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照在一湾沙滩上,几个疲惫的身影从船上下来。
“小哥儿,先生,上岸了。”
“这位兄弟,到地头了,下船吧。”
老汉与精瘦年轻人再三招呼,那个短寸头、服饰古怪的年轻人与怪人一样,木愣委顿,充耳不闻。
少女将缆绳系在沙滩木桩子上,瞟了一眼赵铮,皱皱鼻子:“又多了个怪人。”
老汉摇摇头,对精瘦年轻人与宫女道:“走吧,先到屋里休息,让先生与和尚静静,等会再来唤他们。”
四人分别扛着打捞的各类物品,慢慢远去,沙滩上留下几排杂乱的脚印。
暮霭沉沉,比不过赵猎此刻内心消沉。
这世上还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吗?有,那就是刚一穿越,就成了亡国奴。
是的,穿越到别的朝代,那怕是王朝之末,也不过是改朝换代而已,还可以愉快地当新朝之民。可穿越到南宋末年,那可是真正的亡国奴、四等人啊。
五胡乱华、宋元之交、明末清初,汉人三大劫啊!自己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为什么偏偏把自己送来这里?我明明是烈士好不好!
亡国奴还是未来的事,而杀戮却近在眼前。刚才那血腥的一幕对他的刺激太大了,直到现在满脑子还是绝望的跳崖者、密集的浮尸、冲天的大火、惨绝人寰的哭号,以及萦绕鼻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小沙弥,马某小看你了,想不到方外之人也有如此忧国之心。敢问法号是……”
紊乱的思绪被打断,赵猎回首,看到那怪人一脸诚恳向自己拱手。赵猎摸摸板寸头,看来自己这和尚之名是坐实了。也好,否则还真解释不清。
赵猎也学着对方的样子拱拱手:“我还俗了,俗家名赵猎。”
“在下香山马南淳,表字仲平,目下在张枢府麾下任副都承旨。”怪人把湿漉散乱的头发拨向两肩,捋直颌下黑须,露出真容。倒也眉重目朗,鼻挺口阔,仪表堂堂。
眼见赵猎神色不变,马南淳也不以为异,山野鄙夫不知枢府名讳及自家官职,不足为奇。
经过一番调整,马南淳心态已然平复,他深吸口气,扭头北望,一字一顿:“国破家未亡,我香山马氏犹在,一息尚存,必与元贼周旋到底!”转脸盯住赵猎,“家兄马南宝,曾为端宗南狩献粮保驾,授权工部侍郎。上月家兄来信,言在乡梓募兵五百,意欲前往厓山助战,惜临出发前感染风寒,未能成行……老天既不让元贼收某这条命,某亦不负天意,抱此残躯,重归桑梓,整兵再战。赵兄弟,我看你也是条精壮汉子,更有忧国之心,何不随某一行,联合四方豪杰,共攘义举。”
如果赵猎不是明白末来历史走向,此刻说不定也会被马南淳一番慷慨激昂的言语激起斗志。然而,他真正切切知道,1279,厓山之后,再无中国。这是历史写就的结局,人力无可回天。可是明白归明白,要让他当低种人,无论如何都不甘心,该怎么办才好?
赵猎越想越头疼,狠狠揉着太阳穴道:“先让我想想……对了,马兄知不知道,这场海战怎么打成这样?宋军……咱们的军兵不比元军少啊。”
马南淳苦苦一笑:“马某是张枢府之幕宾,身居副都承旨,岂会不知?”
这是马南淳第二次提到“张枢府”,赵猎好奇问道:“张枢府是谁?”
马南淳合袖向东一拱:“太傅、越国公、枢密副使,张公世杰。”
赵猎睁大眼睛,张世杰啊,但凡知道“厓山之战”的必须知道这人啊,因为这场战役的指挥者便是此公。
马南淳大概也是憋得甚是苦闷,加上惨败后心情郁结,也很有倾诉的冲动,难得有位好听众,于是先把海战前宋元两方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在说到张世杰决心与敌决一死战,焚行朝草市,结连环船,作一字陈,碇海中,中舻外舳,贯以大索,四周起楼栅如城堞,奉宋主居其间为死计。
“……张枢府将千余艘大船连结成水寨,我数万军兵只一味死守难取攻势,虽置之死地却未能后生。元贼占据海口,将我军打柴、汲水之道尽数堵死。我军缺粮缺水,竟致渴饮海水……”
赵猎连连摇头。喝海水,只会越喝越渴越虚弱,引发各种疾病。这场仗还没打,宋军就已输了一半。忍不住道:“这赤壁之战总听说过吧?连环船最怕火攻,张世……张公怎么结这么一个阵?”
