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木盆上浮着一层薄冰,并不坚硬,只要用手轻轻一敲便会碎去,好像旧时光里摆在坤宁宫寝殿矮几上的牡丹冰雕,当花瓣快要化完时就是这样单薄透明的一片,仿佛呵口气便会碎成一地晶莹。每每此时,蕙菊便会轻轻将它端出去,再换上新制的冰莲花,将殿阁里的炎炎暑气驱散几分。
而此时,我只能用生满了冻疮的,因天寒而止不住打颤的红肿的手,将那冰多敲几下,敲成碎冰浮在水面上,再将右手边大木盆里的衣服浸泡进去,等衣服都湿透了,拿在手上沉甸甸凉冰冰后,才用皂豆仔细擦在各处,然后使劲揉搓,最后再用水淘洗干净。如此反复三遍使劲拧得半干后,放在左手边的木盆里,一件衣服才算洗完,等着拿去晾晒。
在这个过程中,虽然处处都要用力却得小心,以免将衣上的绣花贴片扯断弄坏。如果运气不好或者手下没注意,真的损坏一两处,就会像如今跪在雪地里的紫珠一样,手指被夹板夹得骨头裂开,还要在冷水里继续淘洗衣裳一件不少。而她的膝盖也因一连整个月都跪在地上,此时连走路都是折磨了。
呵口气,手上并没有因此暖和多少,反而觉得那生了冻疮的地方痛痒难耐。我忍住不去抓它们,只是咬咬牙,将手伸进盆中。在手入水的那一刹那,虽然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大的寒颤。
其实,洗完两三件衣服,因为用力身子就会暖和起来,甚至还会出一些汗。手上也不会觉得水有多冰凉,只是搓衣服的速度越来越慢,手越来越不听使唤。最折磨的是,长时间的弯腰劳作,在午饭时得花一阵功夫才能将酸痛僵硬的腰直起来。
这样的日子,在我进入浣衣局那天起便已料到。只是我不曾想过会这般难熬。
“谢娘,今天咱们洗的衣服怎么比前两日多啊?”身边传来低语,是床铺与我挨在一起的小蓉,今年才十四岁,在这浣衣局里却已有三年了。
“太后娘娘崩了,后宫妃嫔得银装素服八十一天之后才能穿华衣。昨天是最后一天,所以有很多丧服拿来清洗入库。你没瞧着,今儿我们不用再在腰上缠白布了么?”我微微笑着轻声道:“你平日最喜欢漂亮衣服,从明天起就不用再穿这些麻衣了。”
“原来如此。”小蓉面上并未显出喜色来,哀愁地看一眼自己盆中堆得高高的衣服,深深叹一口气拿起一件,使劲搓洗起来。
也难怪小蓉发愁,此时在浣衣局东厢的浣衣婢们各个愁眉苦脸,一个个右手盆里都堆了老高的待洗衣衫。而洗完这些,才能有午饭吃的。因此大家都沉默地拼命洗着,生怕晚一点连那毫无油水的饭菜都没有了。
我叹口气不再与小蓉交谈,省下些力气将那些衣服洗完才是正经。
到午饭时,右手边的衣服终于洗完了。我将双手使劲搓着呵气,捶一捶酸痛的腰,与小蓉一同向饭堂走去。
“唉……”小蓉一脸倦色,回头看了看已经晾在一边院子里的一排排衣服,长长舒一口气,又不免担忧道:“可算是洗完了,但愿下午没有这么多才好。”
我拉一把她:“快走,免得晚了又没什么菜了。”
“没菜又怎样,总不过那几样,不是萝卜炖白菜就是青菜豆腐,连点盐都舍不得放。有点肉都被知秋姑姑挑走了。那种菜,不吃也无所谓。”小蓉语气里颇有不满,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地对我抱怨着:“从前的春喜姑姑就很好,每人的饭都是分好的,不用担心晚了没东西吃。冬天里也不会让我们用冰水洗衣服,更不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打骂咱们。只是可惜……”小蓉说着眼睛红起来:“可惜她得了痨病被挪出去了,听说已经不在了。”
