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正在拉拉扯扯,却听到外边似乎是宋副官的声音,轻轻敲着门,叫了两声:“公子爷”。
易连恺不由得大怒,问:“干什么”
宋副官听到他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似的,战战兢兢答:“是是高督军的少爷来了”
易连恺听说是高绍轩,只得强压怒火起身洗漱,然后换了衣服下楼去见客。秦桑心中担忧,于是过了一会儿,也悄悄下楼来。刚刚下了楼梯,远远就听到笑声,那笑声却是从偏厅里传出来的。秦桑本来穿着一双软缎鞋,更兼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落足无声,一直走到偏厅。这间偏厅被布置成吸烟室的样子,原来易连恺招待高绍轩在这里抽雪茄烟,秦桑从侧开的门扇里望了一眼,只见烟雾弥漫,易连恺与高绍轩各据沙发一端,正在谈笑,而另一侧单人沙发上坐着个人,正是化名潘健迟的郦望平。
秦桑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昨天自己冒险传了纸条给他,他为什么还不趁夜色走脱竟然还敢这样大摇大摆的上门来,万一叫易连恺看出什么,该如何是好正在惊疑不定的时候,忽然身后有人叫:“少奶奶”将她唬了一大跳。
她回头一看,原来是送茶点的仆人,见着她所以恭敬的叫了声。厅里三个人都听见了,易连恺已经回头望见她,便向她招了招手:“来,见见高少爷还有潘先生。”
秦桑强自镇定,缓缓走过去,说道:“昨天高少爷就带潘先生来过,偏巧你不在家。”
“是么”易连恺兴致勃勃:“今天天气真不错,咱们出去打猎吧秦桑也去,你们不知道,我的这位太太,当初我教她骑马,可费了老大的劲了,不过架式还是不错,枪法也是我教的,就是十有九不中。”1
高绍轩自从秦桑进来,就老大不自在。听见易连恺如此说,只是默然而己。秦桑并不去看那潘健迟,只是道:“消停些吧,山里本来清清静静的,你又闹得鸡犬不宁。”
易连恺笑道:“玩玩而己,怕什么。”一迭声就叫人备马,宋副官是最精于这些游治之事,一会儿就准备妥当了,亲自来向易连恺报告:“夫人没有马在这里,将标下的马给夫人用吧,那匹马最是温驯。”
易连恺说:“你的马给我,把我的给她用。”
宋副官答了个是,易连恺就催促秦桑去换猎装,秦桑本来心里就七上八下,如若不去,又怕反惹出他的疑心。无奈何只得换了一套英国式的猎装下来,大队的侍从早牵了马来,在楼前静侯。高绍轩从来没见过她穿猎装,只觉得这位少奶奶,初见时淡雅如兰,再见时富贵清丽,至今日这第三见,却又有一种妩媚英姿,颇为出人意表。
秦桑满腔的心思,倒是丝毫提不起兴致来玩乐,兼之许久不曾骑马,上马的时候认镫不准,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幸而易连恺从旁边伸手扶了她一把,笑着说:“这马太高了,回头可仔细了,要是摔下来不许哭。”
秦桑不过勉强笑了笑。高绍轩见他们夫妻调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抬头看着远处的青山。只听易连恺问:“潘先生会骑马么”秦桑不由自主回头,只见潘健迟微笑道:“试试看吧。”说罢认蹬上马,动作竟然十分熟练。秦桑虽然心中诧异,但唯恐易连恺瞧出什么端倪来,所以只当不在意的样子。四人纵马沿着山道而去,后面侍从背着猎枪诸物,并有十余只猎犬,一路狂吠相逐相随。
等到了山林间,侍从们首先便将猎犬颈中的绳子解了,那些猎犬顿时如离弦之箭,纷纷冲进了林中自去寻找猎物。不一会儿就逐出好几只野兔,易连恺便在马上举枪瞄准。砰砰几声连发,便打中了两只野兔。几只猎犬狂奔过去,叼着血淋淋的兔子奔回马前,搁下猎物便一阵狂吠。自有侍从割了大块大块的生牛肉抛出来,喂那些猎犬。那些猎犬都是半人来高,仿佛一群恶狼一般,围着牛肉撕扯咬食,咔嗒咔嗒咀嚼有声,高绍轩见不得这些,只觉得头皮发麻,只好转过脸去不看。易连恺便叫着他的字,问:“绍轩,你怎么一枪不发”
高绍轩道:“我素来不喜欢这种事,今天不过陪着公子爷出来逛逛罢了。”易连恺大笑,说道:“你倒爽快,和令尊一样不会假惺惺的说假话。”高绍轩便笑了笑,说道:“公子爷快人快语。”
他们在山林里兜了一会儿,打了几只野兔山鸡,易连恺嫌没有打到大的猎物,便又一马当先继续往山林深处去。秦桑不惯骑马,便落后了几步,正巧高绍轩停下来喝水。只有潘健迟沉默的策马跟在她身边,她趁侍从们不备,便低声问:“为什么不走”
潘健迟这才抬眼望了她一眼,却并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弯下腰去,紧了紧马腹带子。这么一耽搁,高绍轩已经打马追了上来,秦桑只得笑着与他说话:“高少爷的骑术真不错,是跟高督军学的么”
