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隐》第一章 不速之客

  北海之北,有岛屿,终年为阴雾所罩,世人称之为妖冥岛,岛中有一国,名曰流鬼国,相传,此岛住着恐怖凶残的厉鬼,最爱以人为食。
  传言不虚,也不尽实,雾障之外,此岛与其他岛屿并无多大区别,而雾障之内,却是别有洞天。这里,没有白昼,天空是亘古不变的紫黑色,没有星星,只有一轮血月挂在荒冷苍穹上,透着无限诡异和刺骨寒凉。
  流鬼国都,神凤殿。
  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寒城如同一座没有生命的石雕般站在檐下飘摇的风雨里,冷硬如铁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一门之隔的大殿中,漆黑一片,魔物可怖残暴的嘶叫和利爪穿透血肉的声音如同惊电击在心尖。他听到铁链激烈碰撞,少年撕心裂肺疯狂惨叫,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啊啊啊………哥哥………哥哥………救……救我……救我!………啊……”
  一滴殷红的鲜血如同珊瑚珠子般从指缝滚落,迅速晕开在满地雨水之中,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气派奢华的殿门终于开了,阴森的气息扑面而来,无数奇形怪状的东西拖着长长的尾巴消失在黑暗深出。
  天光微弱,从大开的殿门外透入,隐约拉出一道幽暗的影子,寒城从殿外迈了进来,步伐平稳,缓慢。
  偌大的空间里,回荡着单调的脚步声,和一个人抽搐的□□。
  “城儿,你为何总是不听本宫的话?”高处传来一个女子无奈的叹息。
  “如果你害怕看到他现在的样子,就不要继续反抗!”女子声音平淡,透着隐约的疲惫。一声轻响,大殿四角的凤首灯台上,火光倏然亮起。
  寒城的步伐微微一滞,仿佛是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眼瞳有刹那的收缩和颤栗,却是迅速平复,毫无痕迹。
  面前有一块十尺见方的巨大石板,和大殿的地面镶嵌在一起,严丝合缝。石板上布满了尖锐的刚钻,将阿九的身体刺穿,死死定在石板上,却不伤及要害。四道婴儿手臂粗的漆黑铁链穿透他的肩胛骨小腿,牢牢绑在石板四角的石桩上。
  从前的鲜血已经干涸,在石板上凝成了大片深红色的血块,现在又有鲜红刺目的血液从阿九身上各处流淌而下。
  他早已没有了人形,脸上是一片血肉模糊,脸皮被魔物的利爪生生撕去,眼眶没有眼球,而是两个深深的血洞,白色的尸蛆在里面蠕动着爬进爬出。
  身上如同刀劈斧凿一般布满狰狞的伤口,皮肉拖一片挂一片,伤口中的绿色液体冒着青烟将血肉筋腱融化成脓血。
  “哥……哥哥……救……我……”他不能动,枯黄的头发浸泡在粘稠的血液里,被腐蚀得盖不住牙齿的双唇微微开合,嘶哑的声犹如鬼泣。
  在阿九身边缓缓蹲下,抬手隔空轻抚他腰间那道几乎将整个人分成两半的伤口,流溢而出的内脏缓缓收入腹腔之中,目光平静得近乎残忍:“没事了,相信我,你很快就能得到解脱。”
  “这种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难道不觉得很可笑吗?他能否得到解脱全在你一念之间,你真的想让他一直生不如死地活着?”光影闪烁,鬼鸟神凤坐在大殿中央的高台之上,丝缎般的长发如蔓延的水草铺洒玉座之上。她皮肤是那种长久不见阳光的惨白色,透着诡异的死气,红色妖纹如眼影般覆在眼角,妖异妩媚。
