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鲸【亲姐弟】》04.浪花

  姐弟间往往遵循一种既成的规律,当弟弟还是婴儿的时候,身为年长的那一个,姐姐会体现更多的包容,究其原因,和女孩对洋娃娃的态度没什么不同。可随着彼此之间认知差距的缩小,一种基于年龄、家庭地位差距的对立关系逐渐形成,孩子气的打打闹闹就成了家常便饭。再到后来,对两性有了模糊的概念,让他们即便是至亲血缘,也会慢慢呈现一段时期的隔阂。
  江夏和江浔那时的关系,就处在尴尬期。
  对江夏来说,江浔是弟弟,也是男孩——女性本来就更早熟一些,即使只比江浔大一岁,她也在高一时就意识到,那个下楼喜欢坐扶手,平时冷不丁就会突然跳出来吓她,看到好吃的老从她手里抢,下课和人满校舍追逐跑跳的小毛孩儿,跟她已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她长大了,高中生对初中生天然存在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自信。
  ——和不屑。
  更关键的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被他们藏起来的小秘密,加剧了这种变化。
  所以上高中起,江夏房间的门慢慢阖上了,每每江浔不打招呼闯进来,就会挨江夏一通训,别看江浔还小,小男生也有尊严,表面对姐姐的训斥满不在乎,私下里还是会觉得被驳了面子,久而久之就不再去了,甚至为了表示抗议,也学会了关门宣泄自己的小情绪,于是江家姐弟从此东西割据,自立为王。
  针锋相对的毛病开始恶化,具体表现从家里一直衍生到了学校,因为初高中分处不同方向,两姐弟出家门就各奔东西,交流的机会仅限于每天早晚两顿饭,偶尔周末全家游,而这样的关系,从江夏高一,一直维持到了高二。
  说来也很奇怪,江浔平日散漫惯了,初升高的时候却是突然铆了一股劲,抓到了江夏所在的市重点高中招生的尾巴,这一下励志得!连爸妈都差点以为录取通知发错了地方,打了几通电话才缓过神来。那段时间是江浔人生的高光时刻,他在家中的地位产生了质变,甚至给人以力压江夏的错觉,一度让江夏有了危机感。
  所以说……只是错觉。
  因为很快,江浔又回到了老样子,解除了危机警报的江夏舒了一口气。
  江浔就是江浔,她的弟弟,她还能不知道么?
  “你真的不要我帮你拿?”
  从校门口到体育馆前的那段路,江夏一个人提着四杯奶茶的袋子走在前面,脑后的马尾跟着她脚步有力的节奏一摇一晃,像个冷面归来的女王,踩在复仇的荆棘上火力全开。
  可惜身后跟着的不是骑士,是一脸懒散的猫。
  “不要。”江夏的声音平直得仿佛心电监护仪上死者的心率线。
  江浔没再接话,依然跟着她往体育馆走。
  江夏蓦地停住了,侧过身盯着他。
  那是冬日的午后,阳光煦暖。少年穿着大一码的校服运动衫,襟口没什么规矩地敞着,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半截小臂前端藏进松垮垮的裤袋,手里奶茶的吸管被他咬在嘴里。因为她的视线,江浔原本仍在漫无目打量的眼抬起来,西斜的日光照耀在他的脸上,十六岁少年的五官线条干净利落,明朗而坦荡,不需要任何多余的修饰,哪怕就站在那里不说话,整个世界都会跟着他发光。
  江浔。
  ……她的弟弟,忽然之间,好像真的不认识了。
  奶茶顺着少年的喉间滚落下去,他被她看得发毛,舌头顶了顶腮,皱眉:“你自己说不要帮忙的啊,过期不候。”
  “你拼死拼活考进市重点——”江夏深呼吸,按捺下前一刻脑中脱离掌控的躁动情绪,语调平静,“就是为了逃课和那些人鬼混?”
  江浔愣了愣,不反驳,只是目光沉下来。
  “好玩吗?”她没有放过他。
  冬天的风随夕照拂过发梢,江浔的奶茶也跟着冷了。
  “……好玩啊。”他耸耸肩,口袋里的手收得更严实了,左手的指腹在奶茶杯壁下意识摩挲。
  江夏心里的无名火一下子窜上了头,想也不想就转身走开,因为走得太急,还不小心撞上了一个学长,学长扶住她,第一时间倾身接过了她手里的奶茶。
  “没事吧?陈老师怕你不好拿东西,就让我出来了。”
  那声音低沉悦耳,和江浔那股子不着调的慵懒劲不一样。
  “对不起,你……”她知道他。
  “哦,高叁一班,卢景州。”他笑。
  那一天,江浔远远望着两人消失在体育馆门后,半晌才收拾起脸上的固执,撇了撇唇。
  好玩吗?