“不是,是在国外的时候跟朋友闹着玩,学会的。”
于是秦桑又问了些国外的风俗人情,高绍轩与她说着话,心里一则是喜,一则是忧。喜的是可以跟她这样自自在在的说话,忧的却是另一层秘不可告人的心事。秦桑虽然和他说着话,其实心里也是有着另一层隐隐约约的担心。两个人既然说话,便放松了缰绳,任由马信步走着,不知不觉就落在了稍后。正在此时,突然听到前面树林中一声马嘶,紧接着喧哗声大起,好些人失声惊呼。原来不知何故易连恺的马突然受了惊吓,易连恺连连拉动缰绳,那马却拼命的踢蹶,似乎要将背上的人颠摔下来。众人惊惶失措,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惊马已经转头就往林前奔来。
那惊马来势极快,几乎是瞬间已经冲过好几名侍从,眼睁睁就朝着高绍轩和秦桑二人冲过来。这下子猝起生变,秦桑一时呆住了,而高绍轩也反应不及,就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却有一骑斜拉里横冲出来,马上人合身扑上,竟硬生生用手抠住了惊马的辔头。那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那人却并不放手,只差被拖得从自己马上摔下去。两马相并狂嘶人立,那人只是死命的拉住易连恺的辔头不放。易连恺骑术极精,趁机连夹马腹,谁知胯下的马却更像发了狂似的,乱跳乱甩。拉住辔头的那人被马甩得拖出老远,脚却还勾在自己马的蹬子上,两马背道而驰,眼睁睁他整个人就要被生生撕成两半,众人惊呼不绝,那人却并不放手,脚一蹬便甩开了马蹬,只是整个人都被惊马拖拽的几乎悬在空中,那马乱嘶乱跳,并不能将他甩开,最后连人带马拖撞在一棵大树上。这么阻了一阻,易连恺终于勉强拉住了缰绳,侍从们趁机一涌而上,抱马腿的抱马腿,拉缰绳的拉缰绳,最后终于将马给按住了。易连恺翻身翻身下马,众人都是惊魂甫定。宋副官一迭声的问:“公子爷伤着哪里了”易连恺摇了摇头,回头只见潘健迟还紧紧拉着那惊马的辔头,于是道:“潘先生,快放手吧。”
原来抢出来拉住惊马之人,正是潘健迟。潘健迟手指早就被辔头勒得鲜血直流,此时一松手,血便淋淋漓漓顺着手腕往下滴着,看上去甚是骇人。他整个人更被拖撞到了树上,脸上亦有好些擦伤。好几名侍从忙上来牵开马去,宋副官忙命人取了伤药来,替潘健迟敷上。高绍轩已经翻身下马,不假思索便去拉住了秦桑坐骑的辔头,似乎怕她的马也突然发狂一般。易连恺转头看见秦桑脸色苍白,就那样呆坐在鞍上,一手捂着胸口,就像小孩子受了极大的惊吓,那神情让人觉得十分怜惜。于是走过去伸出手来,便欲抱她下马。
本来秦桑素来不喜在众人面前有这般亲昵的举止,但今天也许是受了惊吓,被他轻轻一携就下马来,亦并不说话,仿佛惊魂未定,只是脸白如纸,静静站在易连恺身边。易连恺觉得她全身都在微微发抖,不由问:“吓着了”
秦桑本来轻轻点了点头,可是马上又轻轻摇了摇头。那匹惊马被众人按住,只是悲鸣不己,四蹄乱撅,似乎还想挣扎着站起。宋副官骂道:“这畜牲,看我今天毙了你”拨出手枪来,便开枪欲射。
他刚一扣动扳机,易连恺却抓住枪膛,便向上一抬,只听“砰”地巨响,他这一枪的子弹便打在了天上。宋副官怔了怔,叫了声:“公子爷。”
易连恺负手立在那里,语气平静只吩咐:“把鞍子卸了。”
侍从官便答应了一声,走到惊马旁,也不及解绳子,抽出小刀割开,将整个马鞍卸了下来。易连恺仍旧立在当地不动,瞧了马鞍两眼,便走上前去,用足尖将那马鞍拨动翻了个儿,又瞧了几眼,忽然淡淡地道:“把里层割开。”
侍从答应一声,便将马鞍按住了,细细用刀将底层的皮子割开,然后将里面整层皮子都揭起来,这一揭不打紧,众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那马鞍底下,竟然竖着数十根银光闪闪的细针,这些细如牛毛的长针藏在鞍下,骑行时间一久,便刺穿了皮层,深深扎入马背,怪不得那马会突然间发狂,原来竟然是这层缘故。
宋副官目瞪口呆,易连恺亲自去检视那马,躬身一看,果然马背上全是被针扎出的细密血点,只是不着意细看,断难辩认。易连恺便起身,转过脸来问宋副官:“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宋副官大惊,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句话来,吓得腿一软就跪在地上:“公子爷我我这事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马是你的,鞍子也是你的。”易连恺腕上本垂着条马鞭,此刻握着那细蟒皮的鞭子,轻轻击着靴上的马刺:“你倒是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宋副官连声音都带了哭腔:“公子爷我真的不知道”.
