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灵过来叫她吃晚饭时,趴在床上说什么也不肯起来了,互相取笑了几句,雪灵撇了她独自去了餐厅。刚有些迷迷糊糊的打盹,冷不丁床头的电话在耳边一阵铃声大震,惊跳起来接了,那头只简洁有力的说了几个字:
“下来吃饭。”声线峻沉微沙,声音不容置疑。没想到会是岳少楠,顾颖鹿握着电话听筒有些发傻,耳边已只剩嘟嘟的断线音。
只得挣扎着起来,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就去了餐厅。好在是自助餐,随到随吃,进去时正好碰到魏东遥携着一众佳人往外走,笑着说:
“快去吃,就等你了。我们先去夜生活,你们完事来寻我们。”
顾颖鹿随口应了,里面周雪灵已经在叫她。胡乱取了些吃的就急忙向他们过去。岳少楠看她满碟子的水果切块,皱着眉说:
“疯跑了一天这么个吃法,肠胃能好了才怪。”
雪灵也看了一眼,百灵鸟一样的跟着:“是啊,这些水果块都冰镇过的,你空腹吃,一准会胃疼。”
顾颖鹿苦着脸:“我这会儿就只想躺着,不吃最好。”
岳少楠已经端了两只粥碗过来,往两人面前分别放下:“实在没胃口就吃点白果杏仁粥吧。周雪灵,你也得吃”
雪灵直抗议:“苦死了,不吃不吃。”看着岳少楠脸一沉,赶紧噤声,把白果拨拉到一边,乖乖的舀了几勺,还是放下,手指刚放到嘴边就被岳少楠一巴掌拍掉:
“啧又啃比粥还好吃”
周雪灵吐了吐舌头,手支到椅子上坐正了,假装没看到某人的眼神,只偏着头等顾颖鹿,两条腿还在桌子底下一前一后的晃悠。看到岳少楠对周雪灵那毫不客气的一掌之下,顾颖鹿这才留意他大概是有洁癖,难怪在医院时也不要她咬手指。
顾颖鹿到不觉得这粥有什么苦味,米粒已和杏仁一起熬化酥糜,白果很有嚼劲,配在一起,入口只觉绵韧芬芳的口感和滋味,不知不觉就全部吃完。又被岳少楠盯着她们坐了一会儿等食物入位,周雪灵已经迫不及待的想回去睡大觉了,岳少楠不许:
“你们白天那么个玩法,又刚吃完饭,走几步放松一下肌肉,别明天早上起来又哭爹喊娘的。”
刚溜达了几步,周雪灵寻了个空子就闪身跑了,还不忘回头冲岳少楠做了个鬼脸。岳少楠摇头说:“算了,不管她了。我们走吧。”顾颖鹿其实也累得直想趴下,但也心知岳少楠说的是正理,只得勉强跟着他继续散步。
草原上夜风习习,晴空灿烂,肌肉的酸累感在这样的缓步中渐渐舒缓下来。慢走了一会儿,岳少楠捡着一块丰密茂盛的草地拉着她一起坐下,抬头看去,是城市里稀有的天籁,头顶苍穹如一块巨大的黑丝绒铺陈在那里,被星辉将柔软的肌理反射出来。华丽丽的柔美松软,让她忽然有种想飞扑上去打个滚的冲动。笑着指给岳少楠看:
“你瞧,像不像一块儿天鹅绒呢小时候怕冷,到了冬天睡一晚上被窝都是冰凉的。冷的受不了了,半夜爬起来在家里四处乱翻取暖的东西,后来从妈妈的箱子底下发现一件天鹅绒的旗袍,摸上去软软暖暖的,是那种贴着皮肤的暖,就裹在身上再躺回去,再也不觉得冷了。没想的第二天一早妈妈突然回来”
忽然停住了话。
太久没有睡得那样暖和过,正做着香甜的梦,梦中妈妈温暖的手臂搂着她,轻声给她唱着儿歌。忽然被一把掀开了被子,寒意立即透了进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却没有来及看清楚妈妈的正脸。那一整天都只看到妈妈在不停的喝酒,呕心沥肺的吐。顾颖鹿把那件旗袍整齐的叠好,小心的往箱子里放着,一扭头,却看到妈妈面无表情站在她身后,怯怯的啜嚅:“我我冷的睡不着,就就妈妈我错了,你别再喝酒了,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那一瞬她似乎看到妈妈转身时手背不经意般从眼角拂过。