我点点头,春喜姑姑的事小蓉不止一次跟我说起,那时浣衣局里活虽苦虽累,但人人心里是轻松的。只是我来时,能看到听到的只有知秋姑姑终日阴沉的表情,以及厉声呵斥浣衣婢的责骂声。
唯一一次在她脸上看到笑容,是惠儿送我来浣衣局那天。
那日午饭时分我们到了浣衣局。甫一进门,就听见一个妇人尖厉的喝骂声:“小蹄子,竟敢偷吃馒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有哀哀的哭声传来:“姑姑饶命,姑姑饶命,我实在是饿啊。”
“饿?洗衣服不出力,吃东西比谁都多,我看你就是个懒骨头。你当自己是谁啊?千金小姐还是娘娘啊?我呸,也不瞧瞧自己的德性。今天你就跪在这里洗衣服,洗不完这一盆,晚饭也别想吃。”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弱的小姑娘跪在大太阳下,满脸菜色,脸上瘦的似乎只剩下那一双失了神采的大眼睛。她身前站着一个高高的半老女人,身姿看起来是干瘦干瘦的,一件灰白色的守丧期间宫女们穿的对襟裙子显得她的脸愈发蜡黄,脸上两块颧骨高高凸起,眼睛不大,偶尔一道精光闪过也只显出刻薄来。配着她尖锐的嗓音,整个人给人一种暴躁、冷漠且不近人情之感。
“知秋姑姑,这是在做什么?”惠儿皱了皱眉,不满道。
“哎呦,这不是惠儿姑娘吗,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啊?”知秋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而热情,一直板着的脸上堆满笑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可是,也许是她许久都不曾笑过,那笑容僵硬做作,反而令人心里不舒服起来。
“先前我家娘娘派人来说过的,你可还记得?”惠儿拿帕子掩掩鼻,看都不愿看她道。
“娘娘吩咐的事我怎么会不记得呢?”知秋连连点头,目光看向我,我只觉得好像被毒蛇盯住一般,浑身打了个哆嗦。
“知秋姑姑,奴婢叫谢娘。”我轻轻施了一礼,谦卑道。
惠儿看了知秋一眼,淡淡道:“谢娘是皇上给的恩典,所以你可要好生照料着。”
“是,是,奴婢知道的,知道的。”知秋谄媚地笑着,目光掠向我,我却在其中感到一层冷意。
“只是……”她的笑容顿了顿,低声道:“不知谢娘的来历,还望惠儿姑娘指点指点。”
惠儿“哼”了一声:“怎么,皇上给的恩典,娘娘送来的人,你还不放心么?”
“惠儿姑娘哪里话。我怎么敢呢?”知秋的笑容愈发和善,但是嘴上却不放:“只是惠儿姑娘也知道,我们这浣衣局地位地下,随便那个主子一脚就能踩死。我是怕,是怕……”她踟蹰着仿佛不知怎么说。
惠儿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放心,谢娘不是犯错被罚来的。她是昭容娘娘从娘家带来的奴婢,不想不慎将脸毁了不能再近身侍候。”惠儿顿了顿道:“你也知道,娘娘身边的宫人一般是不能再出宫了。而浣衣局到了二十五就能放出去。所以,娘娘便求了皇上将谢娘放在这里。”
知秋连连点头:“确实是,到了二十五想不出去都难。”她深深看我一眼:“只是,这脸上的伤很厉害吗?每天都带面纱,影响做活啊!”
“洗衣服和面纱有什么关系?”惠儿终于耐不住知秋的“盘问”,“皇上都没说什么,难道你置疑娘娘,置疑皇上?”
