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面上开始渐渐露出了空缺来,虽然并不非常明显,但比起之前那鼎沸热闹的场面,已是差了许多,毕竟一般离席,至少也要主人家酒过三巡,当然那些位高权重的勋贵们、长辈们,可以不必讲这些礼儿,但平辈的同学之类,也这般提前退席,那就有些无礼了。
很快一些下席的举子们也注意到了这一点,悄悄交头接耳起来。
姬怀清出去敬第三巡酒的时候,甚至已经出现了上席里只坐着韩王爷等几个老且耳聋的宗室长辈,同学那一桌儿只有孤零零几个僵着脸尴尬笑着本来就和姬怀清特别好的同学了。
姬怀清脸色也有些难看起来,座上的郭乙俊坐立难安,借碰杯之余悄悄对他道:“郡王,听说,皇上去了昭信侯府赏花!”
姬怀清的脸瞬间青白交加,他恶狠狠道:“又如何!这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皇上日理万机,只是不记得今日是我晋封的日子罢了,若是事后知道了,定然也会觉得昭信侯不识大体!到时候看这些人如何自处!”他尚且沉浸在那唯我独尊的氛围中,一时几乎有一种被触了逆鳞之感,只想着今后如何惩治这些辱他之人。
毕竟年轻,这下脸色就难看极了,郭乙俊一想果然是,连忙陪笑道:“郡王说得极是,陛下圣明,岂会容忍昭信侯这般僭越?就算不发作,也必然不喜,到时候知道郡王受了委屈,定有补偿。”
姬怀清脸色稍好,心里转念一想果然对,到时候皇上知道自己受此奇耻大辱,必会补偿安抚自己,自己姿态定然得低下才好。
一时便果然换了一副隐忍面孔,下去一桌一桌敬酒,极尽恭谦虚,定是要让人人都看到自己虽然受了委屈,仍然如此识大体!
这边厢昭信侯府却炙手可热,随着姬冰原坐下后,宴席上渐渐人越来越多,罗采青忙得团团转,不停的加座,干脆增加了好几个上席,仍然没挡住来客们的热情。
花园中央绿萼早已装在了木车上,用漂亮的帷幄妆点着,拉到了宴席中间,无数的咏花诗写了出来,立时就有人誊抄出来,传到一侧的歌姬乐班处,立时就唱了起来。而那些手稿则精心粘在了照屏上,供宾客们赏玩。
果然皇上和太傅等人说了几句话后,就握着昭信侯的手,亲到了花园中央,先去赏玩了一回那花团锦簇的绿萼,又将屏风上的诗稿都看了过去,看到好的,就念了出来,然后叫赏。
被皇上御口钦点夸赞赏过的举子、文臣们,那人人都是面上光彩无限,跪谢隆恩,个个踊跃争先,十分喜悦。
赏完花,用过膳,姬冰原被昭信侯伺候着进了后园里的静室,小休一二,只留了昭信侯和章琰罗采青几人伺候,姬冰原一眼看到章琰,问道:“章先生一向可好?长公主不在后,许久不曾向先生问策了。”
章琰躬身道:“草民惭愧,未有建树。”
姬冰原笑道:“长公主不在,昭信侯又年幼尚未领差使,你在公主府中,的确有些大材小用了,朕前些日子还和内阁商量,想建个军机处,统筹天下兵马粮草,却是缺个擅谋知兵的人,今日看到你,却是想起来,再没有比先生更合适的人了。”
章琰一怔,不顾礼节,猛然抬头:“如今天下太平,如何要建军机处?内阁会同意?”
姬冰原笑了下:“正是因为如今太平了,前些年四方养的兵,有些过于庞杂了,各地兵制混乱,府兵、募兵、私兵、藩兵等等,如今竟是连朕都说不清楚这些地方究竟驻扎着多少军卒,朕如今想要统筹全盘考虑,将四方的兵重新收编整理,统筹由中央统一调配,将领亦由中央统一派遣,屯田、粮草、武器,这些都需要人,单靠兵部如今做不来这事,朕需要单独抽六部精干之人来专司此事。”
章琰怔道:“皇上这是想收兵权?这太难了,各地私军众多,许多都是募兵而来,只知其将,不知有君……若是一个不慎,这大好的太平天下,又将乱起来……”
姬冰原微微一笑,低头看章琰:“章先生怕了?”
章琰猛然抬头,眼睛里都是野心:“属下可一试!”他平生不爱财,不爱色,天下兵马,尽在手中调拨统筹,一子下,全盘终,他要的是这种运筹帷幄的权力欲,而昭信侯府,太小了。
姬冰原转头看了眼云祯:“昭信侯呢?朕要你的人,你同意不?”