岳少楠只是看看她,对她说了一半打住的话并不去继续探究。四周静下来,岳少楠忽然从身上摸出一根烟出来,放在鼻子下转动着,火机在手里咔哒咔哒的来回拨弄,却并不去点燃。
顾颖鹿看他一味隐忍的动作,有些不忍的问:“循序渐进的戒不好嘛,这样多难受呢。”
“既然是答应过的事,当然要做到。”语气淡然,却很肯定。终是把烟收了回去。
顾颖鹿想起第一次见面的事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那次误会你,真对不起。你也一直不解释,就那么顶着黑锅啊。”
当时她跟魏东遥两个左一句右一句的,又哪儿给过他解释的机会。
岳少楠也只是笑笑,“你那会儿正气头上,我也不是没说过,你信了吗”只不过,后来也算扯平了。彼此误会。
顾颖鹿听到他的话有些赧然,小声解释:“嗯,当时确实很生气,那是我妈妈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那该是很重要的纪念吧。”并没有要她回答的意思。
顾颖鹿忽然想起来周雪灵的事,有些好奇的问:“对了,你到底用的什么办法啊雪灵怎么高考前突然就肯发奋了你不知道她有多恨数学,还居然会去考经济专业”
停了一下才听到岳少楠说:“她喜欢的人,在英国学的是经济专业。”
顾颖鹿对这个答案听的一怔。
等到若干年后顾颖鹿真正认识了那个去英国读书的人后,已一切不再。她知道林琛也曾试过几段感情,但总是刚刚开始就已无疾而终,孑然成为他的姿态,以他这样的风华,竟渐渐成为与绯闻无关的人。她因此曾问林琛:“难道找到感觉就真的这么难嘛”
彼时的林琛但笑看她,她听到他说:“大概是,再也找不到那样的仰望了吧。”
因爱而生的仰望。
成人的世界里,哪怕再单纯的愿望,也免不了会被附上太多的条件。就好像喜欢一个人,不因为他的能力,他的地位,他的成就,他的才华只是因为喜欢上了,所以就因为和他在一起的喜悦而仰望着他,以他为信仰的去努力跟上他的脚步。
这样的纯粹和盲目,是只有在他们那样的年纪才会发生的孤勇。
此后,就再也没有人能有机会说“长大后我就嫁给你”。再也没有人能来得及说“毕业后我就娶你”。再也没有。再也来不及有。
但在那个时候,顾颖鹿听到岳少楠给出的这句似是而非的答案时,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竟然听出了那话语背后隐隐的寂寞独忍。
又坐了一会儿,顾颖鹿渐渐神清气爽起来。跟岳少楠回去时路过棋牌室,往半开的门里扫了一眼,里面烟雾缭绕,魏东遥正对着大门而坐,跟他带来的三个美女竟果然是在里面打麻将。
魏东遥感到门口的动静,瞥了一眼,丢了个风头出来,提高声音向门外招呼:“嗳回来回来,都看到三卷一了你还走,是不是哥们儿”
惹得一众莺莺燕燕软语娇声的嗔他:“呦,魏公子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小家子气了”
仍是有人乖巧的跑出门来拉住岳少楠,“岳少,既然来了,就打两圈再走嘛,”
岳少楠本来也没什么事,征询的看看顾颖鹿。出来就是为了玩,顾颖鹿向他点了点头。只是她没打过麻将,岳少楠一边砌牌,一边低声细细的将规则讲给她。
打的是很基础的258将出风听,看他们打了两把已记熟了规则。岳少楠起身让开,说:“你来,输了归我,赢得归你。”
魏东遥看着顾颖鹿坐下来,教育她:
“人生啊,就是一桌麻将。一见钟情叫天胡,自由恋爱叫平胡,找情人叫暗杠,一个情人叫单吊,没有情人叫相公。勾引别人老公叫抢杠,和别人老公生小孩叫杠上开花。妹妹,这可真是国粹啊,哥哥今晚带着你好好切磋切磋。”
一屋子都是笑。起初岳少楠还偶尔帮她理一下牌,打了一圈后顾颖鹿把各种牌数默记熟练,渐渐已大概能算出上家要做的牌路,一时间上吃下碰,连连大胡。魏东遥起初还对顾颖鹿需要岳少楠援手嗤之以鼻,很快就发现不对。
