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采青拱手告辞,到了东府收拾自己的住处,细细想了一轮,第二日果然立时就找了官媒来,先细细问了一圈青姑姑这样的能说到什么人家,又让官媒先物色好人选,再和侯爷回话。
才刚有些头绪,偏又接到了太常寺的传召,他心下纳罕,自己才履职领了任务没几天,连忙收拾了进宫。
没想到竟然进宫就是面圣。
第7章 圣心
罗采青进去时,姬冰原刚和几位阁老商量国事完毕,罗采青屏气立在一旁候着,几位阁老走了出来,看到他这七品官袍,不由纳罕,目光都在他脸上扫了好几眼,显然是觉得他眼生,能面圣的低级官员毕竟不多。
罗采青心中微微起了一点骄傲,一位穿着紫金衫的公公走了出来,笑道:“罗大人?皇上传您进去。”
宫里穿紫的内侍屈指可数,这位又在御书房伺候,想来必是武成帝身边第一信重的太监丁岱了,这位丁大人,别看他整日在皇帝身侧服侍恭恭敬敬如奴仆一般,却掌着宫中禁军,当年也是陪着还是皇子的皇帝征伐四方,带过兵的。罗采青可不敢托大,连忙躬身施礼:“劳烦公公了。”
丁岱看了他一眼微微侧身并不受礼,笑道:“皇上等着大人呢,请。”
罗采青在丁岱的引导下进去,姬冰原正坐在御案后,正在喝着茶,抬头看到人进来,冰雪一般凛冽的目光便落在了罗采青脸上,罗采青只觉得五脏六腑如被洞照,心中凛然,连忙低头行礼。
姬冰原放下茶盏,随口问道:“起来回话吧。”
“卿已到公主府到任了吧?吉祥儿怎么样了?”他脸上神色虽然是一贯的严肃冷淡,但语声倒还温和。
罗采青提起的心略略松了些,先已知道侯爷的乳名正是吉祥儿,也知道姬冰原一贯对长公主敬爱,自然是对长公主留下的这位侯爷颇为关照,连忙屏息回话:“侯爷风寒已愈,身体已大好。”
姬冰原点头道:“他如今无长辈管束,在府里恐怕淘气,卿到任后,少不得多规劝,不要让他荒废了,等他孝期结束了回上书房进学,朕是要考他学问的。”
他语气还是冷淡,语速也慢,不过几句话,却让罗采青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他连忙恭敬回话:“陛下放心,侯爷如今懂事得很,前日刚交代我们给各位上书房的讲学太师们送节礼,又拿了书出来温书,说是备着出孝后老师们要考问的,臣回去必将皇上旨意传到。”
姬冰原嘴角微微弯了下:“若是温书有把握,就不会这么急着送礼了。想来是猴儿算算日子,知道又要上紧箍咒了,急着先收买各位大学士罢了。”
他原本神容冰冷,但说到猴儿时语气带了几分促狭,那种积威已久君临天下的气势稍微收敛了些。罗采青也忍不住嘴角带上了笑意,微微放松了些,心下纳罕皇帝倒是对侯爷性情了解得很,外边看着冷冰冰不近人情,没想到对晚辈倒是关心备至。
姬冰原果然又道:“温书也罢了,横竖也荒废了这么久,倒也不必急着,伤了精神倒不好。”
他转头看了眼旁边的丁岱:“朕上次去看他,似乎他仍大多是茹素,他年岁还小,哪里经得起,我看御膳房最近似乎进了新的海参、燕窝,丁岱,一会儿让人送去给他。”
丁岱连忙应道:“是,奴才下去亲自挑好的去,一并看着还有什么滋补的,一块儿让人送去昭信侯府。”
姬冰原转头又看罗采青:“虽则天冷,也该让他白天多活动活动筋骨,才不容易生病。”
罗采青道:“侯爷如今倒是骑射不辍,每日都有拉弓习射,骑马。”
姬冰原微微抬头,倒是起了些兴味:“拉弓?”
