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淑君说了一路,明舒就听了一路。
二人抵至万嘉楼时,天色已沉,只见万嘉楼灯火通明,金碧辉煌仿若仙宫,楼有三层,临水而建,灯火倒映水面,望去满目璀璨,没有一处不透着“贵”这个字。
“这地方……进去了你出钱?”明舒觉得自己那一百两银配不上这地方。
殷淑君难得在她面前长回脸,当下道:“跟着本姑娘来,能让你破费?”
“哦。”明舒点点头,往酒楼门口迈去。
门口散站着不少人,逮着进门的客人点头哈腰,殷淑君便指着那些人道:“那些不是酒楼的伙计,只是闲汉……”
她话没说完,就有个闲汉上前,冲两人点头哈腰道:“二位娘子万福,娘子留神脚下,这石阶陡,当心绊着。今儿万嘉楼里人多,二位娘子金尊玉贵,定是厌烦这楼中浊气,不如让小人为二位娘子效劳,代为安排?”
闲汉说话体贴又好听,满脸堆欢,殷勤得很。
殷淑君却是知道,这闲汉并非酒楼中人,只是在酒楼附近靠着逢迎拍马,替人安排在楼中一应事宜讨赏银的人,要他们服务是要打赏的。淑君虽然出身颇高,但一个未出阁的娘子,月银也就那点,本来是不想把钱花在闲汉身上,但是……
“行,就你吧。”明舒已经开了口,她脸上没半点初入这类场所的涩意,落落大方地挥手,边走边道,“替我寻个好点的雅座,要视野好,又不闹的,来两份开口汤,按酒的果子来个五样……”她忽然回头问殷淑君,“可有忌口?”
殷淑君傻傻摇头。
“那我拿主意了。春天,吃鳜鱼好。”明舒道,又朝闲汉报了一堆汤羹名字与果碟,什么鳜鱼羹,乌糖梅、丹果糕、栗黄之类。
就这些,还只是餐前小菜。
“行了,先这样吧,你且去安排。正菜一会再说。”明舒点完道。
那闲汉拱拱手,道:“好嘞。”人却没动。
明舒回头看殷淑君:“傻看什么,打赏呀。”
不打赏,人家哪肯卖力。
殷淑君瞠目结舌地赏了一小角碎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当成丫头了,气恼得不行,待要分说,明舒却已经上了楼。
不多时,二人就被带到楼上的雅间里。
“给二位娘子要了这间雅间,包二位满意。这里既不闹,又能看到下边,呆会下头的诗会开始,二位娘子便可一览无余。您要是自个儿进来,可要不到这样绝佳的好位置。”闲汉安排妥当,回来又笑着道。
这位置在二楼,正对着一楼大堂的红台,确实好。
“什么诗会?”明舒纳闷。
闲汉刚要开口,殷淑君已经受不了,再让这闲汉呆下去,她的荷包可能要全空,于是便挥手让那闲汉退下去,自己给明舒解释起来。
“每一届会试之前,这里都会举办一场诗魁赛,斗诗选魁,取个彩头,被选中的诗作也会流入民间,成为日后脍炙人口的成名作,所以吸引了汴京无数才子前来。而前几届的会试头三甲中至少有一人,会是这场诗会的诗魁。”殷淑君说话间又看了眼二楼这一圈围着红台的位置,“你看这一圈,今儿晚上全被各家娘子占了。都是提前来看汴京城的青年才俊的。”
明舒也跟着看了眼,果然,帷幔之后坐的全是女人。
“我今晚本也是约了人在这里瞧热闹,便宜你了。”殷淑君又道。
她所约之人就是打算介绍给明舒认识的,可那人眼下还没到场。
“有什么好看的?!”明舒不以为意。
整个汴京城的才子,哪个比得上她阿兄?她阿兄肯定不会参加这种无聊的比赛,那她也没兴趣。
“青年才俊呀,也许就是未来的夫婿,怎么不好看?更何况听说今晚宋清沼也会来。”
“宋清沼又是谁?”明舒没听过。
“松灵书院的大才子,镇国公的嫡孙,金榜热门人选第一位的宋清沼!”
松灵书院?和陆徜一个书院?
