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说沉知县兄长潋卿累年行商,攒得家资颇富,可惜早年丧妻膝下无子,单一个女儿,名唤琼真,爱得如珠似宝。
这位小娘子时常跟随父亲在外行走,养得性子百伶百俐,待到十叁四岁,莫说拨算珠理账,就是要她撑起间铺面来,也绝不在话下。
潋卿欣慰之余,又见女儿一日艳似一日的娇容,难免计较起她的婚事,只是那才高的嫌她铜臭,憨实的又惧她泼辣,来去几月竟无一人堪配。
那潋卿虽不以为意,一心要她顶立门户,却把个从小随侍的乳娘愁得昼夜忧心,逢着初一十五便要去进香许愿,盼着琼真觅一个良人,日后两心相悦,圆满安乐才好。
这一日正逢佛诞,主仆二人备了香烛牲礼,又唤一乘轿子伺候,一路晃晃悠悠,往城外去了。
一行人绕林过桥,眼见日头高升汗如雨下,正盘算着歇息片刻,却见一旁山头上冲下来一群蒙面大汉,手上白刃晃眼,嘴里呼呼喝喝,顷刻间便把一众仆从吓破了胆,纷纷抱头鼠窜去了。
慌乱间好一阵拉扯,免不得左脚绊右脚,把个轿子拦倒在地。可怜琼真心窍玲珑,到底是一介女流,软绵绵的身子颠将出来,一头磕上块石头,立时便头破血流,人事不知了。
那乳娘一个妇人,见这情状也只顾扑在琼真身上哭个不休,哪里有什么转圜的法子。好在还有几个善武的护卫,与那些山匪纠缠片刻,又把随身带着的财物尽数抛去,方才勉强护着主仆二人逃脱了出来。
这一回可谓九死一生,琼真负伤昏迷,长睡不醒。家人与她延医问药,又在花园拜斗,所幸心诚所致,神佛显灵,琼真倒也慢慢醒转。
只是那一磕到底伤了根本,淤肿难消,一双凤目自此失了光彩,竟再不能视物了。
她自己本是个好强的性子,如今陡遭此祸堕了心志,一连哭了叁日不止,听者无不伤心垂泪,叹她命苦。
而那潋卿眼见女儿郁郁消沉,日渐清瘦,想起亡过的爱妻,越发愧苦难当,整日里求医请药,不惜费去多少银钱。
哪曾想眼疾未愈,反倒引得许多杏林中人上门,皆是个毛遂自荐的意思。只是但凭他登门时说的天花乱坠,及至访实,都无甚医才。
其间有个姓罗的道医,惯来游走江湖,不知见过多少疑难,诊治之下虽也束手无策,却语态恳然,仙风道骨,潋卿便敬他几分,言谈间文辞切切,求告出路。
那道医见他一片慈父之心,难免动容,便叹道:“令千金之疾,若要它痊愈,非名医不能,在下学艺不精,有心无力,好在云游几载,见过不少能人异士,如今倒可为你指出条明路来。”
潋卿闻之大喜,当下便备齐酒菜,好一番答谢,宴上又听他细细分说,娓娓道来,方知那隐世高人乃是一方术之士,人称”湖上公“的,远居长江以南,太湖山水之间,素来喜怒莫测,踪迹难寻,即便是那有缘相见的,也大都无缘相识。
这本就是桩说不准又料不定的难为之事,换做旁人恐怕断不会信,只是潋卿救女心切,听了满耳已是信了十分,果真振奋精神做起打算来。
不出半月,清河县中的沉家商铺便通换了牌匾,偌大的宅院朱户紧闭,只留些许仆从留门看守,主人家早已将一应事务打点妥当,携着娇女并一队人马,南下投医去了。
此去山高路远不消细说,所幸那琼真自离家后眉目渐舒,随着父亲游历吴越山水,遍访前朝古胜,虽则依旧眼不能视,身有不足,倒也心怀开阔,常有笑意了。
潋卿满怀安慰,也留意着要寻那世外高人,心切难得。正是:殚竭心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话分两头,再说平江府吴江县内有户豪绅闻名乡里,主人家姓顾名佰岩,祖上原是太湖两山人士,假舟楫善货殖,来去风波间,惯走八方四路。后来家道渐殷,一代富似一代,传到他手里,已算得上平江府内头一个富商。