罗采青看皇帝心情甚好,连忙道:“是,请了一位军中退役的神射手教着,听说当初是长公主麾下的神射手,因着府中冷清,侯爷嫌无伴,正让管家去买了些童儿来,说是要一起练呢。”
姬冰原略一忖已回想起来:“长公主手下的神射手,那是兰勇勋吧,是个忠义又知分寸的,他教导也能放心。”他倒没怎么在意:“病好了倒是淘气花样多起来,随他吧,偌大府里,就剩下他一个,是有些冷清。”
丁岱道:“这不是藩地的公子们都要来了吗?奴才看过年龄都和侯爷相当,到时候都在上书房里一起进学,侯爷也有伴儿了。”
姬冰原似乎才想起来,侧头想了下道:“算起日子也该是这几日了。”
罗采青心下明了,后位虚悬多年,宫中更是空虚,前两年大臣们年年上奏,请皇上封后选妃,延绵子嗣,皇上一直置之不理,去年终于下了道旨意,传各藩王送十六岁以下孩子进京进学。
皇上在为皇子之时,就不近女色,不曾纳妾,军中早有风声皇上战场上受过伤,不能为人道,性子冷淡,又拒不封后纳妃,那一道旨意下去,皇上应该是不能有后代的猜测越发盛起来。
太常寺那边对藩王报来的孩子人选又分外挑剔,只专门择选那天赋美质的孩子,凡有不良名声的,一律直接退回,更是让朝中有了皇上这次是要择优过继的猜测,但十六岁,也太大了吧?
有位高权重又颇得圣心的大臣委婉在皇上跟前提醒,皇上却笑了下道:“朕却不耐烦带孩子教孩子,只选个天姿颖慧又勤学上进的,将来也省了众卿的心。”
这句话更是坐实了大臣们的猜测,虽然扼腕之余,却又只能苦中作乐,从已长成的孩子里头挑选,怎么也比生下一个不知良莠,只要是嫡长子就必要承继大统的好,且又省了后党之忧,只是孩子已经懂事,到时候亲生的藩王必要坐大,不过好在山高地远,只要好生调教一番……
朝中各方势力少不得暗自打算,这群宗室公子们还没有进京,他们的履历及母家关系等已被送到了无数大佬们的案头,细细揣摩。
罗采青心中倒腾许多转,却始终摸不出这一次皇上将自己派去昭信侯府做长史的圣意,本以为今日面圣,皇上必有交代,没想到几句问话下来,倒全是长辈关爱晚辈,竟无一丝特别。
还有章琰……
罗采青到底没敢乱说,想起上一次面圣,还是及第的鹿鸣宴上,皇上赐酒,看到他时说了句:“罗采青是吗?策论写得不错,且去六部历练历练,做些实务,将来倒是个能臣干吏。”
不过这句话而已,但金口玉言,当日所有举子全都记住了这句话,这之后他去任职,人人皆知皇上之语,再嫉恨他,却也不得不待他三分客气,直到宫中再次传来谕令,让他继任公主府长史。
一个已经去世的大长公主的府邸的长史?家奴一样的角色,这不是折辱吗?
所有人都非常惊愕,有人嘲笑,有人背后议论,有人幸灾乐祸,他却毫不犹豫,当日立刻交接到任。
皇上对他的知遇之恩,他粉身难报,至于去做长史,那也是皇上定有深意。
姬冰原却似乎对他心中所想毫无觉察,也并不甚关注的样子,只看了眼外边的天色,对罗采青道:“你且回去吧,认真当差。”
罗采青连忙叩头谢恩出去,正要出宫,却看到皇上身边的御前内侍丁岱走了出来唤他:“罗大人且慢。”
罗采青连忙笑道:“丁公公可有什么交代?”