  “哥……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不要活着……不要……”仿佛被鬼鸟神凤的话刺激到,阿九开始挣扎,嘶哑的声音带着无边的恐惧和疯狂。
  寒城沉默了,看着鲜血随阿九的挣扎急剧涌出身体,双拳再次暗暗握紧,说不出一个字。
  太子殿下的玄阴殿一如其名,通体漆黑如墨,终年黑气缭绕。
  大殿正面中央雕刻着巨大的飞天夜叉的头部,血口大张,獠牙外露。獠牙之下,寒城木然而立,身后跟着一只捧着锦盒的小鬼。
  他身着长袍如雪,宽大的袖口用红色丝线绣着奇特的图案,在这荒冷寂寥的天宇下,宛若红梅傲雪而绽。
  寒城有着极深的轮廓,脸部线条利落俊美,身材高挑略显削瘦,苍白的容颜之上,精美的五官僵冷异常,宛如石刻。
  然而,白袍少年此刻的眸子却有着极为诡异的颜色,那样纯粹的黑暗,根本没有一丝光亮,甚至连瞳孔都辨不出,使他整张脸都隐隐透出一种阴暗邪异的死气。
  浓黑如夜的发丝以镶碧鎏金冠固定着,而他整个人也仿佛石雕般静立,拂动的衣袍无法掩盖那种风雨不动的沉静。
  “二殿下,太子殿下有请!”殿门开了,一名无头鬼颈腔中翻滚着热血从阴暗的太子殿内走出,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因为鬼鸟神凤是流鬼国主的嫔妃,而寒城则被她认作义子,惧于鬼鸟神凤的威势,众鬼当面还是尊称一声二殿下。
  寒城微微点头,平静地步入鬼气弥漫的大殿之中。
  玄阴殿内,两侧墙壁上一丛丛红色的火光相继亮起,给整个大殿镀上了一层妖艳的血色,格外渗人。
  两侧墙壁上是两幅巨大的壁画,上面分别画着十八只青面獠牙,黑袍血目的厉鬼,两侧墙壁上的血光便是从他们眼里释放出来的。
  每只厉鬼身边都有一个满身鲜血的人类,或被撕裂身体,或被利齿啃咬,内脏横流,场景血腥残暴,而那些人像脸上的恐惧和痛苦的神情更是被雕刻得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从人类身体里汹涌而出的鲜血在殿内血光的映衬下,颜色更加鲜艳刺目,仿佛下一刻就会从墙壁上渗出来一般。撕心裂肺的惨嚎和浓烈的血腥之气透画而出。
  然而,寒城的注意力不曾被这修罗炼狱般的壁画吸引,他的目光从一开始就落在太子扶风脸上,淡薄的唇紧抿着,躬身行礼:“参见皇兄!”
  扶风坐于高台之上,手中环着一个极其妖魅的人类女子,眼神嗜血,狂傲。
  他俯视着底下寒城那张毫无表情却又让人感觉寒气逼人的脸,看着那样毫无忌惮的目光,本就冷厉的眼瞳更添森寒,冷冷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二殿下此次前来有何贵干?!”
  寒城神色平和,从身后小鬼手中拿过锦盒,双手奉上:“听闻今日是皇兄生辰,弟弟专程前来送上贺礼,还望皇兄笑纳!”
  今日玄阴殿内格外冷清安静,除了寒城和身边的小鬼,便只有无头鬼和高台御座上的一人一鬼。
  寒城此言一出,殿内更加安静了,任何声音都听不到,空气仿佛瞬间凝结。
  下一刻,御座之上一声惨叫响起,扶风长长的利抓突然刺入了怀中女子的心口,鲜血喷涌而出,随即用力一扯,一颗血淋淋的心脏便被掏了出来,女子面容带着痛苦和狰狞,整个人被太子丢垃圾一样抛下高台,在长长的石阶上极速翻滚,然后摔落在寒城脚边,留下一路鲜艳浓稠的血痕。
  “神凤娘娘难道没有告诉过你……”扶风伸出长长的舌头,慢慢舔嗜着手中的心赃,血染红唇,格外刺眼。
  “今天也是我母后的忌日吗!”他眼中忽然血光暴起,那颗血淋淋的心脏被黑气包裹,带着强劲的破风之声飞撞而来。
  寒城面色一凛,扬手将锦盒掷出,一把扯起身旁的小鬼飞身急退。
  那个刹那,数道黑色长舌犹如巨蟒身躯般从扶风裂开的血盆大口里飞射而出,紧随女子心脏瞬间击碎空中锦盒,轰在寒城方才站立的地方,坚硬的玄武岩地面立刻炸开一大片,碎石如利器飞射。