“你成日跟在我身边,我待你也不薄,为什么做出这样的事来”
宋副官吓得只连声道:“公子爷,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易连恺笑了笑,说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留着你有什么”便轻描淡写叫了声:“来人”
两名侍从上前一步,易连恺指了指宋副官:“绑在汽车后头,什么时候拖死了,什么时候解下来”
“公子爷”
“兰坡”
高绍轩几乎是和秦桑同时叫了一声,尤其是秦桑的声音,几乎失了常日的温柔圆润。高绍轩瞧了她一眼,只见她脸上仍旧没有半分血色,声音却似镇定下来:“兰坡,你听我说句话行不行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不查个清楚明白,怎么能随意处置。”
易连恺冷冷的瞧了她一眼:“妇人之见”
“兰坡”秦桑见侍从就要上前捆人,忍不住变了脸色:“你这是草菅人命”
易连恺回首冷笑:“我今天就是草菅人命,三从四德,女训女诫,哪一条轮得到你来多嘴”
秦桑气得没有法子,却知道易连恺一旦少爷脾气发作,自己是无论如何拦不住的,只得求救似的望着高绍轩。高绍叶早就想要说话,奈何易连恺处置他自己的副官,怎么也算是易家家事,自己不便过问。见秦桑望着自己,心中明白她的意思。脑子一热,也顾不得许多了,上前劝道:“公子爷,此人虽然可恶,看在他曾侍从公子爷多年,还是审问明白再做处置吧。”
易连恺虽然骄矜,却不能不给高绍轩几分面子,所以笑了笑:“高少爷说的是。”脸色一沉,便道:“还用我再说一遍”
侍从们不敢驳问,马上就找了绳子来,宋副官虽然不住叫冤,但侍从们哪里理他,捋了一大把麻树叶子揉了,塞进他的嘴里,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易连恺也没了打猎的兴致:“叫他们把汽车开上来,接我们回去。”
有侍从答应一声,纵马往别墅那边叫车去了。易连恺见侍从替潘健迟敷好了伤药,不由得道:“今天真是多亏了潘先生的好身手,不知道潘先生师承何人”
潘健迟道:“潘某毕业于东洋陆军士官学校,在学校里学过些擒拿小术,没料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高绍轩“咦”了一声,道:“这个学堂我知道,在东洋非常有名,号称东洋的将军摇篮。不想去年以全校第一名毕业的,却偏偏是个中国留学生,闹得东洋人好生没有面子,我当时听家父说起,老人家还伸出大拇指夸了一声好,说这个学生,真替中国人争气。”
潘健迟淡然道:“高少爷缪赞了,那个中国学生,不过尽他自己的本份。中国人本来就不输于东洋人,考个第一名也不算什么。”
高绍轩有些不悦之色,说道:“潘先生言下之意,似乎对此颇不以为然,不知潘先生毕业的时候,考绩名列第几”
他语气微带嘲讽,却不想潘健迟瞧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那个第一名,就是潘某。”
此话一出,不仅易连恺,连同秦桑乃至高绍轩都大吃一惊。秦桑惊得是,他出走数载,竟然是去了东洋,而且竟然以第一名毕业于士官学校。而高绍轩惊得是,这潘健池竟然就是自己一直颇为赞许的那个中国学生。
易连恺则是又惊又喜,说道:“原来高督军曾经夸赞的那个学生就是你呀怎么不早说来来咱们今天晚上一定要痛痛快快地喝酒,以来给你压压惊,而来多谢你今日救了我,咱们不醉不归”
本来因为惊马的事,众人都觉得十分扫兴,此时易连恺又兴致勃勃,拉着潘健迟询问他当日在军校的情形。潘健迟也并不隐瞒,将军校的一些逸事都讲给他听。一直到汽车来了,易连恺还听得兴味盎然,于是对潘健迟说:“你坐我的车吧。”一转念觉得冷落了高绍轩也甚为不妥,于是道:“秦桑,你替我招呼高公子。”
