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最令她难受的地方。
姬不黩此人,自幼沉默寡言,脾性深沉古怪,登基之后更是让人捉摸不透,想让谁哭谁就得哭,想让谁笑谁就要笑。
一朝天子一朝臣,舅舅可以封她为公主,姬不黩也可以送她去和亲。
她惹不起他!
但心中隐秘处好似有一股恶意在无休止地叫嚣——不,你惹得起他,他现在还是落魄皇子,你可以弄死他,弄残他,让他永远无登基的可能!
这种叫嚣的恶意,直让舒明悦呼吸微窒,指尖渐渐紧攥。
可是……她做不到啊。
也不能这么做。
舒明悦好似突然泄了气,恨恨垂下眼,恼了自己,郁闷极了。
她一点都不想对姬不黩好,只想狠狠打他!他是酿成她半生悲惨的罪魁祸首!凭什么还要她去讨好他?!
越是如此想,舒明悦神色愈恼恨,待行至宫门处,忽然命人把马车上的马匹解下来。
一匹成年的高头骏马,小姑娘一点也不怵,踩着马蹬轻巧地翻身而上,低喝一声便急驰了出去。
“殿下!”云珠一惊。
好在旁边还有一匹马,她亦动作利落地翻身而上,追上前去。
幽并二州素以骑兵威慑天下,故而身为并州大族的舒家,连府中奴仆都会骑马。
舒明悦身为小主人,从五岁就开始骑小马驹了,一手过人的骑术和射术乃是大表哥沈燕回亲手所教。
街巷如棋盘经纬交织,少女翩跹的裙摆在阳光下划归微微流金色,毫无目的地乱窜,云珠不知她去向,后面追得气喘吁吁,好几次差点跟丢。
就这样疾驰了半个时辰,舒明悦昂着脸,任凉爽春风轻拂面,终于觉得心头郁闷烦躁散了些。
只是身上颠出了一身热汗,黏糊糊得十分难受,舒明悦便临时回了定国公府,叫丫鬟们烧水去,准备洗澡。
……
床下的空隙不大,裴应星平躺在里面,四肢无处伸展,这种憋屈感,直叫他脸色黑如锅炭。
偏过头,便见少女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拆卸头发。
似乎是觉得热了,她把外衫都脱了去,只剩下里面的鹅黄色齐胸长裙,露出纤细白皙后背和微微翕动的肩胛骨,肌肤过分细腻,好似上好羊脂白玉。
左肩膀往下半寸的位置,一颗嫣红胭脂痣,格外香艳。
裴应星一呆,视线不可避免地停留了两息,然后极其缓慢地扭过头,往下撇了下唇角,似是不屑做这种偷窥之事。
而且她也实在没什么看头,身上没肉,过分纤细了,大腿恐怕还没他胳膊粗。
“殿下,水烧好了。”
“嗯。”
话音入耳,藏在床下的男人四肢顿时僵硬,面色也有些古怪。
紧接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丫鬟们端着热水和澡豆一类的东西入内,舒明悦起身离开了,一道屏风在屋子内拉开,将床与厅堂隔开。
小公主似乎极有雅兴,沐浴之时旁边竟然有人敲乐,宛如溪水叮咚。
怎么这么多毛病?
要不要再跳个舞给她助兴?
漆黑床榻下,裴应星没由来地烦躁,可心房却不受控地兴奋起来,许是因为气氛过分紧张,他竟然也没发现自己身上的这种细微变化。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外面的动静终于渐渐消停,裴应星僵硬地转过头,确定周围没人后,飞快地从床底里钻出来,步伐有些凌乱,疾风一般从窗户翻了出去。
正在擦拭头发的舒明悦吓了一跳,连忙扭过头,却没发任何异常。
她盯了眼紧闭的窗户,疑惑地眨了眨眸。
……
裴应星神色阴沉地回来了。
子善原本抱剑守在墙下,见主上一副神色不太好看的样子,不禁面色一紧,上前问:“主上怎么了?可是发现了什么?”
“无。”
裴应星冷淡地回了一个字,匆匆进屋。
子善挠了挠脑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道:最近主上有点奇怪啊。
……
这天晚上舒思暕没回来,舒明悦也没多想。
哥哥还没有娶妻,甚至连未婚妻也没有,偌大的府邸空荡,的确没什么非回来不可的念头,有时候上值晚了索性直接宿在北衙,有时候也去平康坊一掷千金。
……
禁军北衙,墙壁上的烛灯高高点燃,灯火通明。
舒思暕站在墙头下,不合时宜地打了两个喷嚏,一手叉腰,另只手揉了揉鼻子,心道:谁又在骂他?