这个罪名可大了,“奴婢不敢,奴婢不敢。”知秋吓得跪在地上。
我连忙扶起她,声音里都是无奈和悲伤:“知秋姑姑莫嫌弃。若不是因为走水,哪个姑娘愿意掩面过一生?只是,我这伤疤实在骇人,若是姑姑不介意,谢娘不戴面纱也可。”我说着,掀开面纱一侧,露出前一夜我精心在脸上化出的“伤痕”来。
知秋只看了一眼就唬住了,再加上惠儿在一旁用万分不满的眼神看她,她自然不敢上前来摸一摸以辨真伪。
“快戴上快戴上,真是吓死人。”知秋摸摸胸口道:“以后你就都戴着吧,别影响干活就行。”
我轻轻一笑,深深施礼:“多谢姑姑体谅。”
知秋和气地虚扶我一把,然后小心问道:“惠儿姑娘,还得 麻烦你将内务府的调令给我。”
惠儿一怔,面上一直带着的傲慢之色悄然淡褪,她的声音也柔和一些:“这调令还不曾拿到。”
“啊?”知秋的声音突然多了底气:“没有调令?那回头上面查下来,怪罪的可是我啊。”
惠儿无奈地撇撇嘴:“不是没有,是还没去取。这阵子太后娘娘崩了,各处都忙得一团麻似的,如何顾得上这等小事。谢娘是皇上亲口应允我家娘娘的,怎会有事?等国丧之后,自会送来的。”惠儿顿了顿,声音里都是严肃:“难道,你想为这等小事,惹皇上和娘娘不快不是?”
“不敢不敢。”知秋点着头,转向我道:“那你就先留下吧。”她回头,笑容如一朵菊花一般:“惠儿姑娘,还有别的吩咐吗?”
惠儿摇摇头,看向我道:“娘娘让我嘱咐你,好生照顾好自己。”
我点点头:“多谢娘娘大恩。”
惠儿说完便离开了,知秋的笑容在惠儿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一刹那,立刻垮了下来。
她冷冷看我一眼:“这边走。既然来了这里,不要以为自己有什么关系就偷懒取巧,活做不完做的不好,该领的罚还是要领的。”她的声音透着凶狠,剜了我一眼道:“记清楚了,我才是这里的主事,凡事得听我的。”
我连连诺诺不去惹她,只求在这浣衣局的日子不生波澜便好。
“哎哎哎,吃完了吗?吃完就都出来干活了。”知秋手叉腰站在一间大屋子外嚷嚷,里面顿时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有年轻的宫女们鱼贯而出,个个脸上都有疲惫之色,好像一个个木偶一般面无表情。她们身上都是灰白的麻衣,唯一显出一点生气的,只有风吹拂起的衣角,以及“啪啪”的走路声。
这些宫女们走到另一边的院子里,不一会儿便有有“涮涮”声逐渐响起。
“我先带你去睡觉的地方,东西放一放,把衣服换了,就过去学着吧。”知秋见我朝那边望去,冷冰冰道。
说是睡觉的地方,其实就是两张大通铺。每个人的东西都放在脚头一只带锁的小木箱里。我因来的最晚,睡的地方便没有选择,是个临窗的位置。窗子不严因此夏天热冬天冷,但胜在相对清净,我还是满意的。
迅速换了衣服,我便由知秋带着去了浣洗衣服的院子里。
只见六列宫女齐齐排开,每人身前都有三只大木桶,中间是洗衣用的,两边是装衣服的。此时院中寂若无人,只有洗刷的声音传来,每个人脸上因使劲显出潮红,而手上也多有伤疤。
“别看洗衣服简单,都是娘娘的衣服,一定得仔细。”知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去那边洗吧。”她说着,指了最末的一个位置给我,然后吩咐旁边一个宫女拿来脏衣服。
我默默走过去,坐在那矮凳上,深深吸一口气,就这样开始了我在浣衣局的生活。
之后的日子里,辛苦而无聊。每日都是天不亮起身开始清洗,午饭后又有一大盆在那等着。我的位置离换水的大缸较远,开始的一个月里,因为洗衣速度慢,常常只能吃到干馒头,而晚上浑身的骨头都要断掉一般,胳膊抬不起来,走路腿打颤,手因终日泡在水中而发白,手心也因用力搓衣服而掉了一层层皮,磨出茧子来。