丁岱笑道:“陛下赏两匹云鹤金缎,我已让小的们去开库门领去了,迟些和给侯爷的燕窝、海参一块儿送到侯府上,大人到时候查收便好。”
罗采青喜得连忙跪下就要叩头谢恩,丁岱摇了摇手示意:“不必客气,算不得正式赏,这是陛下私库里走的,大人只需要知道陛下这是赏你用心当差的嘉奖便是。另外还要劳烦罗长史回去替我传句话给侯爷。”
罗采青连忙道:“公公请说。”
丁岱笑得十分和蔼:“就说侯爷赏奴才的年礼,奴才用着十分好,多谢侯爷守着孝的还惦记着在下,替我多多谢上。”
罗采青心里咯噔一声,看丁岱说话全然不避旁边的小内侍,态度坦然,显然并不觉得收了外臣的礼有什么不是,心下了然这必是在皇帝跟前过了明路的,连忙道:“一定传到,公公只管放心。”
丁岱笑吟吟点了点头,又送了罗采青到了玄武门附近,才转了回去。
罗采青一路上渐渐回味过来,皇上这召见,既是敲打,也是显示皇上待昭信侯的爱重,丁岱为皇上身边最亲近的大太监,在自己跟前毫不掩饰收了侯爷的礼,自然也是一个信号,意味着侯爷在皇上这边的不同寻常。
这么说来,前任长史被突然罢免,定襄长公主府去世,公主府明明已经改为昭信侯府,但长史等公主府配备却仍然保留,此中应有深意,大多数人认为这是君王这是要借对昭信侯府的荣宠,以安原本大长公主麾下将士们的心。
然而如今看来,兴许,皇上仅仅只不过是怜惜侯爷年幼失恃失祜而已?皇上一贯寡言,今日那些话竟有些稍嫌啰嗦琐碎了,现在看来倒是难得透出的人情味。
罗采青这念头一闪而过,却又觉得好笑,皇上乃是千古难遇的英主,圣心难测,自己倒是只管忠心为皇上效忠便是了,既然如今皇上透出的意思是让自己忠心为小云侯爷着想,那自己便也不必想太多,只管忠心为主罢了,他回了昭信侯府,立时就想要去给侯爷说说面圣的事,找了书童司砚去西府通报。
司砚却道:“今儿侯爷搬回东府,乱糟糟的,大人不必往后院去了,侯爷在花厅那儿说是带着忠义院的人挑童儿呢。”
罗采青便往花厅走去,一路上果然看到许多下仆来来往往地正在运家具、铺盖,心里不由一喜,侯爷回东府来住,他以后就更便宜了,一路走到花厅,果然远远听到花厅那儿热闹着。
宽敞的花厅里,官牙子领着一群男童在那儿让人挑选,忠义院的一群老兵全在了,个个品头论足:“这个虽然瘦,但是身子轻,眼睛亮,是个斥候的料子。”
“我喜欢那个结实的,一个能顶俩,我要那个。”
“我喜欢乖的,那个看着乖巧老实。”
“瘦了点,个子太小。”
“不是说闹饥荒才卖的孩子吗?自然是没吃饱,多喂几顿饱饭就窜起来了。”
“那倒是,当年我也是到了军中才吃上了饱饭。”
“也是长公主仁义,咱们兵饷一分不克扣。”
“哎,那时候为了打了胜仗后吃的那顿牛肉,都能多杀几个蛮子。”
“算了吧,当初长公主请杀敌最多的前锋队吃饭,你脸红得一口菜不敢吃,就空口吃白饭吃了一顿,以为我不记得吗?”
“呵呵大哥别笑二哥,难道你就大方到哪里去,公主给你敬酒,你杯都不碰一口差点连酒杯都吃进去了,公主还替你解围说你海量,难怪杀敌奋勇,果然是个好男儿。”
老兵们欢声笑语地互相揭着短,全都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中。
第8章 传话
罗采青看到年轻的侯爷正斜斜坐在花厅中间的太师椅上,拥着雪白狐裘,一只手曲肘撑在太师椅的扶手上盯着下边那些童儿,嘴角也含着笑,因着刚病好,脸上有些苍白,侯爷长得像定襄公主,但眉目更清秀些,肌肤又分外白皙,年纪又是个雌雄莫辨的年纪,他坐在那儿看得出根本是在出神,明明是他叫牙子送人来挑选,但老兵们热热闹闹挑选的时候,他却又仿佛置身事外一般,不知在想什么。
还是个孩子呢,却父母都没了,孤零零的,大概平日里也不过是强颜欢笑罢了,这些老兵们哪里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喜欢玩什么,难怪丁岱说等藩王世子们进宫就好了,的确同年龄的孩子们一块儿才有话说。
罗采青却又想起过世的定襄长公主,定襄长公主虽然是先皇在草莽之中收的义女,但勇猛善战,在平定北方战事中不知救了还是太子的皇上多少次,今上与定襄长公主,一向感情甚笃,都说是真刀真枪打下来的姐弟情谊,虽说皇家中事,大多只能信三分,但皇上对义姐的遗孤分外照顾,如今看来倒像真有几分情义在。
他连忙上前行礼道:“卑职参见侯爷。”
云祯这才看到罗采青,有些意外:“长史来了?请坐,有什么事吗?”他挥手示意一旁的管家带着官牙子走,管家明白,立刻示意官牙子,一溜烟的就将那些童儿都带走了。
罗采青挨着椅子坐下了笑道:“卑职今儿被宣进宫了,本来以为是太常寺有交代,却没想到是皇上宣召,却是为着问侯爷病好了没,又担心侯爷守孝茹素伤了身子,赐了些燕窝海参,一会儿就会送到府里了。”
一群老兵们全转过头来,听到罗采青说的皇上的话,都笑了:“嚯!这是皇恩深重啊!”