  “……你以为我想拼死拼活么。”
  他自言自语,随手把半杯冰冷的奶茶,抛进了垃圾桶。
  江浔是江夏开启高中暗恋生涯的见证人。
  江夏高二才加入学生会的宣传部,而卢景州是高叁即将退位的学生会副主席——其实之前她多少也见过他几次,不过两人没什么交集。卢景州可谓沂海叁中的风云人物,从外貌到性格都很出挑,高中时女生的审美还很一致,学校里喜欢他的女生不少,很不幸,江夏也逃不过这肤浅的命运。
  江夏坚持自己喜欢他的理由比别人更深刻一些,大概是由于那一次文学社在图书馆办的读诗会。
  卢景州上台之前,江夏几乎要被那些无病呻吟的矫情折磨得昏昏欲睡,可是他一个人,一本书,就力挽狂澜挽救了叁中文学界的半壁江山。
  爱把你收拢来,
  像一束束谷物。
  他舂打你使你赤裸。
  他筛分你使你脱壳。
  他磨碾你直至洁白。
  他揉搓你直至柔韧。
  ——江夏到现在还记得,那是纪伯伦的《论爱》。
  其实江夏是个对诗歌毫不敏感的木头,她会的从来都只是语文的阅读理解和数学的正弦定理,所有课本上有的知识,江夏充分掌握,所有课本以外的东西,江夏也分不出半点热情。她的宗旨很简单,读书、考试、挨夸,反反复复如此循环。而卢景州的出现,打破了江夏单纯的循环链,让女孩在心里那么一小块地方,多了点不一样的期待。
  那之后一段时间,江夏的注意力都停留在了卢景州身上,以至于她忽略了和江浔之间尚未解开的结。
  她是个很自私的人,一直如是。
  直到那天她被班导找去办公室,身边还坐着高一六班的班主任。
  “高一的江浔是你弟弟吧?”
  “嗯。”
  “你回家和爸妈好好说一下,让他们多给你弟弟做做工作,来叁中读书就应该正儿八经地读,哪有天天上课翘课早退的道理?你这么上进,应该多给他一点正向的引导。”
  江夏还记得自己当时沉默了片刻,才抬起头乖巧地回复:“好的,老师。”
  其实那时候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嗤之以鼻。
  离开办公室的一瞬间,江夏的神情变得漠然。她抱着老师让她带回教室的小考试卷,每走一步都停顿得很清晰,仿佛一脚踩下去,能泛起一圈涟漪。
  她只是在思考。
  那些不明真相的老师,居然真的以为她很上进。
  还要她给弟弟正向的引导?
  被动地执行自己唯一会做的事并不是什么很伟大的能力——对于江夏而言,她唯一会做的就是念书。这不代表她真的爱念书,她只是不知道除了功课和考试,还有什么能值得她去做。可能是因为对念书本身她也没有多少热情,所以成绩虽然漂亮,但也不到数一数二的地步。江夏很聪明,很多东西基本上看过两叁遍就能学会,同理也因此对什么都兴趣缺缺。这是一个让人羡慕嫉妒恨得牙痒痒的理由,没有身在其中的人永远不会了解,仿佛她对整个世界都患了性冷感的病。
  她也没有刻意给自己营造一个“冰山”的人设,她只是懒。懒得合群,懒得应付,懒得和人打交道。但人的观念就是这样,如果有人站在圈子之外特立独行,那有问题的就会是那个人。
  可笑的是没有人会对她提出质疑,只要她会念书,就一定是个“上进”的好学生。
  啊。
  自顾不暇的人,要怎么给人正向的引导?
  还是校门口的奶茶店。
  陪龚菲琳来买奶茶江夏兀自延续着这个无解的思考题。
  大概是因为之前剑拔弩张的氛围太令人记忆犹新,一进门店员就认出了她,还安慰她今天那些混混不在,她不用担心,这八卦的苗头差点让龚菲琳开始查户口本,很快又被江夏打了个马虎眼唬弄过去了。
  等待奶茶出餐的间隙,江夏随口问道:“我弟弟和那些人很熟吗?经常翘课和他们出去?”