魏东遥嘴里叼着烟,一边洗牌一边乜斜着顾颖鹿说:“清一色,二筒的将头,还敢卡二筒报听,手够壮的啊”
顾颖鹿头也不抬的答着:“下家留万字,两张一筒都出来了,上家碰三筒倒了一手牌。我都这个牌面了,也只能坚持着等二筒点炮。”
魏东遥有些惊奇,跟女人打麻将于他而言本来就纯属怡情,没想到顾颖鹿刚学就能把上下家的牌面估算到这个水平,难得的是她还能在这样绝地一搏的风险里,保持一种坚持到底的孤勇。
这才有些由衷的佩服:“行啊妹妹,快赶上我聪明了,有前途西西,去给爷端口水来。”
被点到的女子果然很贤淑的就将茶水递到他面前,魏东遥仍两手不闲的摆着牌,就着她手里的茶盏浅啜了一口。
西西并未换盏,也接着押了口茶,忽然看着顾颖鹿慢条斯理的说:“这位妹妹看着面生,岳少怎么也不给姐妹们介绍一下。”
魏东遥抬了一下眼皮,极快的向岳少楠扫了一眼。噼噼啪啪的几声就已将自己面前的牌砌好,垒牌的手指修长柔韧,动作极是干净漂亮,连顾颖鹿也看到有些入神。
听魏东遥“嗤”的一声轻笑,手指已勾在西西秀美的下颌上:“是不是非要岳少说出来到底谁是他心上人,你才死心”语气前挑后沉,看似轻佻,音调中却半隐着不可忽视的霸气。
“哎呀魏少,你坏死了我们明明都被你吃的死死的,哪里还分得出心去管人家的心头好是谁。”西西急忙撇清道。
“呦,那还不闭嘴。”看魏东遥说这话时明明是满目含春的语笑晏晏,偏偏那西西一听这句话,竟立即一副噤若寒蝉的神情出来,坐在顾颖鹿上家的女孩见状立即把话题岔开:
“魏少,这个上家的位置我可坐镇不住了,要不咱们换个风口”
魏东遥立即把手一招,示意那女孩坐过来,还真把自己换到顾颖鹿上家去了。又打了两圈,一直在顾颖鹿后面坐着没出声的岳少楠,忽然伸手把她的牌面一扣,说了句:
“不打了,这牌没意思。”拉了顾颖鹿起身就往外走。
魏东遥憋着笑,在后面紧着喊:“人家是觉得不好意思故意输回来点儿,你起的什么急”
顾颖鹿不明白岳少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只得被他拖着出去。
岳少楠走了几步忽然停下,看着她说:“下次想当活雷锋,先看明白面对的是什么人。”看着顾颖鹿一脸的不明就里,无奈又说:“都已经明摆着是合伙在做你的牌,你还自作聪明的送牌出去。”
“啊原来魏东遥是故意老在给我喂下家要的牌”这才反应过来岳少楠的话。
再聪明毕竟也还只是一个初阶选手,碰到魏东遥那种老江湖,本就不是一个段位的对手,开局时就已不过猫捉老鼠的游戏。
女人之间,尤其是漂亮的女人,在自己所喜欢的人面前,谁会高兴有人风头过她而夺走爱人的注目。顾颖鹿明白那几个女子心里的嫉恨,顾及她们的感受,一心想的是怎么把赌来的横财送还回去,却不自觉的就进了别人彀中而不自知,岂知自己的一切举动其实早就尽在高手掌握之中了。
对这个发现不是不沮丧。岳少楠看着她挫败的神情,眼底渐渐涌出意味不明的笑意。
明明是看得见的敌意,还在替那几个世俗的女人考虑着情绪。平时惹到她时总是看着她活像一只应激的刺猬,却终究只是一层对内心柔软的保护,心底那份小心翼翼的善良仍是不免落进岳少楠和魏东遥的眼底。
送到房间门口,岳少楠嘴角微微牵动,手轻轻抚在她肩上,柔声向她:“早些睡吧。”。
肩上是温情的一覆,恍如隔世的暖意,竟忘了说话,只能眼睁睁望着他转身渐远的背影。
一夜黑甜。
第二天已经实在骑不动马了,顾颖鹿和周雪灵只是牵着各自的马匹闲散的漫步,聊着女孩子的话题,时不时弯腰采撷着原野中的无名小花。顾颖鹿随手捋了一支草茎,轻咬在齿间,忽然来了兴致,放开马去吃草,拉着雪灵坐下,用草茎开始编织起来。绿色的草梗在她手里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周雪灵看着她随手编成的一顶微型草帽直拍手,奋力又采来许多,举着一捧狗尾巴草,不时递给顾颖鹿几根,看她灵巧的手指在柔韧的草梗间穿梭,两个人头挨着头在忙乎,眼见一只蚱蜢的雏形渐现。