就这样,脱胎换骨地挨着时光,等待着契机。
一直到冬日降下第一场雪,因后宫为太后守丧,这期间惠儿只来看过我两回,送些碎银子。转身,一半就得孝敬给知秋。而我们的月银,也有大半要交给她。
这期间我看出来,知秋十分爱财又贪恋权利,言语严厉刻薄,时不时责打犯错的宫女。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会开心。
我小心翼翼地做事,沉默地几乎不说半句话,还是被她无中生有地寻了几次错挨了几次打。跪在太阳下洗一天衣服,或者不给饭吃,也逐渐习惯了。
浣衣局的宫女每月轮番有一日休息,可以在御花园规定的地点走动。每到这日,便是宫女们最开心的日子。而我却多是躺在床铺上,歇一歇疲惫的身子。
这一日,眼看到了年下,各宫都开始做新衣裳。之前为太后守丧守三个月,妃嫔宫人们只能素服银饰,好一点的用白珍珠妆扮,此时各宫都不约而同多做华衣美衫,我们浣洗的任务也随之加重了。
小蓉撅着嘴坐在我旁边,使劲揉搓手上一件秋香色联珠双鸾纹织金裥裙,我瞧了她一眼,轻声提醒道:“这件裙子应该是哪位娘娘的,你还是轻点好。”
小蓉将手中的衣服一摔,眼泪落下来:“凭什么要咱们帮苏叶她们洗?她们倒好,跟着知秋去挑布料了。”
我只小心搓洗着手上一条泥金杏色披帛,淡淡道:“知秋姑姑的安排,我们能说什么?左不过是苏叶对了知秋的眼。”
“才不是呢!”小蓉见知秋不在愤愤道:“上个月苏叶将自己的月银全部交给了知秋,说是要过年了,只当是孝敬知秋的。连带着绿袖、彩云、红珠也都把月银交给了知秋。你看,从那天起,她们份例的衣服就少了很多,今天更是能借着陪知秋挑布料而歇一天。谁不知道,咱们的衣服有什么布料可挑的,都是最次的那些了。”
我不以为然道:“你若羡慕,也将自己上个月的月银交给她就好,何必理会其他人呢。”
“我才不呢。”小蓉声音低下去:“我总得给自己攒一份嫁妆不是。”
我点点她的头:“小丫头,你才多大,就想着嫁人了。”
小蓉羞涩地笑了笑:“反正我离开浣衣局是不可能了,不如等到二十五出宫去,一个人还自在。”
“你的家人呢?”我随口问道。
“他们……我才不回去呢。”小蓉淡淡道:“我娘生了我就难产去了,我爹嫌我是个姑娘,一不高兴就打我。继母生了弟弟后他们就把我卖进宫,我从此再没有家人了。”小蓉的眼睛红红的。我与她关系虽好,但她的身世却还是第一次听说。不免替她难受。
小蓉抹一抹眼睛:“不说了。等我出宫了,靠自己一定能过得好的。”
我拍拍她的肩:“一定会的,放心。”
远处传来一阵笑声,苏叶说话的声音也随风传来。我与小蓉对视一眼,都低下头噤声忙起手中的活来。
“知秋姑姑,还是你眼光好,那绿色的料子比在身上确实是比紫色的好看。”苏叶的声音里带了甜笑,一派奉承之意。
“你们年轻,穿绿色肯定更好一些。”知秋的语气里难得有丝丝温和。
“今天去针工局真是开了眼了,那么多漂亮的料子啊,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呢。”绿袖掰着手指:“那匹鹅黄色的料子看起来真美,我悄悄摸了摸,特别光滑。还有那匹桃红织金蟒花的,简直太华丽了,得做成什么样子的衣服才好啊。”
“这些还用你操心,自然有针工局的姑姑们做了。”彩云掩口笑道。
“你也胆大,那些可都是娘娘们的衣料,万一被人看见你摸了,打几杖都是轻的。”知秋冷了脸道:“别给我们浣衣局惹来麻烦就行。”
“姑姑放心,我是悄悄摸了一下的,绝对没有人发现。”绿袖慌忙辩解道。
“姑姑,这衣料选好了,我们什么时候能有新衣服穿啊?”红珠笑盈盈问道。