秦桑也不愿和潘健迟回来,于是便点了点头。对于高绍轩,这倒是意外之喜,只是这喜,也不过一时片刻,因为在车上,他也觉得不便对秦桑说什么话,所以眼观鼻鼻观心,老老实实坐在那里。幸好秦桑有满腔的心事,所以也低头无语,两个人沉默的坐在后座。高绍轩坐在那里,只觉得她身上一阵阵淡雅的香气,隐隐约约袭人而来。可是要说些什么,心里却是一片茫然,想起刚刚在山林间,她盼着自己出言救人,只是柔软无助的瞧着自己,那一种神色,真是让人觉得无限怜惜。如果她开口相求,自己说不定愿意替她做任何事情。只是这样一朵解语花,却偏偏早就名花有主。而且冷眼旁观易连恺对待她的态度,既不温柔,亦不体贴,实实只能用唐突佳人来形容。他禁不住常常叹了口气,只担心自己把持不住,说出什么有违礼法的话来。好在汽车开得很快,不一会就回到了易家的别墅。
易连恺请了高绍轩作陪,竟然将潘健迟当作上宾招待,特意命厨房预备了丰盛的晚宴。秦桑自回来后便上楼去了,到了晚间易连恺叫人上去催请,韩妈下来说道:“少奶奶头痛,说不想吃晚饭了。”
因为秦桑经常闹这样那样的小病,所以易连恺也没有当回事,只有高绍轩怅然若失。席间易连恺命人开了一坛乾平送来的好酒,他素来酒量不错,而潘健迟喝酒更是豪迈,这下大大对了易连恺的脾性,命人换了大杯。高绍轩虽然不擅饮酒,可是心事重重,难免借酒消愁。席间易连恺又不断询问军校之事,潘健迟语言简利,娓娓道来,如何在文试、武试中连夺第一,如何应对东洋教官的挑衅,如何山野和东洋学生在操场上决斗,最后如何揍得他们望风披靡听得高绍轩连连举杯,说道:“当浮一大白”三个人说得热闹,喝的也热闹。只是高绍轩不胜酒力,喝了几大杯救之后,没一会就醉过去了,伏在桌上,昏睡不醒。
易连恺见他醉态可掬,便命侍从进来,将他扶到车上,用汽车好生护送回去。
余下的酒还有一大坛,易连恺鱼潘健迟一边说话,不知不觉就将大半坛酒喝完了。依着易连恺的意思,还要再启一坛好酒,潘健迟十分诚挚地道:“公子爷,实不相瞒,在下今天晚上是舍命陪君子,如果再喝,在下只怕就要和高公子一般,要麻烦公子爷的侍从将我抬出去了。”
易连恺哈哈大笑,说道:“好罢,你手上还有伤,我就不勉强你了。”于是命人撤了残肴,又重新上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并几样清爽小菜。山间晚凉,只听窗外秋虫唧唧,不时有飞蛾被厅中明亮灯火所吸引,“啪啪”地撞在玻璃窗上,却飞不进来,于是停栖片刻,复又飞起盘旋,再撞到玻璃窗上。
潘健迟瞧着那飞蛾隔着玻璃窗扑扇这翅膀,沉吟道:“今日有一句话,潘某借着酒盖脸,想说出来,就是犹豫不决,不知当将不当将。”易连恺也已经颇有几分酒意,笑道:“今日你可是救了我的命,还有什么不当讲的”
潘健迟抬头看着他,易连恺只觉得他目光灼灼,只听他缓缓说道:“潘某大胆,劝公子爷一句,今晚立时把那宋副官杀了,明日只说他是畏罪自杀,赏他家人几个钱了事。”
易连恺猛吃了一惊似的,扶着桌子徐徐站起来,目不转睛望着潘健迟,过了半晌,方笑了一笑:“潘先生喝醉了吧”
潘健迟却从容自在,并不回避他的目光:“公子爷此计本是滴水不漏,想必易连慎日后即使是知道了,亦无可奈何。堂堂高督军家的少爷当时正陪着公子爷,乃是绝好的人证,证明宋副官确实心存不轨,暗算公子爷。可是 如果公子爷一时心软留下宋副官这条性命,咦易连慎 的精明厉害,将来未必不借势翻盘。”
易连恺缓缓坐下来,随手拿过桌上的茶壶,替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道:“你说的这些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我和老二虽然有些龌龊,但毕竟是同胞手足,你不用在这里挑拨我们兄弟。我只当你喝醉了,这样的胡话,下次可不要再说了。”
潘健迟一笑,道:“我不过是个外人,公子爷不信我是应当的。只是提醒公子爷一句,少夫人心慈手软,今日求情不成,明日保不齐就会想法子央求将那宋副官放了。公子爷含辛茹苦熬到今时今日,大好前程。。。。。。更有三千里江山如画。。。。。。”他轻轻笑了一声,“可莫被一个妇人耽误了。”
易连恺慢慢啜着茶水,沉吟并不作声。潘健迟将手中的牙箸往桌上一扔,说道:“该说的,不该说的,我已经都说完了,公子爷如若要杀人灭口,此时便给我一枪吧。”
