肆。后来我们的人实在忍不住了,劝他们安静一点,不要妨碍别人看戏。他们仍然胡闹。我们的人要维持秩序,只得出来干涉。这样就得罪了他们。他们就动手打起来,有的丘八还跑上戏台胡闹。乱子闹大了,后来还是城防司令部派了一连兵来才弹压住了。然而戏园已经打得不成样子,同学中轻伤的也有几个。肇事的兵都逃光了,没有捉住一个。一连武装的兵居然连几个徒手的丘八也捉不到,哪个舅子才相信这明明是预先安排好了的。”
  “不错,一定是预先安排好的”觉慧抢着说,他用手按住胸膛,他觉得怒火直往上冒,他的胸膛好像快要炸裂似的。“本来这几天外头就谣传当局有不利于学生的举动。据说这两年来学生太爱闹事了,今天检查仇货,明天游行示威,气焰太盛,非严加管束不可。所以他们极力煽起军人对学生的恶感,用丘八来对付学生。这是第一步。看着罢,后面还有嘞”“我们在场的人临时在少城公园里头开了个紧急会议,决定马上召集各校在校同学到督军署请愿去。应该提出的条件已经决定了。你去不去”张惠如说着便加快了脚步。
  “当然去”觉慧答应道,这时他们快到学校了,便大步向学校走去。他们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走进了学校。
  ca场里有不少住校的同学,他们聚成几堆,在谈论什么。人声嘈杂,好像整个学校都活动起来了。张惠如知道一定是消息比他先到了。果然他看见高一班的同学黄存仁在那里说话,他演过终身大事里的父亲。不过闹乱子的时候,终身大事已经演完了。
  既然消息已经早到了这里,张惠如就不必报告什么了。他和觉慧随便加入到一堆人里面去,听他们谈些什么。他也发言,他终于把所知道的全说了出来。他们谈论着,热烈地谈论着,一直到全体出发的时候。
  少城公园是学生们临时集合的地点。他们这一队到达那里的时候,已经有几个学校的学生先到了。这是星期日,学生不容易召集,有些学校已经放了寒假,所以到的不是全体,人数比实数差了许多,而且只有几个重要的学校,跟检查仇货游行示威的时候参加的人数比起来更差得远。然而也有两百多人。
  天空已经变成了青灰色。附近的灯光开始亮起来。大队向督军署出发了。
  觉慧怀着紧张的心情向四面张望。路旁站着不少旁观的人:有的做出好奇的样子,有的在低声谈论,也有人胆怯地避开了。
  “多半又要检查仇货了,不晓得该哪一家铺子倒霉”一个陌生的口音送进觉慧的耳里,他掉过头注意地看,一对ji猾的小眼睛摆在一张瘦脸上。他马上把眉毛竖起来。可是他还不能十分确定后一句话是否听错了。他依旧跟着大队向前走。
  他们走到督军署,天已经晚了。黑暗压下来,使每个人的心情变得更紧张。他们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不仅是天色的黑暗,这还是社会的黑暗与政治的黑暗。他们带着年轻的心跟这一切奋斗,在这一群好像漠不关心的市民中间。大队到了督军署门前的广场。一排兵士端着枪在前面等候他们,那些锋利的枪刺正对着他们的胸膛。兵士们都带着严肃的表情沉默地望着这一大群学生。学生们兴奋地嚷着要进去,兵士们不肯放下枪。两方面争持不下,过了一些时候。学生们经过一次商议,后来决定推举八个代表进去见督军。然而这八个代表依旧不能够进督军署,兵士拦住了他们。后来一个小军官出来不客气地对他们说:
  “督座回府去了。请各位回去罢。”
  代表们温和地据理解释了一番,说即使督军不在,请秘书长出来代见也好。然而小军官只是冷淡地摇着头说:“办不到”,而且还现出得意的样子,好像表示现在大权捏在他的手里,他一个人就可以对付这许多学生似的。
  代表们把交涉的结果向同学报告了。全个广场马上骚动起来。
  “不行,非要督军出来见我们不可”
  “一定要进去,一定要进去”
  “督军不在,就叫秘书长出来代见”
  “冲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去再说”
  种种的话在空气里回响。广场上有无数的头在动。有些人真的往前冲,但又让别人挡住了。
  “同学们,安静点,秩序,我们要保持秩序”一个代表大声地叫。
  “秩序”“秩序”一部分人响应地叫着。
  “管他什么秩序先冲进去再说”有人这样叫。
  “不行,他们有枪”又有人这样回答。
  “秩序,秩序听代表说话”大部分的人都这样叫。
  闹声渐渐地平静下来,秩序终于恢复了。黑暗的天空中开始落下细的雨点。<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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