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帏晃动,一室春光。
神思恍惚间,隋婳透过轻轻晃动的纱帐,看到白日天光丝丝透过来,案边却点着冬日里雪天会燃起的烛火,火影摇曳,在地上投下一小片一小片的亮光。
因为她身子一向虚弱,内殿里的木炭熊熊燃着,像是狮子铜鼎含着一个火球在口中。
各种不合时令的花摆满殿里,都是隋烨吩咐人在暖房里养好送来的,好让她能四季见到南国的旧物。
可是,这里终究不是南国。
等到隋烨心满意足的时候,窗外大雪又纷纷扬扬起来,烛火跳动,微弱的天光摇曳着洒满一室,沐乔却觉得自己心里的天光暗淡了。
这一世娇纵跋扈的火焰,就这样暗淡了下来。
答应赴雁北邺城为质的时候,她是有过犹豫的,她心里明白,今时今日的他早已不是昔日同窗的少年。他们之间,从前只是隔着谁与谁交好、谁谁上课坐一起的小事,今天隔着的是权势争斗,是家国天下,动辄大军压境。
可是,真正面对的时候,她还是有片刻的接受不了,她不知道,要了她的身子对他有什么好处
若是喜欢她,从前她追求他的时候应允便是。
还是说他真的就这样讨厌穆濯,想要借此给对方最后一点羞辱
隋婳咬咬唇,也对,就在前几日,穆濯所在章城军溃败北境,败走越女山,至今下落不明。隋烨近在百里的驻军却像是统一接到诏命一般,对此视若未见,没有增援、没有粮草、没有搜救。
想到与她共许生死的人至今死生不明,她却与人一晌贪欢,隋婳不自觉牙齿用力,嘴唇被咬出一个小口子,疼得她嘶的一声,然后叹息:
不知道这一世她还能不能再见到他,或者,以什么面目再见到他
隋烨见隋婳呆愣愣看着窗边鹅毛雪翻卷,从背后将女人娇弱的身子拥入怀里,收紧手臂。
此刻男人已经彻底平息的怒气,周身只有世家公子的闲散与悠然。
他搂着她,略略粗粝的手指摩擦着她的腰间,惹得她一阵躲避,然后轻声问,“不累么,再躺一会”
隋婳摇摇头,没有挣脱,没有动作,只是茫然的注视着窗外。
远处高低的楼宇起伏在大雪世界里,无论是巍峨的塔楼,还是低矮的平房,悉数披上了白妆,天地一色,是南国不会有的风景。
南境在这个时节,只会有连绵不断的阴雨,三不五时就悄悄掉起来,一会儿又悄然停下,让人烦躁又无计可施。
每到这个时候,穆濯就会拉着她偷偷在室内烧起炭火盆,烤栗子、烤玉米、烤红薯,蘸上厨房里顺来的酱汁,吃一口,两颊留香。
“唔。”
突然耳后一阵吃痛,是隋烨轻轻咬上了她耳后的嫩肉。
他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低低的嗓音洒在她的颈项,“在我怀里,把其他人从脑子里踢出去,嗯”
然后抱着她腰的手,又收紧了两分,勒的她难耐。
她索性转过身,面对着他,被男人紧紧环住迫使俏脸埋在胸口,看不清表情,一开口的声音还带着云雨后的味道:“隋烨,我不知道你今日为何为何“
她说不出来他对她所行之事,只暗暗叹口气,重新说,“以后我什么都依你,再不书信灞陵。你派兵搜救,好不好”末了,像想起来什么,又解释一句,“我只是担心五千章城军将士,都是为国拼杀的人。”
看着女人乖乖的埋首在自己怀里,娇软的身躯磨蹭着他硬挺的胸膛,隋烨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的笑,仿若三军大捷庆功宴上,志得意满。
他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嗯了一声。
听到他的应允,怀中人终于放弃了所有纠结着的挣扎,一双玉臂犹豫了一下,缓缓环住男人精瘦的腰身,努力做着乖顺的姿态,笨拙的想要讨好他。
她一向是个很懂“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人,何时可以张扬跋扈、何时要卖乖讨好,她向来分明,因此昔年在绥宫,作为低等宫嫔生的女儿,在先帝在世时才能有长长久久的宠爱。
感受到她的乖顺和小心思,他不禁心情大好,南都之战的烦闷情绪瞬间消散了不少,按住她在他身上点火的纤手,低下头觑她,“公主果然巾帼绝色,第一次开荤,就这么贪么,还想再来”
半晌明了他的意思后,隋婳埋在他胸膛的小脸瞬间爆红。
就这样吧,如果用自己的委曲求全能让他欢心,来换得子式稳坐帝位,换穆濯平安归来,她也满足了。
男人的手将怀中人儿圈紧了几分,嗓子喑哑,“待到雪晴后,带你去看北国风光好不好”
她在他怀里,点点头。