“按照往日,年前就能发下来了。”知秋说着朝自己屋子走去:“你们今日不用洗衣服了,把那边晾的收拾好,送去熨烫房就行。”
苏叶等人发出一阵欢笑:“多谢姑姑。”待见知秋走回自己的房间,这才趾高气昂地从我们一众人中间走过,高声谈论着之前在织工局的见闻。
我悄悄环顾四周,只见众人脸上都显出怒意与妒忌,也有人撇撇嘴,或者递个眼色给旁边的人,却无一人说话。
“谢娘,我也好想看一看那些漂亮的衣料啊。”小蓉咂咂嘴,看着那三人去的方向,无比艳羡地说。
“她们不过就看了看,什么时候能穿上那才是本事呢。”我还未说话,小蓉身边另一个刘姓宫女充满酸意道:“咱们每日里洗的漂亮衣裳还少吗?又不是自己的,得意什么。”
“能穿上,还得有命一直穿着。咱们这里,穿过妃嫔衣裳的又不是没有,现在不还是跟咱们一样了?”另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满是不屑。
我心中一惊,向说话人看去,一个圆脸宫女一边狠狠捶打自己手中的衣服,一边用眼睛瞟着她对面的女子。
我再看那女子,她正站起身拧手里的衣服,对对面人的话语恍若未闻。我在看到她的脸时愣了愣。当年纤秾合度的身姿如今只剩下嶙峋的瘦骨,而那身宫女服穿在她身上好似罩了个面口袋,完全没有了当初动人的风姿。而曾经如皎皎明月般的脸庞如今只剩一双失去了神采的眼睛,肤色也因常日劳作在阳光下而白皙不再。头发随意挽在脑后,而她的动作也略显呆滞。整个人看上去如同被剪断了翅膀的灰鸽子,丝毫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
她,正是当年在安阳,我们有过一面之缘的李家小姐。
“咱们二十五还能出去,有些人,得在这里洗一辈子衣服了。”一个嘲讽的声音传来。
我想起皓月的话,她因在沈羲遥面前提及我而被贬至此,终生只能做这样的苦力,在二十五岁时也不能被放出宫,只能一生老死在这寂寂深宫的角落中。
我看着她已经麻木的表情,毫无意识般地重复着洗衣的动作,对周围因那个宫女说的话而响起的讽刺的笑声闻所不闻,突然有点钦佩与哀叹她此时的平静。
“好歹人家做过皇上的妃子,这辈子也值了。”另一个人坏笑道:“只是,以后想到曾经的好日子,再看现在,不知道得多后悔呢。”
“活该,谁让她自不量力提及皇后娘娘惹皇上不高兴。”一人“哼”了一声道:“也不看看自己什么人,敢跟皇后娘娘比?人家是什么出身,她一个商人之女,比得上么。”
“若论起来,咱们这里的出身,都比她强吧。”又有人声传来:“咱们好歹也是官家家奴,怎么也比商人强。”
“人家李常在是说自己肌肤好,又没说出身,你们真是。”一阵笑声从晾衣服的院门传来,只见苏叶等人捧着一叠洗干净的衣服,说的好像是解围,脸上却是一副想看好戏的神情。
“皮肤好?”李小姐旁边的一个宫女趁她不备,一把掀起她的裙子,露出黑中透黄的干瘦小腿,皮肤粗糙如树皮,还有一道道狰狞的红色疤痕,令人触目惊心。
“啊!”李小姐惊叫一声,想后退,身边不知何时站着另一个宫女,一下子拦住她,伸手要解她的上衣:“腿上有什么好看,要看得看上面啊。”
“别,别碰我。”李小姐的眼里都是惊恐,双手紧紧护着前胸。
“你怕什么,这里都是女人,反正洗澡时,大家又不是没见过。”有人不以为意地冷言道。
“嘶啦”一声,因纠缠,李小姐的上衣被撕烂一块,露出前身大片肌肤。
“这也叫皮肤好?”有刺耳的笑声传来:“我都比你好多了呢。”
李小姐双手环抱着自己,胳膊的缝隙里,依旧露出她粗糙发黑的皮肤。她蹲在地上哀哀哭泣,惶然无助。
“她身上怎么有疤?”我悄声问小蓉。