都太入神,以至于谁也没注意到身后远远传来的嘈杂声。直到,回头时看到惊马昂扬而起的铁蹄。就在不及反应的瞬间,顾颖鹿已被一只手掌猛然推了出去,狼狈不堪的跌坐在一边,呆呆的看着两只健硕的圆蹄仍是腾空乱蹬,喉间长嘶不已,渐做哀鸣的退后了一步。原来是周雪涛已经套住了惊马,生生将它勒住。
顾颖鹿一动不动的呆坐着,尚未编完的蚱蜢从手中跌落,半空中草叶纷飞,视线穿过兀自挣扎的惊马。她看到,岳少楠用整个的自己护全在周雪灵身上。
第一秒,他推开她。第一秒,他也给出自己。在那样的一秒,她纤毫毕现的看到,他0.01秒间的冷静,和他在余下时间里所有的不顾一切。
惊马被迅速拉走,周雪涛迅疾的跑上前去查看妹妹的情况。他仍坐在那里,双手抵靠在膝前交握,并不理会周围。只有魏东遥奔到她的身边,顾颖鹿只是一动不动,只是呆呆的看着一个方向,视线终于与她相遇,有意无意的躲闪开,低了一下头,起身,转身。
魏东遥以为她是被马惊到了,说出来的明明是关心的询话,听到耳朵里却仍是一如既往的戏谑。其实也没听进去魏东遥到底跟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是任由他拉着自己走。
脚步踉跄,眼底仍只是他的倒影。
她看到了他的秘密。一秒过隙,冰火透心。她看到了他永远不愿面对的秘密。
但是,她已经无可救药的爱上了他。
生如蒲草韧如丝修
或许青葱岁月里人人心底都有着一个青梅竹马。顾颖鹿懂周雪灵为心中那个他的喜悦,也就懂岳少楠为心底那个她的黯然。那一瞬间,她已把什么都清楚的看进了自己心里。
回去时唯一没带任何女伴的岳少楠自然要负责送她,路上两个人仍是一如既往的极少说话。到了收费站,军车通行卡在副驾手扣里,顾颖鹿找出来递给他,岳少楠目光停在她手背上,一大片擦伤,应该是摔过去时蹭到的。带着歉意的问她:“还疼吗”
顾颖鹿抿着嘴摇摇头。皮外伤,再疼也是有限。
岳少楠放慢了车速,侧过头又仔细看了一眼,她的皮肤本来是毫无瑕疵的白皙,伤痕落在上面就更加触目惊心。他也不由吸了口气,神情里也透了自责出来:“对不起,我用的力量太大了”
“怎么会多亏你反应快,我谢你还来不及呢。”顾颖鹿急忙答道。千钧一发之间,他瞬间就计算出怎样才能把两个全救下来的办法,真的已经算是相当的冷静了。
推开一个,护住一个,却唯独放弃了他自己。大难临头时,世间又有几人能做到如此。
岳少楠沉默了一下,突然说了一句:“她喜欢的人,是我的兄弟。”语速很慢,仿若说的是这世上最艰难的一句话。
顾颖鹿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好一会儿,才小声回答他:“嗯,我不会让她知道。”
胸腔里却是在闷闷的发堵,她为他有些心疼。她不会让那个她知道。因为,她从来没能爱上他。不是早和晚的问题。而是他明明一直就在这里,她却从未想过要看进他一眼。她所有的快乐和悲伤,从她记事起就只在为另外一个人才牵动。
寥寥几字,涩涩半句,顾颖鹿已明白岳少楠的骄傲,也明白他宁愿湮灭自己情感的原因。
因为在乎,他能看到她最细微的表情;因为在乎,他才会为她能够发自心底的笑容而放手;也因为在乎,他才会输不起。更何况,她自小喜欢着的那个人还是他的兄弟。甚至连面对都来不及,他就已经出局。
那不如,永远不要叫她知道。
这样一个他不能去面对的秘密,顾颖鹿会为他收藏起来。
回到家里,没想到妈妈竟然也回来了,这才记起自己已是两夜未归了。赶紧向妈妈解释了去向,其实也不知道妈妈到底在没在听。讪讪的猫进了自己的房间,换衣服时不小心又刮到手臂上的伤。顾颖鹿嘴里轻嘶了一声,对着镜子验看了一下。