“第一位是宋清沼,那后面的呢?”明舒又问。
“第二位好像叫谢熙,第三位是江宁解元陆徜,第四……”
“什么?陆徜才排第三?那宋清沼和谢熙何德何能排在陆徜前面?”明舒拍案而起。
“你这么激动做甚,这名次又不是我排的,你……”殷淑君忙拉她坐下,只是话未完,底下就传来喧闹声,围坐二楼廊前的姑娘们也都一个个站起。
明舒也循声望去,底下进来一群书生,当前那位,着青衣戴玉冠,人如青竹,负手而入。
明舒揉揉眼,扑到扶栏前。
她没看错,真的是那天在松灵书院见到的少年。
“呐,那个走在最前面的,就是宋清沼了。”殷淑君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原来他叫……宋清沼。
第29章 劲敌
明舒半身趴到扶栏上, 脑袋探出幔帐,眼珠子跟着楼下进来的人转。
宋清沼已经步入堂内,正朝四周簇拥而来的举子们抱拳行礼,举止有礼却又带点疏离, 不知是否感受到二楼打量的目光, 他略抬了头斜望而来, 正巧对着明舒位置。
大堂灯火通明,将人照得格外清晰。
那日在松灵书院不曾看清楚的脸, 一下子扑入明舒眼帘。
他生得真好, 白皙的脸庞, 寒星似的眼,清泠泠地望人一眼, 仿佛要照到人心里去, 像贴着明舒的喜好而捏出来的人, 干干净净的俊美, 不带一丝脂粉气。
这真是她见过最好看的男人了……不对……还有一个, 但那个是她阿兄, 不可亵渎,不可妄想。
就在快要撞上宋清沼目光时,明舒倏地缩进雅间内, 双手捧着心脏,一脸怔愣。
心跳得飞快——扑嗵扑嗵。
她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个男人, 就算长得英俊点, 也不必如此吧?
殷淑君说了一大堆话后发现并没被明舒听入耳中,她走到扶栏边, 朝下望了望, 又狐疑地看看明舒。
“陆明舒, 你该不会是……”殷淑君斜睨她,“看上宋清沼了吧?刚才还骂人家阿猫阿狗呢!”
“别瞎说。”明舒端起桌上冷茶,一饮而尽。
这才是第二眼见到宋清沼呢,她是那种见色起意的女人吗?看到个清俊的男子就要心动?怎么可能?
可是这快要跳出喉咙的心是怎么一回事?还有这莫名其妙的熟稔感,她总觉得自己认识宋清沼。
“我……”殷淑君好容易逮到嘲笑她的机会,正准备开口,却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谁又不长眼看上宋清沼那棺材脸了,快说来让我乐一乐。”雅间的竹帘被人掀开,进来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着一身绯衣,额前垂着片薄薄齐刘海,小脸有些婴儿胖,本该是极甜美的模样,可她却生了双细长的丹凤眼,凭添郁郁之气。
不去看宋清沼,明舒的心跳渐渐恢复正常,她努力将注意力摆回正道上,望着来人不语。
殷淑君已经亲自迎上前去,只道:“你可算来了。”
那少女将手中暖炉交给下人,只令他们站在雅间外候着,自己进来,打量着雅间勾唇道:“这雅间……”又看看桌面的点心,“这吃食……花你不少钱吧?不像你的作派啊。今儿是把你的嫁妆银子给掏出来了?”
殷淑君没好气地要反驳,少女已走到雅间内,目光又扫过明舒:“哟,你还带了旁人过来?不是与我私约呀?怪没意思的。”
她说话间坐到桌旁,挑剔的目光依旧流连在明舒身上,身上那股子郁气越发浓厚。
“知道你瞌睡给你送枕头来了。”殷淑君知道她的脾气,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只向二人介绍起来,“明舒,这位是我的闺中密友,章怀郡王家的闻安县主。闻安,这是我新结交的好友陆明舒。”
明舒和闻安同时望向殷淑君。
明舒:谁和你是好友了?
闻安直接开口:“你不是说只和我一人做闺中密友吗?”
殷淑君咳了咳:“我想替你分忧,所以引荐人才来了。”
闻安又望明舒,不悦道,“你把我的事同她提了?”
“那倒没,你不点头,我哪敢。”殷淑君边说边用手肘撞撞明舒。
明舒倒了杯茶,规规矩矩送到县主手旁,道一声:“县主润润喉。”
闻安才哼了哼,微眯的眸透着浓浓不信任:“谅你也不敢。你说她是人才?我可看不出来,喜欢宋清沼的能是什么人才?”