“还不是被知秋打的。”小蓉压低了声音:“李常在刚来时高傲不服管教,结果知秋一直寻她的错,动不动就拿荆条打还不给擦药。反正李常在是被皇上厌弃的人,又没什么家世背景,自然由得知秋欺负了。”小蓉凑到我耳边:“咱们每月都会发一点油膏润手擦身,李常在却从来都没有,知秋给她安排的不是大太阳地就是冷风口,她身上的皮肤好才怪呢。”
我点点头,看着那边努力拢住自己衣服的李常在,“真是可怜。”
“皇上,皇上说过我肌肤明丽,光滑如缎的!”李小姐突然抬了头,对围在她身边说刻薄话的宫女们喊道:“皇上他真的说过,真的说过的。”
“说过又怎么样?就凭你现在的样子,还指望能再去做你的常在?”
“哎呦,李常在现在的皮肤也很特别嘛,谁能比的了这样的粗糙呢?宫里也是独一份。”
“怕就怕皇上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就不光是厌弃了。”
“你们,你们根本没见过我原来的样子,皇上很喜欢我,一连三日都只召我一个人侍寝的。”李小姐急切切地辩解着,看着周围人不怀好意的笑脸,近乎绝望地喊道:“他最喜欢我穿那件莲青绣桃花的裙子,每次都要穿那件去。”
“都不干活,在干什么呢?”一声厉喝从院门口传来,是知秋,一手叉腰满脸怒容。
“李氏,又是你,不好好干活,站在这里大喊大叫,想挨打了?”知秋看也不看李小姐周围那几个人,上来就说李常在的不是。
“我……我……她们……”李小姐仿佛不知该如何辩解,满脸急躁却无法说话。
“你什么?”知秋冷笑一声:“我在门外站了很久,就听到你的声音。怎么,还当自己是常在呢?”
周围响起阵阵嬉笑的声音,李小姐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她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半晌才道:“皇上确实说过的,你们信不信,反正他说过的。”
似是不满她敢顶嘴,知秋冷笑一声就拧住李小姐的胳膊,一声呼痛声传来,众人皆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真以为皇上喜欢你?”知秋冰凉嘲讽的声音传来,听得人内心寒彻不已:“皇上若不是为了你觐见时穿的那件衣衫何必召唤你!这宫中可是都传遍了。”
“你自己也说了,皇上召幸你,都是要你穿着那件裙子。你说说,皇上是喜欢你呢,还是喜欢你的裙子呢?”苏叶在旁边帮腔道。
众人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几欲震破我的耳膜,我环顾四周,所有人脸上都是讥笑的表情。只有那个决绝茫然的女子,带着含恨的泪水,倔强得站立着。
我不由脱口而出:“皇上是天子,怎会为一件衣衫传唤后妃?你们这样说可是对皇上的不敬。”我的声音镇定而平缓,走上前几步,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继续说道:“比起我们,李氏总是见过皇上承过皇恩的。皇上金口玉言,怎会平白称赞女子,一定就是那样认为的。只是李氏不慎冒犯了皇上才被贬至此吧。若说什么其他,总是虚言。”
李氏带着感激的目光看着我,知秋却满面通红,呼吸加快。
“你……”她怒视着我,却一时气的不知说什么好。
“你竟敢顶撞我!”她的一只手高高扬起,我闭了眼,等待那极具羞辱的一巴掌落在我的面上。
一时间,气氛紧张情势急迫,众人皆安静下来,带着惊慌的神情看着我和知秋。其中也不乏嘴角浮着冷笑,准备看好戏的女子,心中不留余地。
一个轻柔却威严的声音从门边传来:“知秋姑姑,这是在做什么?”