一位身着软甲兵士忽然匆匆走过来,俯身在他耳边低低说了一句话,舒思暕面色立刻大变,伸手接过他手中的户籍文书低头细看。
这一看,唇角吊儿郎当的笑意渐渐消失了。
巽朝立国后,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便是重新登记全国人口户籍。每岁一造帐,三年一造籍,乡成于县,县成于州,州成于户部1。除此之外,还会在户籍上绘容貌体征。
上次妹妹叫他好好查一查新入的禁军,他当时并未将那话往心中去,但答应妹妹的事情嘛,他向来会做到。
于是他便叫人以核对身份来历的由头去户部调了户籍,又叫分别命人秘密去了一趟洛州和并州,抽调了些地方户籍过来。
两份户籍一对,问题就出现了,名字对,祖籍对,但容貌体征不一样。
静谧夜色中,舒思暕缓缓抬头,扫了一眼周围。
禁军披盔戴甲,执枪握剑,每一个都是一敌三甚至一敌五的精锐之士。
舒思暕不动声色地把户籍揣到袖子里收好,微偏了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烛灯上,低声道:“此事不准告诉任何人。切记,除我之外的任何人。”
那兵士点头,“属下明白。”
说完,舒思暕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神态,挥手叫他退下,在北衙绕了一圈后,不急不徐地朝凤阳阁方向而去。
凤阳阁是公主所居的宫殿,位置靠近前朝,远离后妃们居住的禁宫,故而禁军们出入不受限制。
平日舒思暕经常借职位便利跑去凤阳阁看妹妹,没人对此感到奇怪。
待到了凤阳阁之后,舒思暕的方向便一转,直奔清宁宫。
夜色已深,清宁宫重新点亮灯火,皇帝披了一件玄黑外衫走出来,神色暴躁得像头狮子,“深夜叩门,到底所为何事!?”
那架势,显然是不说出个由头,别怪老子抽你。
舒思暕摸了摸鼻子,把揣在袖子中的两份户籍递了上去,低声严肃道:“臣命人去户部调了新选拔禁军的户籍,又去地方走了一趟,发现两份户籍上的人对不上。”
****
上辈子被姬不黩囚在宫中太久,舒明悦倦了那深宫高墙,想多在外面住几日。
自重生以来,她一直处于一种茫然心态,不知道怎么报复姬不黩,也还没想好如何收拾杜澜心。
又在家里住了两天,也不知道哥哥被什么事绊住了脚,竟然一连两天夜不归宿,休沐日这天竟然也没回来。
以往休沐日的时候,舒思暕都会带她去玩,今日小姑娘凄凄惨惨一个人,无聊地抱着小玉枕在床上打个了滚,终于待不住了,呻.吟了一声坐起来。
“阿婵,给我拿那条豆绿色的裙子,我要出门。”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了门,刚迈出大门门槛,就遇到了隔壁府的裴道韫,少年跃身上马,似乎也要离开。
舒明悦一时没反应过来,眯了眯眼瞳才想起来是少年裴道韫。
毕竟对她而言两人已是生死相隔,三年没见过了。
裴道韫正欲策马离开,一抬头,瞧见舒明悦,眼睛瞬间亮了,“悦儿!”
说完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大步她走过去。
因为皇后的关系,两人时常能见面,又年岁差不多,颇能玩到一块儿去。
上辈子舒明悦被姬不黩关在宫里待嫁,还被削减了嫁妆用度。裴道韫曾□□去看她,见她哭得伤心欲绝,第二日又来,偷偷送她一匣子宝珠,“别让陛下发现。”
舒明悦泪眼蒙蒙地抬头看他。
裴道韫于心不忍,蹲下身来,“裴家离北狄王城很近,骑马一日就能到,你想要什么,写下来给我,没事啊,陛下不给你的,我叫人给你送去。”
舒明悦一边哭一边写了个单子塞给他,抽噎不止,“你真能给我送过去?”
裴道韫认真点头道:“一定。”
回忆只是一瞬间,舒明悦思绪回笼,朝裴道韫眨了眨眼,虽然他后来食言了,但她还是很感激他,因为那时的她深陷绝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裴道韫的一句承诺,至少让她心里稍微有了那么一点慰藉。
“是要跑马去么?”舒明悦见他牵马出门,便问。
“不出门了。你随我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裴道韫笑得灿烂,一把抓起小姑娘的手腕往裴府去,一边走一边激动道:“还记得上次那只鹦鹉吗?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叫它开口说话了,你肯定喜欢。”
舒明悦神色茫然,什么鹦鹉?
他比她大两岁,这两年蹿个,一下子比她高出了半个脑袋还多,腿也长不少,一着急,恨不得跑起来。
舒明悦被他拽得一踉跄,气喘吁吁。
这些出身幽并二州的男儿一个比一个高,偏她骨架纤细,年纪又小,便显得个头娇小,两只腿跑起来才能跟得上他快走。
两人一前一后,从廊庑中旋风似地跑过,时下世道礼崩乐坏,根本没有所谓严格的男女之防,两人自幼相识,倒没人觉得不妥。
很不幸,在转角处撞上了一人。
裴道韫被撞得往后退了两步,眸里立刻喷了火,一看见站在面前的人是裴应星,一张脸拉得老长,“你怎么在这里?”
裴应星并不是很想理会他,视线落在舒明悦的胳膊上,微眯了漆黑眼眸,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不快。
舒明悦撞到了裴道韫后背上,鼻子红红,眼睛酸酸,低头伸了右手在揉。
另只手腕还被裴道韫拽着,因为袖口上卷,露出了一小截,腕上戴一只细金镯子,安静地垂在腕部,肌肤白腻如象牙。
被一只粗糙的黑爪子拽住了。
裴道韫十分不满他的态度,那股莽撞劲儿又上来,但一想起那日三哥的警告,便忍了忍道:“让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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