云祯啊了声,转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臣,皇上不用客气,章先生能一展宏图,极好的事。”
章琰掀襟抚袖,端端正正跪下,向云祯磕了个头。
云祯有些不自在:“嗳,先生不用行此大礼。”
他心里酸溜溜的,却又觉得前两辈子章琰失望而去,如今能得去军机处挺好的——皇上从前好像也成立过这个军机处,当时似乎却没有用章琰……依稀记得因为章琰一直称病,皇上大概就没敢用他吧?
但虽然没有章琰,但也没耽误皇上将军权干脆利落地收拢回了中央,只是听说皇上用了不少心在军机处,想来是自己亲力亲为,似乎还因为劳累龙体有恙停过一段时间的朝休养过。
如今章琰去,皇上肯定不会这么劳累了,所以这又是一个重大改变,云祯眉目舒展,真心替皇上,也替章琰高兴起来。
姬冰原看他越想越眉眼弯弯高兴起来的样子,不觉也有些好笑,问他:“就这么开心?”
云祯真心实意道:“章琰得展宏图,不耽误在我这小小侯府里,而皇上得了章先生襄助分忧,也能避免龙体劳累,这不是极好吗?”
姬冰原笑了下,心道朕不用他自己也能做,不过是用了章琰,多少有着这旧主情分在,今后谁也不好动昭信侯。
省得这孩子,为了给自己朋友出气也没能出利索。
姬冰原并没有在昭信侯府待太久,只略坐了坐,又和云祯在侯府后花园逛了逛就回了宫,但回宫也没忘了昭信侯府的假山有些不成气候,又命工部那边找了些太湖石来送去了昭信侯府,着人好好搭一搭,给侯府的绿萼修个好园子出来。
朱绛自然也听说了姬怀清被狠下了面皮的事,几个大丫鬟看他这几日怏怏不乐,打听到了这样的笑话自然连忙说来给朱绛听:“我说今儿怎么好好的忽然又打发大夫来看我们家哥儿,就连老太太那边都让人送了枝这么长的参过来。”
碧玺笑得眉毛都要飞起来:“太太知道老太太那边送来的参,摸了半日,十分舍不得,只说哥儿还小,不好用这样大补之物,只剪了些须让表小姐熬鸡汤,连表小姐都看不下去了,说了句表哥早日病好,才好去和侯爷走动,太太这才又让人切了一支来。”
青玉也抿着嘴笑了:“这事儿说起来就是为了咱们哥儿出气,小云侯爷可真是义薄云天,叫我说,哥儿很该尽快好起来,好去给侯爷道谢才好。”
朱绛定定发了一会儿呆:“你们懂什么。”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云祯要开赏花宴,和姬怀清唱对台戏,一点儿都没和他提过,如今他却是从外人嘴里听到,虽然也有些感动,但总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只能闷闷地躺下了。
青玉和碧玺对视了一眼,对自家一贯极好伺候的少爷这些日子总是莫名其妙发脾气有些不习惯,却见帘子一掀,竟然是自家老爷扶着朱老国公来了。
第25章 愚鲁
定国公朱云是太祖同乡之人,随着高祖一起起事,带兵打仗几乎未曾败过,并非他行军打仗多么有才华,而是他运气好。
朱云智计平平,也没有读过几天书,甚至字都不太认识,他的奏折都是文书师爷替他拟的。但他福运过人,他守城,则往往不会遇上敌军的主力,而对战时,则对方主将不是莫名其妙的迷路,就是病倒,或者是被将士叛变。
他运气好到甚至被高祖称赞他为“福将”。
有福之人不用忙,他就这么一路稳稳当当,运气好到大部分当年的功臣勋贵都已去世,他却还高寿,且儿孙满堂,福禄双全,眼看着这爵位也将顺顺当当传给下一代。
朱绛看到是祖父和父亲起来了,也吃了一惊,连忙起身要行礼。
朱国公倒是按了按他的腿,颇为和颜悦色道:“罢了,躺着吧,不必多礼,知道你腿伤着。”
朱绛却隐隐知道祖父应该是有正经事要说,看着青玉上了茶,便让她们下去了。
朱国公看着这孙儿,神情也颇有些复杂,这孙儿虽然也是嫡孙,但却非长子所出,之前只觉得资质平平,但如今看来,却仿佛有些造化,只是这造化还不知是福是祸。
他神情温和:“昭信侯云侯爷赏花的事,想来你也知道了,只不知道当时他故意在荀阳郡王晋封这日开赏花宴,只为了你出气,你知道不。”
朱绛摇了摇头:“没和我说过,但吉祥儿做事一贯任性,也是不听人劝的……幸好皇上去了,不然姬怀清怕是要笑死了。”
朱国公听他还是满脑子的孩子话,心下喟叹,却又知道昭信侯与朱绛交好,未必不就是看中他这一颗赤子之心,摇了摇头道:“皇上到了赏花宴,给了昭信侯莫大的面子,却又和昭信侯要了个人,章琰,你听说过吗?”