她也是喜欢素净颜色的。此时一身紫晶色复纱罗裙衬得她秀雅的眉目多了几分高贵,还有几分与她年轻容颜略略不相符的成熟韵味。
众人慌忙都跪在地上,恭谨道:“参见昭容娘娘。”
怡昭容只抬了抬手,也不看知秋,只道:“知秋姑姑,方才我进来时听到你很生气啊,可是谢娘惹你不高兴了?”
知秋连忙摇头:“怎么会呢,昭容娘娘,谢娘在这里做事很勤快,衣服又洗得好。我很喜欢她呢。”
“是吗?”怡昭容淡淡笑了笑,那笑容似流云一般,看起来令人舒服极了。
知秋诺诺点着头。
“可是我怎么看你是要打谢娘呢?”惠儿瞪着知秋道:“若不是我家娘娘制止了你,你一定打上去了。”
“这……”知秋四下看了看,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我不想她作难,以后在我身上报复回来,便跪下对怡昭容道:“回昭容,是奴婢不好,弄脏了刚洗好的衣服,那是福贵人今日要用的。知秋姑姑一时着急,劝诫了我几句,并没有其他意思。”
知秋感激地看我一眼,“是的是的,就是像谢娘说的那样。”
“明明她要打你!”惠儿不依不饶,怡昭容脸上闪过一丝责怪,只是惠儿并没有看见。
我拉了拉惠儿的衣角:“惠儿姑娘,真的是这样的。”
惠儿低头看我,我轻轻朝她摇摇头,她咬咬牙,不再说什么。再看怡昭容,她朝我微微一笑:“快起来吧。”
“昭容娘娘,还请进屋喝口茶。”知秋脸上挂起了谄媚之色,连带着声音都极其温柔,根本听不出半点她平日的粗鲁凶狠。
“不用了。”怡昭容摆摆手,看着我的眼里满含了笑意:“谢娘,你今日的活做完了吗?”
我望一眼自己盆中还剩下小半的衣服,柔声道:“还有两三件。”
怡昭容看一眼一直微微弯着腰的知秋,给惠儿递了个眼色。惠儿立即上前在知秋耳边说了什么,知秋瞟了我一眼,连连点头。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怡昭容,她的脸上只是挂了浅淡的笑容,目光虚虚落在我身上。
“谢娘,今日你就听娘娘的差遣,至于那几件衣服会有人替你洗的。”知秋难得用极温柔的语气对我说。
我忙向怡昭容微微施礼:“任凭娘娘吩咐。”
“那便随我走吧。”怡昭容扶着惠儿的手,离开了浣衣局。
我跟在她身后,直到走到御花园湖边偏僻处的一处回廊里,怡昭容才停下,却不说话,只是看着前面银光点点平整如镜的湖面,略略出神。
惠儿迅速将宽阔的石栏仔细擦了几遍,这才请怡昭容坐下。我站在怡昭容身旁,猜测她今日只带了惠儿一人出来,又将我叫到这样偏僻的地方,一定是有要事。
果然,怡昭容看了会儿那波光粼粼的湖面,终于叹一口气,脸上常日里的清淡神色褪去,浮上犹豫和为难起来。
“娘娘可是有什么需要谢娘的地方?”我心思翻转了下,轻声问道。
怡妃抬头看我,然后“扑哧”一声笑出来,看了看惠儿:“什么时候你能有谢娘这样察言观色的一半就好了。”
惠儿撇撇嘴:“我就知道娘娘嫌弃我呢。”
怡昭容摇摇头:“并非我嫌弃你,只是,你有时嘴太快了。”
惠儿“啊?”了一声:“娘娘,我……”又颇哀怨地看一看我。
我走到怡昭容身前,看着惠儿微笑道:“惠儿姑娘侠义心肠,这在宫里可是不多见的。”
