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关,两重关,凇雪雕梅万嶂寒。长云暗雪山。
管声残,葫声残,塞雁高飞临渭川。念君君不还。
在大风呼啸而过的日子;在浮云聚散飞鸟掠空的日子;在樱花伤逝荼蘼绽放的日子里;在鲜血染红的月光下;在千年万年时光流淌的痕迹中;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你。难道你的笑容,就是终年不化的迷雾温柔地将我囚禁在这灯火辉煌的重楼。
很多年以后,我站在昆仑之巅的海岸,面朝大海,面朝浮天之宇,面朝彼岸的黄泉,面朝璀璨诡异的业火,面朝白色朔风鸟,然后饮下杯中的诀别。
五千年前......
刈亡城,未亡人。
乌鸦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
我记得六岁那年,在我快死的时候,隐约看见她的眼神,如江南的烟雨。
雨落在了我的脸上,好大好烫的雨。
我好像听见那个女人对我说话,她对我叫着一个既陌生又亲切的名字。
她说,剪鸿,剪鸿,姐姐来了,姐姐带你回家
五千年前,在我还是凡人的时候,江湖上的人叫我殁鸦。因为在我苏醒过来后的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种浑身漆黑双眼血红的鸟儿。救我的那个人告诉我,它的名字叫乌鸦,我的宿命和它一样。
其实,我对乌鸦充满了恐惧,因为它是不断在死亡间徘徊的生物,孤独,桀骜,不详。我在鸠兹城的烟雨重楼中长大。救我的是一个美丽的乐师,大家都叫她错琴。4岁,我曾经问过错琴,我说,错琴,我爹娘在什么地方
她捧着我的脸,俯身下来亲吻我的额头,她说,你的母亲是云鸿山庄的主人,然而她现在已经化作了荼蘼花的花魂,栖息在鸠兹城上空的云头,守护着一群寂寞的云鸿。你爹是昆仑山岚国的道家剑师,有人说曾在荒国的漠北见过他的行踪。
我问过错琴我爹娘的名字,她告诉我,他们的名字对于你来说是沉重的使命,你现在还太小。
我六岁被错琴带到阴阳家的渚国分舵,生活在云鸿山庄,和我一起的还有我的妹妹,错琴的女儿司莹。我们从进入山庄第一天就开始学习炁术,司莹天生八脉缺一,命犯天煞,所以她从生下来就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一是以杀改命,二是占星扶乩。
司莹七岁的时候,错琴叫她女儿杀一个犯了庄规的婢女。
那时候的错琴,眼神突然没了江南烟雨的凄迷。
我看到司莹瘦小的身体微微发抖,眼神恐惧而无措。
那一年我八岁,我对错琴说,以后司莹要杀的人,都由我去,请您不要让她涉足江湖。
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我用剑割破了那个婢女的咽喉。忽然有东西一滴滴溅在我脸上,湿而热的液体。我闻到了鲜血的味道,感受到了它的温度。
好似记忆里,遇见错琴时的那场雨。
那天夜晚,寒更鸣响,白露为霜。飒飒秋风送来一阵阵凄凉的哀鸣,如同死亡的哀鸣。我提剑杀了云鸿山庄院子里所有的乌鸦,我不曾想到,它们的血竟和人血一样,鲜红滚烫。我转过身,看到错琴的笑容像散落在风里的杨花,残酷而美丽。我的耳边总不断回绕着她说过的话,她说以后你的名字就叫殁鸦。这个名字就是你的宿命,杀戮之门一开,走进去就永无回头之路,一直到死。
想起这句话,总让我感到深深的恐惧。