马南淳惊讶地看了赵猎一眼:“三国时曹孙刘的赤壁大战么?赵兄弟居然也知道此役?张公岂会不知。鞑子亦曾派火船进击,被水寨横木档于寨外,诸舟又涂以湿泥灰,火箭射之亦无损,反被我军多有击沉杀伤……”
赵猎讪讪,自己倒是纸上谈兵了,还真不能小看古人。
“马兄就没提什么建设性……呃,这个良策?”
“怎么没提?”马南淳愤然击舷,旋又扼腕叹息,“鞑子未至之前,马某曾向张枢府提议,‘北兵若以舟师塞海口,则我不能进退,盍先据之!幸而胜,国之福也;不胜,犹可西走’。惜乎张枢府恐久在海中,士卒离心,动则必散。乃曰:‘频年航海,何时已乎?今须与决胜负’,遂有此举……”
话没说完,赵猎一拍大腿:“原来提这个建议的人是你!”
马南淳这个建议被历史记录在案,但史载只有献策之言而未记录献策之人,没想到这颇有战术眼光的人居然就在眼前。
马南淳莫名其妙,惑然道:“赵兄弟此言何意?”
赵猎啊了一声,正不知如何解释,蓦然似有所觉,猛地抓起船桨,冲着海滩乱石某处大喝:“谁躲在那里?出来!”
此时天色昏暗,星光寥落,礁石后慢慢探出一个小小的人影,怯生主道:“阿爷……阿爷让我来叫这位大和尚跟先生回屋吃食。”
原来是船老汉的孙儿,赵猎忙放下船桨,招呼对方走近。借着淡淡星光,隐约看出是个十三四岁的黑瘦少年,一身明显不合身的肥大衣服,挽着衣袖裤脚,细胳膊细腿,个头跟普通十一二岁童子差不多高。
赵猎摸摸自家板寸,再次申明:“我不是什么大和尚。呃,以前是,现在还俗了,叫我赵大哥就好。你叫什么?”
“丁、丁小幺。”
“过来,走近些。”赵猎拉过少年,拍拍他瘦棱棱的肩膀,“怎么不直接走过来,躲着干嘛?”
丁小幺偷看马南淳一眼,咽了口唾沫:“阿姊说,有个……有个……”
赵猎看了马南淳一眼,失笑:“有个怪人是吗?”
丁小幺不敢接话,马南淳苦笑摇头。
原来那少女是丁小幺的姐姐,赵猎想起一事,随口问:“你阿爷有没有说是怎么发现我的?”
丁小幺搔搔头:“阿爷没说,阿姊倒是说了。”
赵猎神色一凝:“你阿姊怎么说?”
“阿姊说她看到你突然从海里冒出来,吓了一跳,差点用船桨打你。后来见你浮在海面,不时动一动,这才把你打捞上船。”
“海里?”赵猎摸着下巴,百思不解,怎么会从海里冒出来?难道深海里有时空之门?虽说合浦也在海边,但这距离未免也太远了吧……想半天想得脑仁疼,干脆不想了——老天都让你重活了一回,你还想咋地?
丁小幺有点怕生,但熟识了就很活络,有问必答,嘴不把门。从他口中得知,这是一座无名小岛,岛上居民很少,不过三户人家。他们原本居住在厓山对面的汤瓶山,都以打渔为生。去年厓山出现大量宋军,汤瓶山也被划入预警范围,岛上居民及船只或被征发或闻风逃散。丁家老的老小的小,船旧网破,宋军看不上眼,算是逃过一劫。
于是剩余几户岛民相约迁移到数海里外的一座荒岛上,这荒岛缺乏水源,面积又小,暴风雨季时常被海浪淹没,只能做为暂居之所。渔民们想法很单纯,这么多军兵,总不会老呆在海上吧,终有撤走的一天,到时再回家就好。
年初,蒙元包围宋军,进入二月份,宋元两军大战,渔民们根本不敢出海,只能在岛附近捞些小蟹虾米熬野菜度日。直到大战白热化,冲天大火焚烧上千船只,海面尸体物资漂浮数十里,饥馑不堪的渔民们才壮着胆子,划船出海捡漏。
丁老汉也是其中一员,稍有不同的是,他一边捞拾物资一边搜寻幸存者。
“阿爷说,以前永福寺的大和尚说过,救人一命,胜造七座大庙。”
赵猎哈哈大笑:“没错,七座大庙,比浮屠强。你阿爷、阿姊救了四个人,胜造二十八座大庙。我们得好好谢谢他老人家。”
说话间,前方出现火光,慢慢靠近,一个熟悉声音传来:“丁老丈还有些担心二位,听到大和尚的笑声,这下可放心了。”
猎猎火把下,精瘦青年向二人扬手打招呼:“我叫施扬,虎翼军效用,二位怎么称呼?”