“陛下看着性子冷得很,倒是对我们侯爷照应得很!”
“从前打仗那会儿就冷得很,又冷又傲,不像长公主待人热心。”
“要我说这是侯爷应得的,从前长公主也很照应皇上呀!当年要不是我们长公主支持还是皇子的皇上……”
云祯忽然转头打断道:“皇上还有什么别的交代吗?”
罗采青正为这群不知礼节的粗人们在胡说八道心惊肉跳,暗自后悔自己应该请侯爷到书房禀报才对,眼看着就要说出什么不知好歹欺君的话来,看云祯打断了他们这些话,心里松了一口大气:“陛下让您日常也要多活动活动筋骨,强健身子,又交代侯爷要温书,等您出了孝陛下是要亲自考您学问的。”
云祯一怔,所有老兵轰然大笑起来:“我们哥儿一听到读书就头疼。”
“哥儿和长公主一样,也是怕读书。”
“哥儿都承了爵了,读不读书有什么关系,皇上也是太严格了。”
“总要认字读书啊,到时候也要办差的,总不能和我们这样大字不识过一辈子呢,那有啥大出息,哪怕会写几首诗,将来哄哄未来的侯夫人也好啊。”
罗采青被这群不知礼仪的兵老哥们搞得有些哭笑不得,看向侯爷,却莫名觉得侯爷脸上的表情并不是伤脑筋怕读书的孩子的神情,反而却是一种微微有些怀念和哀伤的神情。
他被那有些不像孩子的神情惊了下,不由问道:“侯爷?”
云祯仿佛回过神来一般,笑了下对他道:“请长史到后边书房来吧,另外也斟酌着替我写个谢恩折子。”他起了身来,拢了拢那狐裘,仿佛有些怕冷一般,又看向老兰头他们:“老哥哥们再挑挑,看中的都让管家们买下来,就算看走眼也不妨,不成器的就留着看家护院,或者放去田庄上也可以的,只管放手挑,挑多也不妨的。”
老兵们笑哈哈地应了:“好!一定给侯爷挑出最好使的人!”
云祯嘴角浮现起一丝笑容,示意罗采青跟上。
书房里,罗采青将姬冰原交代的话一五一十向云祯转告后,忍不住道:“皇上十分看重顾惜侯爷,侯爷当感恩戴德,有所作为才是。”
何止是顾惜呢?这样一个开疆拓土的雄主,以文治武功著称的明君,偏偏对自己是无底线的纵容。
云祯笑了下,眼神柔软了下来。
第一世,自己做了件惊世骇俗的事,其实当时也觉得不能成,但是就是少年意气,无所畏惧,一贯又是个疯魔的性子,也或者是潜意识里早就知道皇帝不会责怪他。他当时上了个折子请旨和朱绛合籍成婚。
朝堂震惊,御史们弹劾他胆大妄为、恃宠而骄,伤风败俗,目无纲常,大不敬等等的弹章雪片一样堆满了御案。
然而就是这样的伤风败俗惊天动地常人看来只是胡闹的举动,皇上居然没驳回,只是在朝堂淡淡道:“何为纲常?夫为妻纲?皇姐当初就是以女子之身创下无数男子不及的荣耀,平定北方,建功立业,这时候怎没人说什么纲常?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虽则两男子成婚,但子嗣可从别枝过继,既然子嗣无碍,何必要墨守成规?他们两情相悦,又得长辈认可,既不住卿家屋,也不吃卿家饭,干卿等底事?”
皇上议朝事之时很少表态,只是让大臣们说,但一旦他表态,便不容违拗,臣子们了解他的习惯,全都沉默了,大概想着伤风败俗就伤风败俗吧,也没必要和皇帝对着干,反正也只是没有实权的宗室罢了。
没想到皇上竟然还下旨赐婚,传令太常寺给自己和朱绛合籍成婚,还另给朱绛赏了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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