易连恺搁下茶杯,仔细打量他,但见他一派洒脱不羁,似乎丝毫并不以生死为意。他方才一刹那确实动过杀机,但是见潘健迟这副样子,却油然而生一种惺惺相惜,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你今日才救过我的命,我为何要杀你”
潘健迟却哈哈一笑:“公子爷是成大事的人,做的是天下大业的买卖,岂会拘泥这种婆婆妈妈的小节何况就算今日我不救公子爷,公子爷也不过狠狠摔上一跤,绝不会有性命之忧。公子爷摔得越狠,巡阅使他老人家越是心疼。我今日拉住惊马,只怕还耽搁了公子爷这绝妙的苦肉计。公子爷如要杀我,心中怎会有半分愧疚”
易连恺笑了笑,道:“你错了,我真的并不想杀你。”他颇有意兴地打量着潘健迟,说道,“我只是想知道,我到底哪里露出了破绽,让你瞧出端倪来”
潘健迟道:“公子爷没露任何破绽,如果今晚当机立断杀掉宋副官,易连慎就算心有疑惑,这条苦肉计在巡阅使面前却也依旧是行得通的,正好顺便在老人家那里给老二栽点儿赃。。。。。。。让大帅他老人家认为,宋副官是事情败露后,被老二灭口。”
易连恺不由得放声大笑,餐室四面都是落地玻璃,密闭四合,他的笑声回荡在餐厅中,久久不绝。他笑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顺便给老二栽点儿赃。。。。。。这句话真是。。。。。。有趣。。。。。。有趣。”
“难道公子爷不正是这样打算的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既除去了对方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又让大帅对老二的所作所为不满。”
易家的家规倒是严谨,尤其禁嫖禁赌,更惶提纳妾。虽然易继培自己左一个姨太太,右一个如夫人,三个儿子却被他管得老老实实,易连恺玩归玩,在老父严规之下倒还不敢逾雷池半步。此刻见秦桑瞧着自己,心下更是恼怒,说道:“你先上楼去。”
秦桑当着外人,不便与他争吵,便只淡淡地瞧了他一眼,起身上楼去。她在房间里素来安静,随手拿了本西洋杂志看了看,没一会儿就听见楼下有汽车的响声。韩妈进来悄悄告诉她:“公子爷带着那个女人坐汽车出去了。”
这倒也是意料中的事,没想到韩妈却又告诉她:“连新来的潘副官也没让跟着,公子爷真是还有那个女人,竟然好意思寻上门来,也真真不要脸。”
秦桑想,潘健迟初来乍到,且又是自己所谓的表亲,易连恺大约不好意思叫他跟去。不过这倒是个极好的机会,于是对韩妈说:“潘副官现在在哪里呢我正想进城去买点东西,叫潘副官陪我去吧。”
韩妈以为她是和易连恺在生气,便笑道:“少奶奶出去逛逛也好,总在家里也生闷。”就侍候她换了出门的衣服,又下楼叫人准备车子。
因为易连恺不在军中任职,所谓的副官其实也就是侍从和听差的头头,亦不穿军装,只是陪着他吃喝玩乐罢了。潘健迟依旧是西服革履,风度翩翩地照顾她上车,自己坐了司机旁的位置。她满腹心事,奈何车上还有司机,不便说话,所以只是静静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车子风驰电掣从盘山道上下来,不一会儿就到了镇上。这里虽然是个小镇,却因为山上避暑的显贵甚多,所以颇为繁华。两条十字街全是青石板铺的马路,两旁店铺云集,卖的东西更是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林林种种并不比昌邺城中的货色差,只是价钱自然更要贵上一层。
潘健迟倒是把规矩做了个十足十,先下车来,亲自撑起伞来替秦桑遮着太阳。秦桑下车之后,打开手袋给了司机十块钱钞票,说道:“宋副官陪我逛街,或者就去吃小馆子,你把车子停在这里,自己先去吃饭吧。”
司机自然是巴不得,接过钱就走开了。潘健迟跟在秦桑的后面,陪她走了几家店铺,亦买了几样东西。一手替她撑着伞,一手拎着些衣料之类的纸匣。秦桑虽然觉得有许多话要对他讲,可是终究一言不发,直到最后烈日当空,街上渐渐热起来了,她见街对过有一间西餐馆子,便走进去了。