那一交跌的委实很结实。雪灵也有些擦伤,还被吓的不轻,周家哥哥为没照顾好妹妹而懊恼不已,去的都是世交子弟,一众人免不了都围着周雪灵团团转。魏东遥当时看到顾颖鹿手臂上的伤大惊小怪的,非找来马场的大夫给她打破伤风针。
一点擦伤就弄的兴师动众,顾颖鹿实在不愿意给别人再添新麻烦。反正伤的也多是看不见的地方,她把更多的伤情硬是忍了下来。现在才发现除了到处的淤青,当时没处理的外伤已经有些红肿发炎的迹象。
正在验看着,房间门响了一下,妈妈脸色不明的站在那里看着她。顾颖鹿急忙披了件外衣,有些不安的看着妈妈走进来。愣愣的等到妈妈手里有东西递过来,才发现是云南白药和碘酒。
顾颖鹿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看到的,这样想着,竟就觉得有些受宠若惊起来,忙不迭的接了。却听到母亲冷冷的声音说:
“不管做什么事,你自己心里都要有个度。”
毕竟是关心她的吧,赶紧听话的点点头。看到母亲已转身要走,急忙说:“妈,我考上t大艺术学院了。”
母亲的脚步却只是顿了顿,什么也没说的就继续往外走。顾颖鹿其实是见惯了她冷淡的背影,只是今天忽然有些心酸,心底一直拼命压抑的委屈翻江倒海的往外涌着,情绪也跟着强烈的起伏,看着那个漠然的背影,她终于喊出来:
“妈我到底是不是你生的”
手里正要带上房门,停下来脚步,顾玲兰转回身,平静的看着女儿。顾颖鹿已经哭的浑身都在发抖,声音抽噎:
“小学的时候,有一次我数学考了一百分,叶老师来家访,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床头有一袋大白兔奶糖。我高兴极了,把糖倒在床上,一颗一颗的数,一共47颗。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舍不得吃,存到糖罐里,每天晚上都倒出来数一遍。那是我第一次得到奖励。然后我就想,原来妈妈喜欢考一百分的孩子。于是我就很用功的学习,很努力的去考一百分,但是再也没有糖了。我还是很努力很努力的去考一百分,我告诉自己说,妈妈只是太忙了,她会记起来的。”
“有一次生病,你不在家,我也没有谁可以求助。我烧的很厉害,浑身一阵冷一阵热,很难受,也害怕极了,连倒杯水的力气都没有,渴的喉咙火烧火燎的,我就那么没吃没喝的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快要死掉了。手里却一直抱着你的照片,跟自己说,妈妈抱着我呢,我的妈妈就在这里陪着我呢。后来是叶老师发现我没去上课,打电话到家里来,才及时把我送到医院去,叶老师什么也没问,只是摸着我的头说,可怜的孩子。”
“可是我不觉得我可怜啊。即使我从来不知道这个世上是否还有我的爸爸,即使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个世上是否还有我的爸爸妈妈各自的家。因为在我心目中,我的妈妈是那么美丽,那么聪明,她懂那么深奥的书,还会画那么好看的画。我只是一心希望我长大以后能够像我的妈妈一样。于是我更加努力,因为我要追上我的妈妈。于是我就拿着你的照片一遍一遍的临摹,直到我能够只用几笔线条就可以勾勒出来你的韵致。”
“后来你偶然看到我画的画,我看见你笑了,你就站在窗边,久久看着我画的速写,屋子里落了一地阳光。你不知道你的笑容有多好看,所以我看到你嘴角轻绽的时候,还揉了揉眼睛,生怕是自己的想象。再后来,我发现家里渐渐多出了很多画画的工具。我就想,也许是因为我妈妈真的喜欢我画的画。于是我除了学习又多出来一个努力的方向。但是几乎没有人知道我会画画,因为我所有的画都只在给一个人欣赏。但是我再也看不到你笑。”