怡昭容点一点惠儿的胳膊笑道:“可不是,从前在家里被我惯的了。”她看着惠儿的眼神很温柔,想来惠儿是她从家里带来的贴身丫鬟,自然是最可心最信赖的。只是……我想到了皓月,心中难免一阵悲凉。
“好了,我说正经事。”怡昭容看着我:“谢娘,你看看这个荷包能不能补好?”说着,拿出一只明黄色绣金龙的荷包来。
我朝那荷包只扫了一眼便愣在原地,这只荷包怕是再没有人比我更熟悉。那还是当年与沈羲遥龙凤和鸣时,带了喜悦的心,一针一线细细绣就的。同样也因为这只荷包,我被沈羲遥带回了宫中。
“你看看,这丝线我不小心勾出来了。”怡昭容一脸愁容:“我在针线上的功夫实在不行,简单绣个什么还好,可是这荷包太精巧,又是皇上贴身之物,我怕……”
她望着我的眼里有一层薄薄水汽,充满了焦虑、自责和担忧。
“谢娘,你可有办法?”她的语气里充满了期望。
我接过那个荷包仔细看了看,金龙身上几处鳞甲不知被什么勾住脱出丝来,松散了很多。脱丝的地方倒是可以用勾针勾回去,只是那松散处却掩盖不了。如果沈羲遥真的日日戴在身上,一眼就会看出有损,难免会责怪怡昭容。唯一的办法,是拆了重新绣上去。
“娘娘,您何时要呢?”我思量了下问道。
怡昭容在听到我的话时眼睛一亮,连带着面色都明艳起来。
“你能补好?”她的语气里有激动。
我点点头,心里想着是全拆了重绣还是只拆鳞片。若是只拆鳞片,就会牵连到龙身的其他部分。当初我闲来无事,一条龙用了多种绣法,此时却成了为难自己了。不过,只要时间够,还是能绣回原样的。
“今日,可以吗?”怡昭容的眼睛里满含期待与信赖。
我拿着荷包的手颤了颤,为难道:“娘娘您看,这龙鳞是京绣的方法,这一片龙鳞要补,必须得拆了下面这只爪子,可是爪子是粤绣的针法。还有这一处,底下一层绣线勾出来了,得把两层都拆了,这样又难免涉及其他地方。”我更加仔细地看着,越发觉得修补还不如重新绣来的快。
“可是……”怡昭容抿了唇,面容被云朵的阴影覆盖,眉心蹙起来:“这荷包是皇上今晨落在长春宫的,被我的护甲不小心勾住了。我不敢去绣兰阁,怕传出去,这才来找你。这荷包是皇上惯用的,最迟今夜他一定会到我这里来寻,所以……”怡昭容看着我:“你一定要在今夜前修补好给我,行吗?”
她的“行吗”二字并非询问,而是隐隐透着压力,我无法不答应。
我踟蹰了一下点了点头。毕竟,此刻我只是一个低微到尘土里的浣衣局宫女,而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宠妃。
“不知娘娘可备了丝线?”我看着怡昭容,又看了看四周,这里并不适合做活。
怡昭容脸上的黯淡一扫而空,她拉起我的手:“你随我回长春宫,在偏殿里补没人打扰,想要什么都有。”
我惊了惊,忙道:“娘娘,浣衣婢是不能进入东西六宫的。”
“怕什么,娘娘带你去,谁敢过问。”惠儿掩口笑道:“你没去过东西六宫吧,去看看开开眼。没准在那还能见到皇上呢。再说,咱们也不可能跟你留在这儿啊。”
“惠儿!”怡昭容轻声喝了一声。
惠儿连忙噤声,我却苦笑不已。我不愿去长春宫就是怕遇到沈羲遥。可此时也唯有长春宫才是最好的修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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