西餐馆的招待那是最有眼力的,尤其是这镇上的西餐馆招待,都是一双厉害眼睛一看秦桑的穿着打扮,便知道来头不凡,后头又跟着一个听差撑伞拎东西,明明是位在山中避暑的大户人家小姐或者少奶奶满面笑容地迎上来,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引他们到安静的二楼去。
午后生意清淡,整个二楼就只他们一桌客人。雪白的餐布上烫着金色的曼陀罗花,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映在那烫金纹路上,一丝一丝漾起金光,却是灼得人眼睛也痛了似的。
秦桑握着冰水的杯子却不喝,慢慢看杯壁上凝出水珠,突兀的有一道水痕滑落,沁得掌心微凉。她把杯子放下,抬眼看着潘健迟,轻声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潘健迟笑了笑,并不答话。秦桑心乱如麻,说道:“你既然留学东洋,回来自然应该做一番事业,为什么竟然甘愿来寄人篱下,受人差役”
潘健迟却微微一笑:“人各有志,我就算空有一身抱负,一介书生,无背景无靠山,谁会睬我倒是易公子对我青眼有加,所谓士为知己者死,我觉得值得。”
秦桑万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胸中血气翻涌,只是说不出的愤怒和失望。潘健迟道:“当初你属意于我,可惜我既没有有权有势的老子,也没有世代簪缨的门楣,你父亲瞧不起我是自然的。后来我母亲卖了祖田供我到东洋,我未尝不存着发愤图强的念头,可惜纵然考出第一名又如何我的日本同学都是豪族巨室子弟,他们一上战场就是指挥官,甚至是将军,而我呢回国来四面碰壁,被人嫉妒陷害锒铛入狱。抱负事业”他几乎自嘲似的笑笑,“没有靠山,没有钱,下场就是被人像碾蚂蚁似的碾死。”
秦桑默然半晌,才道:“你真的要跟着易连恺”
潘健迟笑了一笑:“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待人。”
秦桑终于忍不住道:“我还以为你真的是革命党,没想到原来是摇头曳尾的”说到这里实在不愿意口出脏字,更不忍辱及昔日爱人,所以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下去。转头看着窗外,烈日下街道上行人寥寥,街上只有白晃晃的太阳。这时节正是“秋老虎”最厉害的时候,又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分。两旁的铺子亦是无精打采,各色的幌子招牌在静静的阳光下,一动不动。因为并不是集日,街上安静得很,只有一个剃头挑子的担子搁在街口,避在骑墙的阴影之下。而剃头匠亦无精打采,隔了半晌才“嚓”的打一声铁片。
这样寂静的午后,听着这铁片的声音,似乎显得更是安静。
她原本以为他冒着极大的风险留下来,或许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不料到今日的这一番谈话,委实让她失望到了极点。起初她还抱着万一之希望,怕他或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勾留易家,又抑或他真是革命党也是好的。但种种理由,他却选了最难堪的一条。
潘健迟似乎终于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希望你能谅解人各有志。”
秦桑道:“我不能理解,我也不希望你留在易家。”
潘健迟并不说什么,只是又笑了一笑。
这一场谈话,自然是不欢而散。秦桑回去的路上就想起,当初和邓毓琳看过的一部电影,两个人只是唏嘘男人的薄幸,可是再料不到这样难堪的境地会落到自己身上。她想着,易连恺行事自己虽然干涉不了,但有时候高兴起来,她或许能在旁边说上一两句,这个潘健迟,早已经不是自己当年认识的那个郦望平,不能留着他在这里,迟早害人害己。