“高三的时候,我收拾屋子,偶然翻出来一张旧照片,看到后面的题款,我才知道,原来我的妈妈毕业于t大美术系。我想,如果我考进去,那就跟妈妈是校友了,多好。我想,那就是这里了。”
顾颖鹿声嘶力竭的哭,紧紧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手指关节泛着青白的颜色,指甲掐进肉里,仿佛有什么就要从自己的身体里消失,而她正徒劳的想留住它。录取通知书就躺在书桌上,抓起它,毫不犹豫的几把扯开,深深的哀恸。
“可是,不管我付出怎样的努力,不管我怎样咬着牙学习坚强,不管我怎样强迫自己去面对一个人的黑夜,不管我做了什么。妈妈,我用尽了力气,却换不来哪怕只是你一个眷顾的眼神。”
“妈妈,我到底是谁”
哀哀的抽噎,已用尽五脏六腑的力气。
顾铃兰蹲下来,默默收集着女儿脚下的录取通知书碎片。头很低的垂着,只能看到在地上忙碌的手指微微发颤。
等她直起身,仍是没有表情。乌丝如瀑的垂在肩头,更加显得颈如玉竹的修美。将四十岁的女人,皮肤仍是莹白细腻的闪着光泽,蝶翼般的长睫覆在两潭盈水秋波上,在她如玉的容颜上勾勒出淡淡的阴影,薄而坚毅的红唇如含晶莹。她的人就如一朵盛放的山茶,本是娇靡之花,却又透出掩不住的恬淡静好。
翦水双瞳凝望女儿哭的肝肠寸断的脸,有些怔忡。这孩子竟是几时长的这么大了只是除了皮肤,看起来真是没有遗传下来她什么优点,而且,还这么瘦。
眉头也跟着蹩起,声音仍是清淡,却已放缓很多:“你闹够了没有。”顿了一下,顾玲兰有些不太习惯的又问:“晚上吃过饭了吗要不要再吃点什么”
顾颖鹿哪里会不懂这是妈妈放低的姿态。鼻音哝哝的应着:“嗯,在马场吃过晚饭回来的。你呢冰箱里还有鸡蛋,要不我去给你蒸个蛋羹吧不麻烦的,用微波炉,中高火一分钟就可以。”
顾铃兰摇了摇头。转过身快步出了女儿的房间。
微波炉蛋羹。不知道她还有多少像这样对付必须独立生活的发明。
这个女儿,瘦瘦弱弱的外表,从小到大几乎连病都没生过,学习上也从来没让她操过心。她甚至一直以为天下的孩子大概都并不难带,直到今天才知道她这个妈妈究竟是怎么省的心。这么些年,这个孩子,她究竟是在怎样的如蒲草般顽强。
顾颖鹿次日醒来,果然又没有了妈妈的踪影。她知道妈妈半夜在她床头站了很久,她没敢醒过来。其实只要妈妈在家,她从来就没有真正睡着过,她太珍惜能够跟妈妈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
书桌正中意外的摆着被她撕碎过的通知书,用国画的方法在卡纸上重新装裱了,功夫细腻,几乎看不出碎痕来。难怪整晚都听到悉悉索索的动静。
起床梳洗了,路过厨房时闻到里面有浓郁的香味,循着味道过去,掀开盖子,竟然是一煲鱼片粥,米酥粥糜,温度正正好。顾颖鹿一低头,手背上溅落了大大的一滴水珠,“叭”的一声,在呼吸可闻的空间里异常清晰,渐渐化作看不见的水雾,和粥香一起飘散开去。
寂寞谁于予,昏昏又一年修
高三的暑假十分闲适,每天睡到自然醒,吃吃东西,看看电视,顾颖鹿很享受这种猪一样的生活。妈妈还寄来了一张明信片,虽然什么也没写,却从邮戳上第一次知道她在哪里。雪灵也常常会叫她一起去玩,打打球,唱唱歌,跟她那群哥哥党们也渐渐熟悉起来,最重要的是,他们即将都成为校友。没有比现在更满足的生活了,一切似乎都在崭新的开始。
沙发边放了一本克里姆特的画册,大概是妈妈忘记收起来的。顾颖鹿一直欣赏不来他的画,觉得颜色总是富丽璀璨的一片,太过金碧辉煌,美则美矣,却仿佛浮世绽放的昙花,让人不由自主就联想到下一秒的衰败。顾颖鹿不敢碰触他画作中那种浮华表象下压抑的强烈情绪。隔着窗帘外的夏日丽阳,慢慢翻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它的好来,那种酽酽的华丽,竟成了一种难以抑制的感染。起了临摹的兴致。