朱绛一怔:“见过,不是那青衣军师吗?从前长公主特别倚重他,据说军务精熟,智计无双,长公主从前还让他教祯哥儿下棋来着,但当时云探花不喜他,就没怎么过来祯哥儿这边,我只见过一两次。”
朱国公道:“定襄长公主当初屡立奇功,这章军师功不可没。如今皇上成立了军机处,军机大臣无定员,无官职,只从六部中随时抽人,御前行走,无品无俸。这章琰就到了军机处参详军务,虽说皇上只给了个御前参赞行走的职务,但人人都知道这军机处乃机要中枢之地,他进去就直接掌此部门,代天子总理调度天下兵马,竟是连兵部尚书,也不及他。”
朱绛微微有些茫然:“皇上这是重用祯哥儿的人的意思吧?”
他父亲已经在一旁恨铁不成钢:“愚钝!这是把昭信侯的臂膀羽翼都给夺了!皇上这招可厉害着呢!旁人看着只是赏给昭信侯天大的面子,却不知长公主留给昭信侯的人,轻轻松松就被皇上拿去用了,你是不知道定襄长公主嫁人后,她手里的军队,几乎全是章琰在做主调度指挥!”
朱绛脸色变了。
朱国公拍了拍次子的手背:“我们这位陛下,也是兵马倥偬中打下的天下。其谋略城府,那都是聪明绝顶的。这军机处一成立,进去的全是陛下极为信重的人。几位相爷全都回过味来了,这是要绕过内阁,要动军制了,但却又没法劝谏,毕竟戴着个军机的名头,内阁不好置喙。”
“但我猜,这军机处的人,每日能晋见陛下,撰拟谕旨、协处奏折,开始只是参赞军务,但军机大事,牵连众多,来日必然能参议大政,绝对的手握实权!”
“昭信侯年幼,使唤不了章琰的,章琰若是忠于昭信侯也还罢了,但也由不得他,更何况这是太大的诱惑,章琰此人野心极大,陛下这一招正中他下怀,也不过是顺水推舟,一举两得之事,而且……”
他意味深长看了眼朱绛:“人人都知道昭信侯是为了我们家的子丹出的头,得罪了旬阳郡王。不知道的只说他孩子气,我们倒还能把事情推在孩子们意气用事上。但如今皇上这一出来,基本我们国公府,只能硬生生承了皇上这份深恩,承了昭信侯这份情了。”
朱绛心里震撼又懵懂看向朱国公:“祖父的意思是,我不该亲近祯哥儿吗?可是祯哥儿为我出头,义气深重……”
朱国公摇了摇头:“没说让你远着他,说多也不懂,你只管随着本心去吧,昭信侯和你若是不想别的什么,总也有你们的前程在。”
朱绛的父亲狠狠瞪了眼朱绛,赔笑对着国公:“是绛哥儿太过愚钝了,父亲息怒。”
朱国公叹气笑了下:“不必指责他,皇上自己是个聪明缜密人,也就不喜欢臣下太聪明算计。昭信侯和他这样天真烂漫胸无城府的,想来倒入了陛下的眼。若是一味迎合那些宗室公子们,怕到时弄巧成拙呢,也算是错有错着吧,咱们这些大人的机巧怕是一眼就能被陛下看穿。”
他长长叹了一声气,仿佛看到了过去的那些岁月,眯着眼睛:“人人只道我有福之人不用忙,岂知我这辈子走得是如何的战战兢兢,今上,和高祖那是一脉相承的天资颖悟,心机难测,天意如何高难问啊?”
朱绛心里一抽,看向朱国公,朱国公和颜悦色对他道:“子丹你没有坏心,这是极好,你只要记得,昭信侯这个位子,险之又险,但若顺着陛下,荣养下去,也一样能够福禄双全到老,只不能有什么非分之想,今上没有皇子,立储迟早是择近枝而立,但陛下春秋正盛!因此你和昭信侯只管做你们自己就好。”
朱绛茫然:“什么叫做自己?”
他老子抽了下他的头:“自然是该吃吃该玩玩,做你们的纨绔少爷,不做正经事就对了!”
朱绛长大了嘴巴:“啊?”天下还有这等好事?!