其实她甚是怕冷,这样的雪天,连迈出宫殿门都是不愿意的,但他想让她去,她便去罢。
北国风光么她不曾见过。
隋烨直与她斯磨半日,像是丝毫不厌烦一般,往日里总是对她清清冷冷的人,竟然像一个贴心的恋人般,细细的替她裹上层层衣衫,与她相拥在案边读诗、习字。
不过,他可能忘了,自己从前在绥宫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读诗和写字了。
隋婳转而想:也对,从前就是他拼命告发自己背书不过关,害她被罚抄书的。
至于书么
自然都是穆濯和隋安两个人抄的。
在替她抄了整整三遍的兵法二十四篇后,他们二人提到隋烨就瑟瑟发抖。
直到现在,隋安麾下,明明良将云集、治军最久的河术军,一遇到隋烨的邺城军,就会以各种诡异的理由,溃败不堪。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主子那刻在骨子里的恐惧,遗传了下来
所以她才想着修书一封给隋安那个大草包啊。
明明是他自己封土的南都闹事,结果隋烨大手一挥、借道临安、挥师南下,打着平叛乱的名号,开始攻城。
她才不认为,隋烨攻下南都、平剿叛贼后,会好心的把城池还给草包呢。
毕竟地主家的傻儿子,出了名的人傻地多呢。
景安帝,也就是自己祖父在世时,隋安的父亲灞上王商偌是最受宠的小儿子。
因此,七个王侯中,商偌一脉所占的封地面积最大、最富饶。前几年,这一脉的长子突然重病,无后而终,庶出的二儿子隋安没费一兵一卒,就全盘接手了父亲的一切,一统了灞陵十一州。
如今,祁国境内,南皇叔贪婪,隋秦阴鸷,蒋王善于伪装,子睛、子虞兄弟势弱。
而对于广域千里的灞州,隋安的封土,却是无人不眼红心热,想要沾染分毫的。
当然,也包括隋烨。
曾几何时,在绥宫中,她唯一没有见过的王叔,就是隋烨的父亲。
据说,先王在世时,势力最大的广昌王曾意图王位、逼宫造反,最后一朝不慎、兵败帝都,被囚禁于万里雪野的荒地,遭先王厌弃,不到三十岁便郁郁而终。
他的儿子,隋烨,从几岁就没有了爹。
个中苦楚,她猜测不到,只知道当时小小年纪的他,就很会看人眼色,总是低眉顺目,被隋安那个小霸王欺负的时候,也是面目冷淡,像是韧性十足的蒲草。
唯有对待她,他才会有不屑一顾的情绪。
“字都写胳膊上了,想什么呢”隋烨低低的嗓音在她耳朵边响起。
她晃过神看去,果然,沾着墨的小狼毫已经划到了自己的左臂,胳膊下纸张上那个大大的未写完的“薾”字,像是在笑话她。
彼薾维何,维常之华。
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戎车既驾,四牡业业。
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如果可能,她也想乘上将帅战车,征伐天下。而不是为了片刻的安宁,偏安一隅,甚至靠睡塌上委曲求全,求得她要的万里山河。
“不想写了,笔画太多。”
隋婳索性扔下笔,冲着他摆上脸色。
眼睛余光却悄咪咪扫他,嗯,没有变脸。
看来他对自己的包容程度的确增加了不少啊。
男人看着眼前闹脾气的人儿,兀自起身,新来的宫人被唤进来换木炭,他走过去烤手。
“你宫里的人儿,越发标志了啊。”
调笑的声音。
隋婳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小女孩的脸上闪现着一抹红晕,是她没有见过的宫人。
唔,是很好看,看着也很稚嫩。
“你要喜欢,大可以带了去,放到寿安殿,跟着你喜欢的卫昭仪一起伺候你啊。”
女孩儿听着主子的打趣,更加羞愧的低了头,眼梢却悄然爬上了一丝喜色。
未曾想,端好炭盆,往外走的脚步被男人挡了去,“叫什么名字”
“回主子。奴、奴婢陆向晚。”
女孩儿的眸子悄悄抬起来,瞟向前面的男子。
他锦袍随意的披在身上,里面一身白色的里衣露出来,灯光照下来,衣服有云龙的暗纹隐隐约约,这就是九公子隋烨么
听了她的话,男子没有再发问,只是慢慢的踱回到案几边,攥住了女人正去拿宣纸的手,身上的衣服滑下来,被他拽着披到她的肩膀上。
“手还是这样凉,北地多风雪,在室内也多穿一些。”
女孩儿不敢再发一语,看着地板上投影下来的两道交织的人影,匆忙端了炭盆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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