油画的工序不比版画轻松。找齐了工具,钉画框,固定画布,几乎是半天过去了,用松节油兴致勃勃的稀释了颜色,将底色恣意刷上去,再一层一层的用画笔画刀去堆砌雕刻。
有时候,爱,或许就是这样一种临摹的过程,从开始的细微到后来的粉身碎骨,一层一层的去覆盖,每一个阶段该出现的东西都没有任何理由消逝。只是,这尚还需要她去慢慢理解。
电话铃响,满手的油彩实在没法拿电话,用手腕才把电话勉强扶到颈间夹着接起来。魏东遥坏笑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
“呦,还真在家窝着呐大好青春还不抓紧时间挥霍,要知道它可是期货,你不赶紧平仓出局,难道还指望它能保值升值呢”
顾颖鹿有些奇怪魏东遥怎么会忽然打来电话,对他三句不离本行的话好笑:“我又不做投机价差,套期保值多稳妥啊等存够银子再仔细选支蓝筹股,以后还能定期分派优厚股息,这辈子也就圆满了。你看,多靠谱呢”
魏东遥又惊又乐,咯咯笑的说:“哊呵你不学金融真可惜了哪儿来这么一套一套的你也甭费劲去选了,眼前就有现成的蓝筹股。”
“那我更不能挥霍了不攒够风险资金,拿什么来接你的消息股。”
电话夹在脖子里时间一久,顾颖鹿说话也变的有点上不来气儿。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关注金融知识的,太深的东西自然是看不懂,日常最容易接触到的也只是这些证券方面的东西而已。
东遥已经注意到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气息不稳,问着:“你声音怎么怪怪的难道是扰了你的春梦”
顾颖鹿已经习惯了他的没正形,瓮声瓮气的答道:“可不就是,本来正桃花朵朵开呢,被你的消息股嗡嗡醒了。”
那头也笑,“醒了就下来吧,咱一起接着朵朵开去。”
有点不信的赶紧拖着电话线跑到窗边,顾颖鹿探头看下去,楼下果然停着辆敞篷跑车,副驾上还坐着个人,竟然是岳少楠。也真是两个遗祸万年的妖孽,再加上那车,路过的人都在不停的侧目。
顾颖鹿暗暗叫苦,赶紧招呼着:“哎呀你们怎么会跑过来了,还开这么烧包的车别在那儿招眼了,快赶紧上来吧,出电梯右手,502。”
开了门,两人一眼先看见顾颖鹿一身油彩的模样,罩着件蓝大褂,袖子挽起,袖口衣襟前蹭了不少颜料,满手也都是五颜六色,不比调色板上的少,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要让他们上来等,这样子一时半会儿还真是弄不干净。
魏东遥有些错愕:“你这是画画呢还是画人呢”
顾颖鹿吐吐舌头,说:“不都是你本来我一画油画就手忙脚乱的,你电话还来的那么是时候。”
魏东遥挑挑眉:“得,都是朕的错。爱妃,速去更衣接驾吧。”
岳少楠斜了一眼给他:“你满嘴跑什么火车。”
顾颖鹿也翻了个白眼,把他们让了进来。屋子里弥漫着好闻的松香味道,两人小心的绕过客厅中间的画架,都是第一次到她家来,房子半新不旧,客厅不大,但四壁书香,布置的简洁而明静。
魏东遥也有些好奇,四下打量着,仍是戏谑的口气:“唷,活生生的你可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活生生的女画家。你得送我点什么,这张画我预定了啊。”
顾颖鹿知道他也没什么正话,一边用胳膊把冰箱门肘开了,示意道:“家里就只有冰矿泉水了,你们自己拿吧。”看着向她过来的魏东遥,撇撇嘴说:“你干嘛了我就得送你画不过我正学篆刻呢,回头倒是可以刻个特四之印给你。”
“呦,那敢情好啊”魏东遥心情大好的问:“那特四之印是什么顺便让我长点儿学问呗。”