朱国公看他越发和颜悦色:“我已和你父亲说了,每个月给你的月例翻三倍,你只管和侯爷好好相处,想吃什么,想玩什么,随意就好。”
朱绛呆呆的,朱国公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但愿养儿皆愚鲁,无灾无祸到公卿,平凡愚鲁,才是你的福气,如今看来,你倒是有些像我了。”他转过头看到次子,又叮嘱道:“子丹的婚事,也须得认真考虑,你和你媳妇嘱咐明白了,子丹的媳妇,我和你母亲已有考量,万不能瞎安排坏了事——我听你母亲说你媳妇有些打算,切切不可乱来。”
朱国公吩咐完后,看朱绛傻乎乎的样子,只道他是欢喜疯了,毕竟原本就是个纨绔少爷,如今是能尽情吃喝玩乐去,岂不是开心死?便也拍了拍他肩膀笑了下,起了身,将儿子带了出去,自然是要再仔细交代这孙儿的婚事。
过了一会儿碧玺欢喜地走了进来笑道:“国公爷今儿怎么想到来看你了?对了,老太太刚刚也打发了人过来,送了好些料子过来,让我们给您做几套好衣服,说是你如今时常要出去应酬,须得穿体面些,我打听了下,连大爷那边也没有,刚才大奶奶身边的杏红路过看到,脸色好生难看,哈哈哈哈!”
朱绛怔怔坐着,仿佛什么都听不到。
做自己的意思——是什么都不需要做吗?
他不再需要用心读书、不需要习成武艺,也不需要报效国民,无需有任何的才华,只需要在君上,在长辈的注视下,开心地吃喝玩乐,做一个最开心的二世祖就好了。
他们的父辈母辈,已经完成了建功立业。而他们只需要在父母的荫庇下,开开心心地享福,完成家族繁衍使命就行了,这就是无病无灾到公卿!
他从前一听到要去家学就头疼,一让他练字背书他就想装病,磨蹭个十日八日练不出一张大字,悄悄让小厮代抄,如今他满心畏惧崇拜的长辈忽然告诉他,这一切都不需要他做了,他感觉到的不是解脱和放松,反而感觉到了惶恐。
他堂堂八尺男儿,四肢健全,尚未及冠,就已经要过这样一望到底的生活了?
云祯,是不是早已知道这事了?
他比自己还小,是定襄长公主临死前也和他说了什么吗?他没了双亲,无依无靠,虽然皇上宠爱,看着也不过是镜花水月,戒备着他。
出孝后云祯莫名其妙地疏远,在皇宫里的韬光养晦,还有那一手不知道何时学会的射技。
但是即便是这样,他性情还是有着张扬任性的一面,因此他还是故意举办赏花宴来和姬怀清打对台戏,没有谁会轻易得罪有可能成为储君的宗室公子,他却还是得罪了,因为他知道皇上乐于看到他得罪未来所有有可能成为储君的宗室公子。
他甚至还借助赏花宴顺其自然地将定襄长公主留给他的最重要的人递给了皇上,这是一个效忠的表态。
这样他只能依靠皇上,生死、衰荣,全在皇上一念之间。
他赌上了全部所有,一旦输了,就是全盘落索。
朱绛忽然心头大恸,坐在床上落下了泪来。
昔日的纨绔无赖少儿,这一日忽然长大,却发现长大是如此令人疼痛和无奈。
第26章 热望
皇帝成立军机处,显然是要对军制下手,主持之人,为昔日定襄长公主的谋士,赫赫有名的青衣军师章琰。
朝廷被这新成立的军机处给震动了,内阁丞相们为了自己的权力被分走而辗转难安,六部一些无根基的大臣们却开始四处钻营谋进军机处,而广袤国土上无数分封的藩王们都接到了邸报以及自己安插在京里的探子的密报,召集谋士,商议对策。
有人看到了削弱,有人看到了机遇,有人看到了风险,有人看到了权力。
云祯可不知道自己送出一个章琰,无数人在背后如何解读。他每日仍然按时去宫里进学,仍然低调,对所有学生们复杂的目光视若无睹。
朱绛不在,他索性大部分时间都留在文心殿蹭御餐,成立了军机处后,姬冰原一连数日都是留在侧殿和数位军机大臣议事,往往过了用餐时间才回殿。
特意叮嘱了让云祯自行用餐。
云祯吃着宫廷小灶,自然是津津有味。不过他又看到了青松。青松见到他就扑通跪了下来:“陛下已知奴婢的罪过,已责罚过了,蒙陛下开恩,仍在体仁宫留用。”
云祯挑了挑眉,颇为意外,问他:“那你师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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