只是人无完人,这顾员外虽腰缠万贯富甲一方,却偏偏生了副极丑的相貌,不说臼头深目脑满肠肥,却也面貌粗陋身材五短。有那好事促狭的,便给他取个别号,叫做“顾百拙”。
本是个嘲讽的意思,哪曾想“红颜多薄命,福在丑人边”。他连娶七房,皆是那有才有貌的绝代佳人,平日里妻妾和睦,夫唱妇随,羡煞旁人。只可惜命中无子,前头虽也生了六个女儿,却迟迟凑不来一个“好”字,因而每每思量,以为有命,唯恐自身德行不修,天绝后嗣,平日里便将“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这八字视为箴言,少不得布粥施米,扶贫怜弱。久而久之,远近乡民倒都赞他是个一等一的大善人。
不期一日那顾夫人吴氏夜间发梦,周身迷雾环伺,转瞬却又拨云见日,有一玉燕自东南飞来,口中衔一桃枝,投入她怀中,再寻不见踪迹。及至醒转,那梦中所见依旧历历在目,更觉吞气馥郁,口舌生香。
吴氏心知这梦兆必有一验,倒也不曾与人说起。过了数月,果然贪酸嗜睡,日见惫懒起来。郎中上门搭脉,见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自是连声道喜,得了好大一封赏银。
如此怀胎十月一朝分娩,却是银牙咬青丝,绣鞋尽挨尘,辗转一夜方诞下个白胖男婴。只见他俊眉修目,耳圆面润,眉心天生一点红痣,不似凡夫俗子,倒如那座下仙童一般,引得众人连连称奇。
顾员外本有隐忧,如今得此娇儿,竟无半分像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只当是天可怜见,自己行善积德有了好报,故取侞名叫做见善,另有个学名,写成云昭二字。
自此以后,再无烦事绕心头,不觉光阴迅速,一晃十数载。
如今那小儿业已长成,果真是年少春衫,跨马斜桥。另有一诗赞他俊俏,不知何人写就,倒在坊间流传开来,正是:翩翩顾郎,琉璃之子,年十有五,如日在东。
只是这顾家公子纵有千般好,终被娇宠得过了。父母长辈自小溺爱,上头几个姐姐也一味偏袒,以至于文不成武不就,混成了脂粉堆里的常客,牌九场上的英雄。身边几个常来常往的同道,又有哪个真心待他?莫不是当面逢迎,背后奚落,只管叫他“善财童子”。
顾员外夫妇见他实在不像,虽有意管束,却终究硬不下心来。便是被气得狠了,也只能抚膝跺脚,长叹一番罢了。所幸他秉性纯良,倒也不曾惹下了不得的祸事来。
忽一日春深澄明,杨柳依依,吴氏拜客归家,路遇骤雨,便在近旁一处弃庙暂避,适见一个布衣草鞋的苦行光僧,孑然一身,瑟缩在一处打坐。
吴氏本有向佛之心,又见可怜,遂想施些糕饼银钱予他。哪曾想那老僧却推却不受,只躬身合十,称念圣号,含笑道:“女施主,当年那玉燕衔桃,投怀而来的贵子可已长成了?”
听闻此言,吴氏惊了一跳。她本是个聪慧女子,昔年梦兆未与人言,便是存了几分避祸锋芒的心思,万没想到今日竟被这素昧平生的光僧一语道破,一时思绪万千,心中长叹,欠身道:“老师父既有此问,想必早已了然于心……小儿顽劣,这吴江县中谁人不知?岂敢妄称贵子……”
老僧但笑不语,只将一枚红笺奉上,并无别话,披蓑携杖,孤身走入那愈轻愈缓的烟色雨幕中,踪影渐淡了。
吴氏目送他行远,回神间恍若梦醒,垂眸看向指尖拈着的这枚明蝶也似的纸笺,却见上面写着几行短偈,正是:
情劫易渡,美眷可期;得意逢妇,前程有缘。
——
我爱的顾小官人来了!预计下章解锁新人物,再炖点肉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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