此后,我被纳入炼鬼。炼鬼是阴阳家负责暗杀和收集情报的组织,他们弑杀冷血,神秘莫测。每次炼鬼行动的时候都会戴上一个白色面具,面具上画有阴阳家的两极阴阳,额上有一只眼睛,它的颜色赤红如血,似乎有一股诡异的力量,能够摄人魂魄。
我曾见过一个炼鬼杀人,他用面具上的眼睛唤出鬼火,将对方烧成灰烬。骨灰在风中如尘埃般弥散,一朵奇特的花冉冉升起,那个炼鬼仰天长啸,杀,杀,杀
后来我在错琴口中得知,炼鬼的面具是阴阳家独特的法器,叫做阴阳鬼面。传说有一位古神以莲创世,被称作迷界。迷界分为三层,莲座为欲界,花为,莲心为无。曾经的无须弥山上栖满了荼靡,后来荼靡的花魂飘至欲界,受到欲界的污浊之气的侵蚀后便化作为人。
我记得错琴当时说,那朵花就是荼靡花魂,遇风即散,但是阴阳鬼面的火焰可以将它凝聚成形,炼鬼得到它就得到了逝者生前所有的记忆。
我成为炼鬼后她开始让黑白两道中的各大高手教我炁术,错琴告诉我炁是一种蕴藏在天地间的先天力量。掌握了运炁之术,就可以像神一样傲立顶端,屠戮众生。你学习炁术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复仇,那就是杀人。
可是我的师父千徊却对我说,江湖之上,能够运炁的那一群人被称作侠灵,有一群侠灵行侠仗义造福百姓,被世人唤为义侠。另一群侠灵锦衣夜行,杀人如麻,是为凶侠。你,不应该成为后者。
在我年幼的时候,尸体、鲜血、死人的瞳孔,一度出现在每夜的梦境里。然而在即将醒来的时候,总会走来一个女子,有着和我娘一样倾国倾城的容颜,我总会迎面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如杨花般柔媚,如血泊映射下的月色,猩红而美丽。然后我便对噩梦不再恐惧,直至面对尸体的时候我也可以平静地听错琴对我说,你将来一定要杀光你所有的仇人。然后我笑着对错琴点头,那一年我九岁。
司莹总是穿着一身洁白胜雪的长袍,一头黑发挽成高高的美人髻,鲜红的嘴唇微微上扬,如梦境中的那个女子,倾国倾城。而我总是黑色长袍,头发用黑色的绳子束起,额前有凌乱的发丝四散飞扬。
司莹有一次问,哥,你为什么喜欢黑色
我笑着对她说,其实我不喜欢黑色。司莹,我喜欢看你白衣胜雪的样子,每当大风吹起的时候,你的长发和长袍飞扬起来,你就像那些秋冬时节穿过鸠兹城上空的白鸿,也像极了我的母亲。
司萤解开束发的簪子,长发洁白如雪的铺展下来,飘扬在风中,笑容也随风绽放。她施展出最华丽的炁术,苍穹上的星河在灵光的引导下闪闪烁烁,汇聚交错,展开一幅浩瀚的星命蓝图。而我的炁术,没有夺目的炫光,我挥剑只为杀人,当长剑瞬间刺出去的时候,像一声短促尖锐的飞鸟的破鸣。可是每次我练习剑术的时候,司莹总是站在远处,我都会在收剑的那一刻看到她脸上的恐惧。我曾经问过她害怕什么,她告诉我她感觉我出剑后身上的杀气太重太冷。然后我转过身,就会看到错琴倾国倾城的容颜在风中微笑如同灯光下的涟漪,昏黄而漫长。
后来,梦中的尸首、鲜血和收缩空洞的瞳孔真真切切出现在我面前,那是我第二次杀人,那年我十六岁。
尤记九月秋分,江南又是烟雨绵长。
渚国不再,江湖却依旧是江湖。
那时,夜寂圆轮,丛桂怒放。
我坐在西江楼高耸的屋檐上,抚了一首绵柔的江南小曲,然后抽出一柄杀人的剑。
狭长的剑锋映射出干净明亮的月光,如同鸠城那些日夜流淌回旋缠绕在六月天空下的流水,如同汇聚沉月湖的九十九条狭长欢畅的溪涧。
第一个死在我剑下的人就是西江楼的主人,曾是道家钦点的玄差,已经替道家在人间执法五十年。