  “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和我称兄道弟?”扶风太子面露狰狞之色,一击不中,黑舌立刻折转方向四散开来,从不同的方位和角度追袭而至,速度越来越快,力道越来越猛,透出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狂怒,殿内很快狼藉一片,损毁严重。
  “寒城只是好心来送个礼,并非有意冒犯皇后娘娘,殿下何必如此?”寒城一边勉力躲避黑舌强猛凌厉的攻势,一边解释。
  然而,今天的扶风似乎很暴躁,五官扭曲得厉害,双眼血丝蔓延,红得仿佛要滴出血,额上妖纹活的一般,宛如紫黑色的血液向四周极速扩散,诡异而可怖。
  他忽然从高台上飞扑而下,五指微动,整只手如同突然变异了一般,在空中急剧膨胀拉长,干枯冰冷的爪子只是一瞬便扣住了寒城的脖子,下一刻,三道黑舌从背后呼啸而来,瞬间洞穿了寒城的胸腹。
  鲜血从黑舌和伤口之间的缝隙里涌出,很快变成了黑色,在瘴气的包裹下迅速消失,创口周围的肌肉在黑舌表面附着的污秽液体刺激下,像被烈火烧灼一般瞬间萎缩下去。
  扶风太子暴睁的双眼中仿佛有血火在燃烧,太阳穴上青筋凸起激烈跳动着,有着难以控制的嗜血之欲。
  “殿下!大局为重!”旁边,无头鬼的声音在关键时刻响起,扶风面容之上,狠厉狞恶之色丝毫不减,僵持了很久,他才猛地收回舌头,一挥手臂,寒城便如一块巨石般狠狠砸在了殿门外。
  少年倒抽了一口冷气,缓缓抬起颤抖的右手,拭去嘴角的血渍,眸中却露出了一丝微笑,森冷的微笑。
  天空一碧如洗,几朵白云悠悠飘荡,苍穹之下,浩瀚无垠的北海碧波涌荡,整片海域在阳光的照耀下,粼粼波光,闪烁耀眼,一波波海水潮夕在海面生成涌过,拍打着岛屿周围细腻柔软的沙滩,无数白色海鸟在群岛间遨翔起伏,时不时地传来阵阵鸟鸣。
  略带咸味的海风中,一道眩丽的白色光茫从遥远的海天一线间掠空而过。
  “肥肠,这是飞哪来了?你该不会是迷路了吧?”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懒洋洋地躺在一柄放大了十几倍的仙剑上,枕臂支腿,对着身旁御剑御得满头大汗的青衣同伴问道。
  慕倾身穿一袭深蓝色对襟窄袖长衫,腰间束着同色祥云纹宽腰带,枕在脑后的双袖袖口用蓝色丝带绑起。柔亮顺滑的浅色头发浓而厚,一部分高高扎在脑后,一部分顺肩披垂而下,如同流水般倾泄于宽大的剑身上,在浩荡天风中飞舞飘摇。
  这少年眉目清秀,眼神灵动跳脱,不是个安分像,却又给人一种人畜无害的感觉,换种说法就是……这人像个好看又好玩还好欺负的大白痴!
  陆常飞撇撇嘴,回头看了一眼,愤愤的语气表达了不满:“慕倾,跟你说多少次了,我不叫肥肠……”
  “猪大肠!”话未说完,便毫不客气地截断,然而棱角渐显的脸之上满是笑嘻嘻的神色,丝毫不在意对方的态度。
  “唉……”陆常飞长叹一声,不打算再辩驳,口中却轻声嘀咕道:“我陆常飞上辈子究竟是作了什么孽啊?竟然拜了这么一个又白痴又顽劣的师父…啊!”突然后脑一痛,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了下,他瞬间反应过来,猛然回头瞪着身后的少年。
  “嘻嘻嘻!失手……失手……”慕倾龇牙一笑,脸上明显写着“打的就是你!咋的!”
  陆某人:“…………”
  顿了半晌,忽然认命般长长叹了口气,神色瞬间委糜下来,他颇为无奈地道:“唉……我说师父,您能不能别这么无聊啊?这样的烂借口你没用千遍也有百遍了,您算算,自从认识您之后,您老失过多少次手?这手法也是没谁了!”