顾颖鹿巧笑倩兮:“就是特二之印的升级版。”话音未落,魏东遥已一口水呛在嗓子里。
岳少楠从进来就没什么话,只是安静的站在一组书架前浏览着上面层层叠叠摆放的碎青瓷片。
真正熟悉以后才发觉,和顾颖鹿最初得到的印象截然不同,岳少楠大多时候冷峻而沉稳,他身上带出来的距离感也并不是因为相熟或不相熟就可以轻易消弭。有时也明明看着他是在心无城府的畅怀着,可即使跟他亲近如周雪涛,也绝不会在这个时侯随随便便拍着他的肩膀说话。只除了魏东遥,看似对什么都漫不经心的一个人,脾气性格也都摆在那里,偏偏岳少楠在遇到他的时候就能十分隐忍的下去。
接触的多了,顾颖鹿慢慢发现,这两个人,其实一个是狮科,一个是猫科。压根就是一个量级的动物,表面上看起来总是不时就在用爪子去抓挠着对方,但其实只是彪悍猛兽间嬉戏的方式。谁都了解谁的岤门,但谁也没必要冒着两败俱伤的风险去触碰对方的底线。两个同样骄傲的男人,谁也不肯向对方承认他们之间的惺惺相惜和彼此欣赏。
这大概就是男人间的友谊和女人间的友谊最大的不同。正像“江山易改而本性难移”的道理,男人的友谊往往都要比女人的友谊来的持久,是因为前者是基于人格的对等,而后者是基于兴趣的相投。前者深沉,抛开身份地位而直指本质;后者清澈,一衣一饭都可能影响到外在情绪。其实也没有谁比谁更好,都是彼此间需要的慰藉。
顾颖鹿一边用松节油擦洗着手上的油彩,一边向凝神在浏览书架的岳少楠解释说:
“这些就是我妈妈收集来的青瓷片。每一块瓷片都是一个故事一段历史。”
这一排排的青花碎瓷片,从宋至清,上千余片,陪伴了顾颖鹿许多的清夜,每一片都仿佛从历史的尘烟里一一走来的冷艳的仕女,向她娓娓讲述着一段段哀婉艳绝的故事。这些瓷片,其实就是一路陪伴她长大的一千零一夜。
岳少楠含笑看着她,轻轻点了点头,却也并没有说什么。视线渐渐移到书架旁挂着一幅临摹徐悲鸿为孙多慈而作的睡猫,画作大款“不堪回首”,小款“寂寞谁于予,昏昏又一年”。
一代宗师,秋水绵绵,爱意暗露,尽藏画里文间。摹本作者题着“顾玲兰”的名字。岳少楠有些惊讶的指着作者名问:“这是”
“哦,顾玲兰是我妈妈。她本身是画中国画的,工作却是文化考古,所以经常不在家。”赶紧答着。
岳少楠听到她的回答却一时怔住,双手插在裤子衣袋里,定定的看着那副摹作。顾颖鹿迟疑的走近他身边,未敢打断他的沉思。许久才听到他似乎发出了一声轻喟:“原来是她。”
顾颖鹿一愣,已听到另一边的魏东遥“咦”的一声,还以为他要问什么,转身看过去,他却只是在研究手里的一方印章。见顾颖鹿回过头来看他,笑指:“顾妹妹,侣山水而忘年,这个我恰好知道,明代何雪渔的旧印,怎么就这么胡乱扔在地上白糟蹋了一代宗师啊”
顾颖鹿眼睛一翻,无奈答:“都知道是何雪渔的,还看不出来这是我摹刻的”
“嘁真迹在我外公书房里摆着呢。不然你以为我能认得这个我就是奇怪,你妈妈画国画,你怎么就学的这么杂呢你倒还理直气壮,摹了人家的东西就能这么乱丢难怪印章学得半吊子。”语气十分不屑,仿佛她这样真是辱没了斯文。见她一时无语,好心情的又说:
“不过胜在刀法硬朗,笔意苍穹,深得何雪渔的精神。既然已经在我手上,那就不客气了。”说着就要敛进衣袋里。
“别介啊,这是我没事闲闹着玩的,反正也是半瓶子水,你要真喜欢他的东西,等我出师了,下回认真给你做一个吧。”顾颖鹿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急忙阻着。
魏东遥嫌弃的瞥了她一眼,“算了,谁知道你出师得等哪辈子去了,就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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