  毕竟那天江浔说了之后,那些混混就再也没在她面前出现过,说好的堵门也无疾而终。
  店员忙着手上的活儿,“其实那些人是跟我们老板熟啦,但是我们老板很照顾江浔,所以那些人也就卖他个面子。”
  “那……那天他来……”
  “平时他来就是找我们老板的,正好老板那天有事耽搁了,他就等了一段时间。”
  果然很多事情,眼见不一定为实。
  江夏回忆起那日江浔说的话,这一刻突然间对自己生出了一股厌恶的情绪。
  当她觉得别人自以为是地了解自己时,其实她也没能逃脱这种俗人的恶习。
  大家都是俗人,谁看不起谁呢?
  然而,逃课这件事,江浔洗不白。
  没两天,最后一节自习课,江夏正要送作业回办公室,从走廊上再次发现了江浔离开的背影。
  因为还没到下课时间,她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江浔走出校门口,可是在她从教员办公室一进一出的那五分钟里,他又折返回来,这一次没有回教学楼,而是走进了体育馆。
  江浔这小子,逃课不回家也不出校外,为什么会去那里?
  面对江浔的时候,江夏多少还是有一些不同。
  毕竟是一个屋檐下长大的姐弟,她不需要江浔的夸奖,不需要迎合江浔的喜好,不需要做一个“上进”的好学生,甚至某些时候对江浔来说,她连姐姐都不是,她就是江夏本人。
  这是一种很放松的状态,在这个世界上,你很难找到一个人可以放下所有的芥蒂在他面前表露自己,哪怕是恋人都不能。父母?父母对你有期待,你是他们的“孩子”,这是一种不对等的关系,而兄弟姐妹就像是——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你”。不符合他期望也没关系,因为他本来就不要求你应该是什么样子,惹他生气也没关系,反正到最后你们也会和好,就像人们最后都会原谅自己。
  如果不是“那件事”……江夏觉得,他们的关系不会像今天这样疏离。
  对于江浔逃课,江夏并没有干涉太多,就偶尔提醒过他几句。她不是对江浔不管不问,只是换位思考,如果她是江浔,也肯定不喜欢被姐姐多管闲事。
  显然,她的提醒收效甚微,不然今天也不会抓到江浔的现行。
  抱着碰碰运气的态度,放学后,江夏去了体育馆。
  叁中的体育馆分为两层,两层是分别独立的入口,上层是礼堂和活动中心,下层是室内体育馆和一个特定时间会外包给别人对外营业的游泳馆,而江浔去的,就是下层。
  阴天,无人的体育馆一楼并没有开灯,门内光线昏昧,入口还有一面巨大的镜子,江夏透过玻璃门看向晦暗的门厅,那里沉得像是陷入了黑洞里,压抑、冰冷,还有镜子里影影绰绰的,她扭曲的身影,氛围堪比恐怖电影里风雨欲来的前兆。
  说一点都不怕肯定是逞强,但也不可能再这个时候打退堂鼓,江夏推了推玻璃门,发现门没有锁。
  她轻吐了一口气,走进那片阴影里。
  左侧的通道是室内体育馆,但门锁了,昏暗中江夏不敢走得更深,干脆退回了门厅,又去了右边。
  一样光线微弱的通道,但她隐约听见水流声从游泳馆传来。
  有一瞬间她不知道应该觉得放松还是害怕。
  游泳馆这一侧通道的大门,在平日不上课的时候,应该是反锁的,可是今天却打开了,水流声就是从这门内传来,江夏走到门边往里观察——
  游泳馆尽头有一排巨大的落地窗,下午六点,残余的白日天光从那倾泻下来,给这个幽暗的空间平添了几分光亮。偌大的泳池中央,一道迅疾的白色浪花飞快前行,从泳池的一头游向另一头,它是那样安静,安静到更远处的水面静如处子,只见粼粼波光,又是那样汹猛,汹猛到它拖曳的浪花在身后化作一道白焰似地尾巴。
  冬日的傍晚。空旷的泳池。轻盈的水浪。涌动的声音。消毒水的味道。
  江夏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出了神。
  那一刻她仿佛沉浸在良夜的碧蓝之海,光与暗都投射在少年身上,世界的冷静与热烈达成和解,劈波斩浪,扑面而来,无意间掀翻了她的山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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