她既然存着这样一份心思,总想着在易连恺面前说动,不想易连恺一连好几天不打照面,连带潘健迟也早出晚归。易连恺夜不归宿是常有之事,家里连下人都习以为常,唯有韩妈怕她生气,每日小心翼翼地忙进忙出,不敢在她面前提及易连恺。这样过了差不多三四天,易连恺终于回别墅来了。
秦桑坐在后面走廊上看书。庭院里栽着一株极大的杏树,此时绿叶成阴,遮去半廊阳光。就在那树阴下放着把藤椅,藤椅旁是藤制的高几,放着茶点并一盘水果。树枝叶间却漏下疏疏的阳光,一闪一闪的映在那书页之上,倒像是金色的蝴蝶似的,轻轻一栖又飞走了。一卷浮士德刚刚看了没几页,忽然听到前头一阵汽车喇叭,这样喧哗再没有旁人,只有易连恺。果不然,没一会儿就听到他的笑声,夹着女人嘻嘻哈哈的说笑声,秦桑不由觉得非常刺耳。
她正打算站起身来,却瞧见易连恺果然不是一个人,竟然搂着闵红玉大摇大摆走进来。秦桑眉头微皱,便欲避开去。偏偏易连恺却笑着叫住她:“来来,红玉你见一见,这就是我们家的少奶奶”闵红玉眯起眼来,媚笑如丝,声音更像缎子似的,又软又滑:“见过少奶奶”一边说,一边吃吃轻笑,“那日冒昧上门,没有给少奶奶请安,是红玉失礼。”依着旧礼福了一福。她身姿妙曼,这个礼行得轻轻巧巧,就像行云流水似的。
秦桑不愿意让下人看笑话,忍住一口气,亦并不正眼瞧闵红玉,起身便欲走。
没想到易连恺脸色一下子沉下来,放开闵红玉几步走上前来,拉住她:“我跟你说话呢”
秦桑本不欲理他,奈何他身上酒臭烟味,气息混浊。她本能举起手绢捂住鼻子,说道:“放开”易连恺道:“人家向你见礼,你怎么不理不睬”
秦桑怒道:“你把这样不三不四的女人带回家来,到底是何意你既然视我们的婚姻如无物,那么就离婚好了。”
易连恺冷笑道:“离婚就离婚,你以为我怕么要不是当初老头子逼着我,我怎么会娶你你以为就凭你那几分姿色,我看得上你”
秦桑不欲与他多说,掉头转身就上楼去了。只听易连恺站在原处,连连冷笑。
这一下子易连恺却像彻底撕破脸似的,索性带着闵红玉住下来,每日公然在家中饮宴调笑取乐。秦桑将自己关在睡房里,整日不出,图个眼不见为净。韩妈劝了几次,亦是无可奈何。但这样拖了几天,却再拖不下去了,因为就要过中秋节了。
秦桑也不过问易连恺,只是敦促佣人收拾行李下山。等收拾完行李,易连恺却早预备好了车子,带着闵红玉一起回到昌邺城中。秦桑并不和他们同车,只是懒怠去管。
昌邺易宅中,朱妈却早就望眼欲穿,算计这阵子易连恺和秦桑该回来了。这日正在穿堂中做针线,却听见前面汽车喇叭响,紧接着前面门房里喧哗起来,心想该是小姐姑爷回来了。于是连忙放下针线迎出去,果然看到门楼里停着好几部汽车,当先韩妈下了车,秦桑扶着她的手,也下车来。朱妈笑着迎上去,方叫了声:“小姐”忽然见后头一部汽车上,易连恺正下车来,朱妈正兀自纳闷他们两个为何不同车,却看到易连恺伸出手去,只见一只手搭上他的手,银红旗袍袖子衬得十指尖尖,涂满了艳丽的寇丹,紧接着银红的身影从车上出来,原来是个妖妖调调的年轻女人。
朱妈猛吃了一惊,看秦桑却浑若无事,仿佛什么都没瞧见似的,径直上楼回房去了。朱妈连忙跟上去,忙着张罗打水给秦桑洗脸,侍候她换衣服,又沏茶,又问:“小姐饿不饿,我去叫厨房预备些点心。”
秦桑摇了摇头,朱妈憋了一肚子话,可是一个字也不敢问秦桑,等秦桑换过衣服,便悄悄退出去。还没下楼,正见着韩妈抱着秦桑的首饰盒上楼来,于是便拉住她询问。韩妈哪里忍得住,一五一十就将山中的情形全告诉了朱妈,又说:“真是作孽哟,在山里面的时候,少奶奶就气得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我看公子爷真是被狐狸精给迷住了,竟然还带回家里来”
朱妈自然又气又愤,可是无可奈何,只能拿话来百般劝慰。秦桑明白她的用意,淡淡笑了笑,说道:“你放心吧,他既然不理我,我独个回符远就是。”
朱妈会错了她的意思,以为她受了这样天大的委屈,定然是要回去请易家长辈作主,所以道:“小姐平日就是太好性儿了,俗话说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姑爷这次太过份,自然有大帅拿家法教训他。”