  陆常飞的口吻完全不似徒弟对师父说话,没有丝毫应有的敬畏之意,仿佛身边只是一个与自己地位平等的少年,而且还是一个令人非常讨厌的臭小子。
  但慕倾明显不放不心上,他眉头一挑呲牙笑道:“我是你师父,你就体谅体谅喽!等出了这片海,找我带你去中洲最繁华的地方好好玩玩!”
  不出此海,后面一句完全就是放屁,所以陆常飞并不感到高兴。
  跟着这个不成体统的小师父偷偷跑出来玩,一不小心就迷失在这无边无际的大海中了,云里来雾里去的折腾了三天,就是找不着岸,他都累得快虚脱了。
  无耐地撇撇嘴,少年苦着一张白净的脸道:“师父……我也不知道这是哪!”
  顿了顿,他目光微动,忽然态度一转,露出了讨好的笑容:“师父,您老累了吧,要不……咱们降到哪座岛上休息下?
  很奇怪,慕倾并未因为这个“老”字着怒,反而是一副坦然受之的样子。他伸了个大大懒腰,抬起白皙修长的手遮挡头顶渐显灼烈的日光,看着脚下犹如巨大蓝色宝石般的无际海面及零零散散,点缀其中的绿色诸岛,忽地咧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慕倾忽然手中法决一引,白色仙剑陡然光茫大盛,耀眼夺目间,剑身下倾,“嗖”地一声,向着一座岛屿疾射而去。
  不及反应的陆常飞身形一个摇晃,差点跌落下去,他忿忿地大叫道:“啊……臭小子,你就不能事先提醒下吗?”
  狂风割面,呼啸而来,慕倾缎发狂舞,蓝色衣衫猎猎作响,清脆爽朗的笑声在辽阔的苍穹之下回荡:“哈哈哈,是你反应太慢啦!”
  白色剑茫忽地加速,几乎是用一种肉眼看不到的速度冲了下去,空中只留下了一道淡淡的虚影和某人的惨叫。
  脚下的岛屿极速变大,慕倾正欲减缓速度,忽然脑中“轰”地一声,一片无边无际地黑暗从眼前涌现,他只觉身子一轻,便不由自主地跌落下去。
  红叶林。
  这是一片永恒的红叶林,它们并不是枫叶,而是流鬼国独有的一种树。当一批枯叶凋落时,便会有一批新叶代替它们继续渲染着这片天地。
  寒城一袭黎色华服,独自行于火红的林间。
  黎色,那种黑中带黄宛如黎草般的颜色,是他内心世界的色彩,随着光阴的流逝,渐渐渗透到生活之中。
  这里是他唯一喜欢的地方,宁静,幽美,带着淡淡的感伤,将一切杀戮,血腥,残暴隔绝。
  他踩在枯叶铺垫的路上,倾听着枯叶碎裂时细碎的“沙沙”声,看着一丝丝风轻盈地穿过树林时卷起树上枯红苍老的叶子飘飘扬扬地旋舞,忽然一阵大风吹起,千百片红叶离开了树枝,在风中灵巧地翻飞着,滚动着,旋转着。红叶的颜色,领略岁月的磨砺,饱经生命的惊涛骇浪,终究,是逃不掉命运的摧残。
  少年突然停住了步子,似有所感地看向那片被红叶之光染红的天空。
  “轰隆”一声巨响,一道红色闪电突然出现,竟将天空撕开了一道缺口,露出一个黑色的大洞。
  面对如此异相,寒城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空茫而淡漠。
  谁来送死,与他何干?
  “啊……”两声惊叫响震九霄,黑洞之中,一道白光凭空出现,如流星般坠向地面。
  紧接着,一个黑点从白光中分离,向着这片红叶林快速坠落。
  “砰”地一声钝响,黑点眨眼放大成一个青色身影,如同一颗巨型弹丸砸落在地。满地落叶被震上半空,又缓缓飘落。
  陆常飞费了好大劲才把自己从土里拔出来,抹了把脸上的泥土鼻血,龇牙咧嘴地唤道:“师父?师父?……”
  他四下观望,却始终只看到了身旁的少年,陆常飞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和树叶,呵呵一笑,对着寒城道:“这位兄台,请问……你有没有看到我师父?”
  寒城的五官精致而冷硬,双眼是暗淡无光的,又出现了那种空茫的神色,就如一个没有睡醒的人,漠然看了陆常飞一眼,没有答话的意思,绕过他便欲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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