她对此嗤之以鼻。
楼下传来喝彩,掌声雷动,明舒歪头望去,似乎宋清沼对了个对子,引得满堂欢,连二楼都有不少姑娘起身含羞而望。明舒看了两眼就收回目光,笑道:“县主为何如此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男人喜爱女子貌美,女人不能欣赏男人容颜吗?我观宋郎之颜,与我瞧见一方良玉,心生欢喜又有何不可?难道县主不喜欢看英俊的小郎君?”
“……”闻安大概第一次遇上有人如此直言不讳,一时竟未能接上,不过总算正眼瞧了瞧她,忽作一笑,“这话我倒爱听。殷娘,你倒说说,她有什么才干能替我分忧。”
殷淑君便坐到她身边,细细说起殷良君的事来。
三个姑娘就围在圆桌旁,喝着茶,吃着果子,聊着殷良君……楼底下的雀跃喝彩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年轻的少年郎君,吸引不了她们。
“我早就与你说过,你那庶妹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偏不信我,呵,活该!”听完前因后果,闻安冷笑,“也就是你这个蠢的,被这么欺压了两年。送去庄子?斩草除根懂吗?这样的人要落我手里,我保证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说着捏碎手里的丹果糕,红色沾到指尖,她仿若无事般拿出绢子细细拭净。
殷淑君这么个骄纵任性的姑娘,在闻安县主面前,竟乖得像只猫儿,明舒见了不由咋舌,这县主是什么手段的人物?她好奇。
“郡王家里姬妾多,她的庶兄弟庶姐妹一大堆,平日里妻妾争宠姊妹夺利不断。”殷淑君就在明舒耳边偷偷一语。
明舒了然——难怪,泡在染缸里练大的,和殷淑君这傻孩子不一样。
“县主手段了得,似乎……没有明舒用武之地。”明舒便道。她只当殷淑君想将她推荐给闻安帮她后宅争斗。
闻安垂下眸,思忖良久才道:“也罢,瞧她也是个聪明的,女人总比男人心细些。死马当活马医,殷娘,你给她说说吧。”
殷淑君得了闻安的准话,这才向明舒解释起来:“县主不是愁后宅之事,她忧的是她那门亲事。”
闻安县主自小就已定亲,对方是门户相当的人家,永庆候谢家的世子谢熙。二人也算打小就相识,旁人眼中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般的情份,结亲是喜闻乐见的结果。谢熙为人温和,才学出众,品性亦十分端正,是绝佳的夫婿人选。
曾经,闻安也如此认为,她很满意这门亲事,也很喜欢谢熙,多年来都以谢熙未过门的妻子自居,只待年岁一到就嫁入永庆候,予她为妻。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她却越发觉得谢熙的冷淡疏远。他待她虽然依旧谦和有礼,但礼貌与疏离,有时不过一线之隔,她能察觉到其中的差别。
他们是众所皆知的未婚夫妻,就算守礼避嫌,也总该有些小儿女间暗涌的情愫互动,然而谢熙和她没有,或者说,只是她一头热,谢熙从未表示过。
到如今,离二人成婚之期,只剩一年时间,可闻安越发对这门亲事,对谢熙没了信心。
“恕明舒直言,高门贵户的亲事大多依门第而结,极少听凭男女感情,多少夫妻成婚互不相爱,浑噩过一世,县主与谢公子亲事已定,他对你钟情与否,好像并不能改变这桩婚事。”
明舒不知道闻安想要自己查什么。
“你不懂,若他心中无情,既不钟情于我,也不喜欢旁人,我反倒愿意嫁去。感情嘛,婚后再培养也成。但我怕只怕他心系旁人,到时我嫁去他家,落得个无宠无爱的下场,就像……我娘一样。”闻安说着眉眼垂落,郁郁之色又添几分薄愁。
殷淑君便又向明舒解释:“不瞒你说,郡王在娶妻之前有过一位十分心仪的姑娘,曾为此人大动干戈,可惜终究屈服于家里,最后娶了闻安生母为妻,那姑娘没多久郁郁而终,郡王亦心中大恸,后来所纳姬妾均神似那位姑娘,且冷落正室多年,至使郡王妃常年郁郁难欢。”
这……明舒也不知该叹郡王痴情,还是该骂他薄幸了。
“你想查谢公子在外是否有意中人?这事应该不难呀,派人跟踪他一段时日不就知道了。若是在外有人,总有蛛丝马迹可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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