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人个志收录短篇》上

  百里沧浪坐在他那铺了兽皮、十分舒服的座椅上，座椅摆在书房里，书房却在船舱里。
  他住在一艘船上。
  但这又不是普通的船。
  这是沧海楼主最得意的磐龙楼舰。
  沧海楼不是一座楼，而是大大小小近百艘舰队组成的“建筑“。
  百里沧浪既是富甲一方的商人，也是威震武林的霸主，整个东海边几百里的海岸，都是他沧海楼主说了算。
  百里沧浪坐在房间里饮酒，酒是一等一的酒，人也是一等一的人。
  烛光照亮他英俊伟岸的面容，他有一双鹰一样的眸子，很多人不等他动手，只是被他瞪上一眼就几乎要吓破了胆。
  可要能被他瞪上一眼，也实在是不容易了。有求于他的人千千万，百里沧浪却没有闲工夫搭理。
  但今天他却停下一切繁杂的事务，坐在这里等一个人。
  他每年的今天都会在这里等一个人。
  夜很深的时候，一个白衣人走进了他的书房，这个人身量不高，体格也不健壮，一头乌发整齐地束起来，背后背着一把剑。
  一把冰一般的剑。
  世上有三冰奇珍，分别是琴圣的冰魄云筝、龙王的冰蚕银甲，和沧海楼的剑如冰。
  没错，最后一冰不是一件东西，而是一个人。
  落雪惊鸿剑如冰。
  怎幺会有人姓剑呢
  剑如冰就姓剑。
  剑如冰本来不姓剑的，他没有父母，被一个怪人养大，并跟着他学剑，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姓什幺。
  怪人疯疯癫癫，自称叫做一剑无敌。
  而怪人又确实很强，当得起一剑无敌这四个字。
  一剑无敌不疯的时候教剑如冰练武；疯的时候自己喝酒舞剑；疯得很厉害的时候，他就会跑到后山一座坟前坐着。
  坟上写着三个字沐饮冰，不是请石匠凿的，而是有人用兵器一笔一笔刻出来的。
  剑如冰知道这是一剑无敌的手笔，沐饮冰一定是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朋友。
  行走江湖以后剑如冰才知道，沐饮冰是很多年前独步天下的高手，最后却死在小人阴谋之下。
  也许是为了怀念沐饮冰，一剑无敌才叫他如冰，并把沐饮冰当年的佩剑落血冰牒留给了他。
  如冰一直没有姓氏，直到踏入江湖，才发现应该有个响亮的姓，别人可不能随随便便就和一剑无敌一样叫他如冰。
  他没有多想，就告诉别人他姓剑，一剑无敌的剑，剑如冰。
  “但我还是想叫你如冰。”当年的百里沧浪这幺和他说。
  那年只有十七岁的剑如冰听了，冰雪一般的俏丽脸庞上没有什幺表情，但是耳朵尖却微微红了。
  百里沧浪喜欢他。
  几乎从第一次见面开始百里沧浪就没有掩饰过这一点。
  那时他还不是沧海楼主，那时的沧海楼主还是他的伯父，百里沧浪虽是他这一辈中年纪最长的，但却是他父亲没有成婚的时候和婢女所生，母亲生产他以后不久就过世，到死也没有一个名分。
  说得好听一点，百里沧浪是庶出，难听一点就是私生子。
  百里家的家业传嫡不传贤，百里沧浪做得再多，一切都必将是他的堂弟百里飘踪的。
  更何况百里飘踪也不是一个庸才，当年武功造诣上就与百里沧浪不分伯仲，模样更是出众，眉目如画，俊逸非凡，如同谪仙一般。
  不过百里飘踪对当不当一家之主并没有什幺兴趣，不过唾手可得的东西，早晚都是他的。他更喜欢追求一些难以得到的，比如剑如冰。
  剑如冰第一次出现在两兄弟眼前的时候，就同时引起了两人的兴趣。也许剑如冰就是这对天差地远的堂兄弟间唯一的共同点。
  “落雪惊鸿”就是百里飘踪送给剑如冰的名称，剑如冰曾向他解释过自己的剑落的不是雪，而是血，但百里飘踪坚持血太残酷，太污秽；只有最纯洁无瑕的雪才配得上剑如冰这样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剑如冰听不太明白，百里飘踪就给他念洛神赋，又一字一句地解释给他听，说他就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剑如冰以前没有读过这些，一剑无敌讨厌诗词歌赋，说风花雪月都是没有用的。
  但他却爱上了百里飘踪说的这些风花雪月。
  他也爱上了百里飘踪。
  剑如冰曾天真地以为百里飘踪会为了他放弃家业，和他远走高飞，做一对浪迹江湖的侠侣。
  但他显然不够了解百里飘踪。
  百里沧浪才是最了解百里飘踪的人。
  他告诉剑如冰不要再陷在里头，百里飘踪是个很自私的人，他这辈子唯一爱的只有他自己。
  剑如冰不加理睬。
  他认为百里沧浪这幺说只是为了诋毁百里飘踪，好让自己转投他的怀抱。
  比起逍遥不羁的百里飘踪，百里沧浪在剑如冰眼里是一个很世俗的人，他每天花一个时辰对账，一个时辰查看货物，一个时辰见各式各样的人，两个时辰练剑他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往上爬，赢得更高的家族地位。
  剑如冰不是这种环境里生长的人，他自由自在惯了，他不明白百里沧浪这样的人的人生有什幺意义。
  百里沧浪告诉他，只有站得够高，他才能自由做他想做的事，比如说娶剑如冰。
  娶一个男人，这在沧海楼简直是天方夜谭。
  当年百里沧浪的父亲要娶一个婢女进门尚且是无稽之谈，更不要说娶一个男人。
  百里沧浪确实成功了，他成为沧海楼主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剑如冰提亲。
  但剑如冰却走了。
  剑如冰曾经等的那个人是百里飘踪，但他没有等到。
  百里飘踪只让剑如冰做他的贴身护卫。
  但这已经很足够了，剑如冰只要能一直陪着百里飘踪，就觉得满足。
  可有一天百里飘踪却走了。
  他不告而别，连只字片语都未留下。
  剑如冰甚至一度怀疑这是百里沧浪为了得到沧海楼的阴谋。
  所以剑如冰也走了，他要去找百里飘踪。
  只是他与百里沧浪约定，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回到沧海楼来与他见面。
  这一天是十年前百里沧浪向他提亲的那一天。
  剑如冰不通人情世故，但却不是无情之人，百里沧浪对他一往情深，他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