秦桑不过笑了笑,并不说话。
回老宅算是大事,她因为是当家的少奶奶,各色礼物,所带行李,要带去的听差和女仆,样样都得她过问操心,打迭起精神忙乱了两三天,才差不多齐备。易连恺命人包了符昌通车几个头等包厢,搭火车回符远去。最最令秦桑和朱妈都想不到的就是,易连恺竟然还带着闵红玉一起回符远。秦桑倒也罢了,心想他果然是撕破脸了,大家没趣。只有朱妈背地里咒了无数次“狐狸精”“烂娼妇”,可是咒骂归咒骂,亦是无可奈何。”
易连恺出门,从来是单独替秦桑包一个包厢,因为秦桑怕吵,火车上本来就睡卧不宁。这次他带着闵红玉,两个人占了一个包厢,然后潘健迟带着几名男仆,住了另一个包厢。朱妈气得眼睛都要出血了,秦桑倒是可有可无的样子,她原本来不想带着朱妈,因为朱妈年纪大了,这样奔波实在辛苦。但毕竟她是自己陪嫁来的嬷嬷,易家在这上头从来讲究作派,而且又怕朱妈多心。所以仍旧由朱妈领头,带着四个女仆陪她,只留了韩妈一个在昌邺宅中看家。车行很快,秦桑有点轻微的晕车,于是上车之后就和衣休息。小憩片刻起来,朱妈预备了茶水给她漱口,一边收拾出点心,一边对她恨恨地说:“那个新来的潘副官也不是东西,瞧他那狐假虎威的样子,把少奶奶你半分不放在眼里。”
秦桑心中本就懒懒的,随手端起茶杯,并不作声。
朱妈却说:“小姐不要嫌我罗嗦,原来那个宋副官,就不是好人,只会挑唆着公子爷在外头瞎胡闹。现在这个潘副官,瞧着又是一路货色。小姐就是太老实,要我说呢,小姐应该放出点手段来,像这样的人,小姐要么好好笼络住了,不怕拿不住公子爷的行踪,要么就让他服服帖帖,知道厉害”
秦桑更加不耐:“你别说了,回头让人听见,什么意思。”
朱妈这才打住了,秦桑坐在桌前,托腮听着车轮滚滚,哐当哐当,哐当哐当,车声单调乏味,一路向南,车窗外风景田野,便如放电影一般直向后退去,却是说不出的心灰意懒。
车到方家店的时候原本是要加水加蒸汽,要停上好半晌功夫。方家店是驻兵的重镇,驻防的姚师长听说易连恺在车上,特意巴结,遣人来送水果。偏生遣来的那个副官并不认识秦桑,他上车到易连恺包厢里,见着闵红玉是位妆束时髦的年轻女子,便以为这便是三公子夫人,于是一口一个“少夫人”,好一番恭维奉承。易连恺素来骄矜,此时又在兴头上,竟随他误解去了。偏偏一个女仆正巧过去取东西,回来告诉了朱妈,朱妈气得几欲要破口大骂,秦桑淡淡地道:“有什么好生气,左右不过是随他去罢了。”
等姚师长的副官一走,闵红玉却打发自己女仆送了一篮水果到秦桑的包厢,朱妈一见,更如火上浇油一般,拎起水果篮就扔到了车窗外。那女仆顿时觉得好生没趣,哼了一声就走了。没一会儿易连恺却亲自过来了,站在包厢门口只是冷笑:“还反了不成”
朱妈平日极是本分,这时候却顾不得了,抢在秦桑面前说道:“姑爷,我算是我们小姐陪嫁过来的人,你这样欺负我们小姐,我可顾不得自己这张老脸了”
易连恺那个脾气,如何禁得住一个下人这样跟自己说话,心下大怒,便冷冷道:“人呢难道还要我亲自动手”
侍从见闹得僵了,可是不能不硬着头皮走上前去,秦桑站起来,双目注视着他,淡淡的道:“你敢”
侍从虽然平日对易连恺惟命是从,但看见秦桑站在那里,她本来平日娇怯怯,但此时竟如同换个人似的,眉宇间说不出一种凛冽之气,不知为何气势就为之所夺,嗫嚅道:“少奶奶”
易连恺将侍从推开,几步走过来,举手“啪”一下子,正打在秦桑脸上。
秦桑整个人都懵了,他这一下子既狠且重,打得她一个踉跄,扶住那茶几,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巨痛难耐,连话都说不出来。易连恺身后本来跟着潘健迟,见到这情形连忙上前一步,拉住了易连恺:“公子爷公子爷有话好说”
几个女仆这才醒悟过来,朱妈上前来扶住秦桑,易连恺却怒气冲冲:“姓秦的,你别以为你嫁了我,就是少奶奶。我告诉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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