“赵猎。”
“枢密府副都承旨马南淳。”
施扬听得一呆,忙躬身行礼:“小的见过上官。”
效用就是宋军的半职业兵,多具材勇,志愿入伍,不刺字,领饷打仗,跟后世志愿兵类似,比普通军兵有战力。不过再怎样也是大头兵,见到副都承旨这样的高官也只有磕头的份。
施扬只鞠躬没下跪,大概也是因为马南淳这个副都承旨已然掉价的缘故。马南淳也不以为异,他之所以报出官阶,目的和之前对赵猎一样,都是为了收拢可用之人。效用算是精兵,虽然施扬看上去还不如赵猎精壮,不过南兵多如此,或善攀援或习水性,倒不一定非得是步战精勇。
施扬、丁小幺在前引路,赵猎、马南淳踩着高高低低的沙石路,走了大约一炷香工夫,下了个坡,前方灯火若隐若现。
丁小幺黑脸露出开心笑容,向灯火一指:“那就是我家。”
丁家居所带着典型的渔民小屋风格,地基是采礁石和泥筑成,石块中间预留深槽,夯上长短不一、树皮未剥的木板,围成两间小屋。屋什么好了,只有放下包饭深深鞠躬,又惹得丁老汉惶然对鞠,你来我往好一阵才做罢。
赵猎见丁小幺目不转睛盯着自己肩膀的警衔银花,笑问:“喜欢吗?”
丁小幺点点头,好奇摸了摸警服:“赵大哥的衣服好生奇怪,怎么在袖子上有银扣,肩膀上有银花。”
赵猎的警服在之前的激斗中掉了好几颗扣子,衣服也破了口,寻思着既然来到古代,这身警服显然不合时宜,还是入乡随俗吧。
衣物在这时代等同于财物,一般平民百姓家里没几件像样的存货,丁老汉家也不例外。不过这几日打捞海上漂浮物,最多的就是衣物。眼下丁家最不缺的恐怕就是衣服了,而且最多的就是宋军士兵的衣物。
赵猎换上了一件据施扬说是小校的军服,倒也合身,还配一双靴子,布制,虽然不是很合脚,但胜在舒软。
换好衣服,赵猎将破警服认认真真叠好,与皮鞋一起包在一个布包里。见到丁小幺盯着四角银花很好奇的样子,赵猎想想摘下一枚银花递给他:“给,留个纪念。”
丁小幺眼睛一亮,却没伸手,反而摇头。身后响起丁老汉急切的声音:“万万不可,救人是打渔人家的本份,可不敢收取银子。”
赵猎感佩之余,也是一阵无语。这银花是银色不假,可却是铝制品啊!
丁老汉再三推却,又不能让他放手里掂分量或咬一口验成色,只好做罢。
虽然没要银花,但丁小幺显然被这位赵大哥的慷慨豪爽打动,悄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布包裹的东西,神神秘秘道:“赵大哥,我这有一样怪东西,下午在后山坡捡的,你要不要看看……”
铿!后脑挨了一记爆栗,姐姐的声音传来:“少拿你的破玩意献宝,快去再弄些谷米蟹虾来,没看见客人们都没吃饱吗?”
丁小幺摸着脑袋,边走嘴里边咕哝着:“是挺漂亮的铁疙瘩,不是破玩具……”
二月初的南海,白天温度挺高,但晚间还是颇有寒意。丁老汉坚决否决客人们围坐火堆困觉的提议,叫孙女收拾出一间空屋,让赵猎、马南淳、施扬三人入住。当然,床铺是没有的,只能打地铺。
这一晚,施扬鼾声如雷,马南淳辗转难眠,赵猎仰躺望天——屋顶破了个洞,正好看到沉沉夜空。
各种思绪,纷繁踏至,搅得脑袋晕乎乎。这一天的遭遇,在他二十一年人生中最为曲折离奇。死去,活来,还来到一个最危险、最黑暗的时代。面对蒙元这只巨兽,面对一个即将殒落的文明,两手空空的他能做些什么?也许什么都做不了,也许明天最应该做的就是浮舟出海,有多远逃多远。
嗯,老天爷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把自己扔到最南边的孤岛,恐怕这是眼下最有可能逃脱蒙元荼毒的所在。明天一定要尽力劝说丁老汉爷孙,跟自己一块走。下南洋也好,寻找新大陆也好,总好过当奴隶,也算是报答他们的恩情了。
寻找新大陆,貌似很不错的样子。拳打皮萨罗,脚踢哥伦布,称霸加勒比,骷髅旗飘扬……
赵猎迷糊中思绪放飞,不着边际,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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