时间会让一切化为腐朽,当英雄到了暮年的时候便会散失全部的光芒与锐利,所以他们的结局就是被仇人杀死。一个人倘若无法杀人,那就只能变成他人刀下的亡魂。
那是错琴对我说的话,我牢记于心。
那个人最后就像错琴说的那样,轻易地死在了我的手上,我在他醉得最沉的时候,一点一点,将狭长的剑锋刺进了他的咽喉。鲜红的血在浓得化不开的桂香中漫延开来,染红了错琴纤尘不染的裙摆。
我问错琴,我为什么要杀他
错琴望着脚下那一朵如莲花般的血泊说,因为他是萧叹,生来就有罪。
萧叹捂着咽喉,瞳孔中烙印着错琴模糊的身影,他的眼中弥漫了苍老无奈的释然。他用喑哑的声音艰难地说,你......是......什么人
错琴问他,你可还记得阴阳家的剪浣
然后我戴上阴阳鬼面,诡异的火焰笼罩住萧叹的身体,我看到他脸上突然徐徐绽放出诡异的笑容,最终那个笑容僵死凝固。
第二天,大荒国的军队占领了渚国鸠兹城,他们在西江楼点了一场大火,只因为一个突然江湖皆知的传言,据传萧叹监守自盗,背后的身份是道家追捕了四十年的大盗,官差从西江楼的地下搜刮出无数价值连城的道家财宝。其实我明白,云鸿山庄私下一直是在为大荒国王效力。在渚国和荒国这场战争中道家选择了后者,萧叹不愿背叛自己的国家,荒国便只能将他铲除。那场火燃烧了三天三夜,也燃烧了关于萧叹的一切。
秋高月明,我站在夜幕下的飞檐上,黑色的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废墟前的桂花静静衰落。
司萤在我的青铜盏内斟满浊酒,我不敢对月独饮,因为那酒香如秋夜般荒凉。我扬手浇在剑上,酒水沿着狭长的青锋淋漓流下,头顶上皓月依旧。
身旁的司莹问我,她说,哥,为什么你的剑没有剑鞘
我抚摸着剑刃上的寒光,我说,我的剑以后都不会有剑鞘。有了剑鞘,我杀人时就会犹豫,那么死的人就会是我。
哥,错琴说萧叹有罪,所以他该死,那么在世人眼里我们是不是同样该死
千灯万盏,终是负了凄清夜色。云鸿跋涉,仍错过了这一季花满西楼的旖旎。司萤抬起头,眼睛里的天空缓缓降落下披星戴月的黑影,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我也在等待能有人告诉我这个答案。
那天晚上我一直坐在大风呼啸的屋檐上,在清朗如水的月光下,我走进了萧叹的记忆,他的记忆中,我的耳边回响着死亡的声音。擂擂的战鼓,哒哒的马蹄,如汹涌的洪水般淹没地表。我看到了漆黑的断崖,看到了辽阔的沙场,乌鸦在低空盘旋。在千军万马中,五道光芒在人群中久久闪烁,我知道那是五个炁术超绝的侠灵,他们所过之处,脚下是断颅枯骨,身边是一切灰灰。
断崖上,古树边,有一个人静静地望着脚下,他凝望了很久,最终转身离去,那一刻大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吹动他洁白的长袍和头发,吹动着头顶上血红的残云。同时,我也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如同沧桑悠远的晚钟声:
清风聚散白云,
河流抚摸星辰,
群鸟为黄昏送葬。
月光破开夜幕之门,
菩提落地铜镜已是经年,
秋去冬来湮灭生命痕迹。
寒剑,在深夜悲鸣,
抚琴,奏一曲长途漫漫。
身陷乱局兮众生荼毒,
纵横天下兮世人如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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