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不仅程名铁青了一张脸,在场所有舵主的神色也接近死白。陆长兴能在螺州分舵安排眼线,恐怕其他分舵也逃不出此等命运。
“属下……属下……”程名解释不出来,只能拚命磕头。“帮主恕罪——”
“要我恕罪,你是承认记录造假了?”陆长兴接过新沏好的茶水,以杯盖意思意思地拨了杯中悬浮的茶叶,就搁上一旁的桌子。
“你是我外祖父提拔起来的老人,我就算不信任你,也会给你机会争取我的信任。机会我已经给你了,可惜你这头养不熟的白眼狼,我是完全不敢用了。”
“请帮主再给属下一次戴罪立功的机会!”程名死命磕,地板都见红了。
陆长兴不为所动。“人人抢着机会立功,我犯得着用你吗?来人,把他拖下去,今天就卸了他螺州分舵主的职位,告他怠忽职守、草菅人命,螺州分舵一干人等全数拿下,送理刑司听候发落,谁敢帮他说一句,我就成全你们兄弟之义,结伴一起走。”
漕帮事务攸关重大,一个疏失,就可能丢了几百条人命,朝廷甚至在刑部下建立了漕运理刑司,设置理刑主事,专门审理漕帮案件,一律从重量刑。
帮里人力从来没有足够过,能私下解决的,从不送理刑司,可见陆长兴对此事绝无转圜余地。
“帮主饶命,帮主饶命——”程名老泪纵横,厅内无人敢帮忙说话,全部头低低的,就怕成了陆长兴迁怒的对象。
“谢典远。”陆长兴喊了个名字,就见本人站了起来,什么话都还没说,两腿扑通地就跪到地上,双掌伏地,颤声喊着帮主。他侧头笑了笑。“急什么?我审你了吗?还是你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我这厉鬼找上门?”
“小的不敢。”谦词直接从属下变成小的,可见谢典远有多害怕。
“泉人找得如何了?”陆长兴拨了拨杯中茶叶,慢悠悠地问。
湖水不足时,只能凿井渠引地底水,故须多备一批掘井的人力,称为泉人。
“帮主饶命,泉人尚缺五千名。”谢典远想起家中老小,语带哭声。
“嗯,继续招募,起来吧。”陆长兴又点了几名舵主起来,各自问了几个问题,口头训斥有,但没再把人拖下去。“你们手上有分支走黄船的,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现在连泉人都找不齐了,万一河道淤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舵主全都给我卷起裤管挖泥去。”
黄船所走的货物全是当今圣上使用的物品,谁的东西都能误,独独不能晚了皇帝的东西。
“是!”各分舵舵主齐声回应。
“还有,你们要逞老大威风也别挑粮船,为了多贪几两通行费,扣着四、五天不给走,北方等着交卸粮食的码头各布了几百名士兵没事做,伙食费帮里还出得起,就怕管粮的仓场侍郎等不及,一旦上报户部,下回坐在这里的,就不只我一人了。”他以指轻叩杯盖,笑看满脸尴尬的分舵主们。
“国库规定的四百万石粮,连一半都收不齐,西北军队还在吃旧米,你们是有多贪呢?还是欺我年幼,以为我治不住你们?”
陆长兴左一句高高在上、右一句老大威风,一会儿户部、一会儿军粮,底下的分舵主们早就吓掉半条命,更不敢用去年的态度面对这位刚接手漕帮不到五年的新帮主。
想他初接手漕帮时才二十出头,每回见了面,总是敬他们一句叔叔伯伯,曾几何时已经成了一头猛虎,把他们台面下的龌龊事摸得一干二净,却吊着他们一口气不急着咬死,教他们如何不胆颤心惊?
“不管我说的对不对,好歹也吱一声让我听听,以前你们不是很爱反驳我,怎么这半年来,个个都成了锯嘴葫芦?”陆长兴轻笑一声,愉悦地看着众人发黑的脸色。
某位分舵主率先站起,向陆长兴一揖到地。
“属下……”他嘴里苦涩,有些难以开口。“属下必定全力辅助帮主,放宽粮船通行,尽速让粮食上京。”
“属下亦同。”另一名分舵主跟着表态,没多久厅内就只剩陆长兴一人坐着。
“记住你们说的话,只要我陆长兴有吃的一天,就不会饿着你们一顿。”陆长兴端起盖杯,就着已经变苦的茶水,抿了一口。“全都散了,回去做事。”
“是,属下遵命!”这一声,喊得众人耳朵生疼。
骆冰看厅内走得只剩下他跟陆长兴,这才忿忿开口。“老大,你不是挺恨这帮老贼的?我们又不是没证据,为何不乘机多换掉几个舵主?”
“我才在漕帮站稳根基,就迫不及待把舵主换成我的人,难免会寒了其他帮众的心,这事要循序渐进才好。”陆长兴嗤笑了声,双目半敛,喉中润着苦涩的茶水,从中找到一抹淡淡的甘甜。
“他们是我外祖父留下来的人,不是没有能力,坏就坏在不识时务,不懂何谓一朝天子一朝臣,搞不清楚现在吃的是谁的口粮,我杀鸡儆猴程名一人,够他们安分几个月,如果我这般反覆敲打还淬链不出这群人的忠诚,换掉他们是迟早的事。我都不急了,你急什么?”
“你没听过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吗?”骆冰想想又反口。“也不对,我怎么说自己是太监?我还要传宗接代衍香火的。”
“需要我帮你物色姑娘家?”骆冰明年就满二十,放在外面,早不知道生了几个萝卜头,都是跟着他南北闯荡误了时间。
“老大怎么没想帮自己物色几个?”不少舵主都想把女儿塞到陆长兴的后宅里,偏偏他在北方的故居里只有养鸡鸭,他就没动过成亲的念头吗?
“我的事是你能管的吗?”陆长兴扫了他一眼,听到厅外传来脚步声,这话题就此打住。
“帮主。”厅内走进一名长相神似骆冰的男子,虚长他几岁,气度更加沈稳,一进来就单膝跪在陆长兴面前。
“骆雨有事禀报。”
“说了多少次,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些虚礼。起来回话。”陆长兴手一挥,要骆雨起来。
平平两兄弟,个性南辕北辙。
“谢帮主。”骆雨知道陆长兴对他们兄弟诸多照顾,越是如此,他越要正身,不能放肆。“首辅曹大人托人来说了声,想看龙磐、号山、碧沙分舵于两年前的四月到七月,托送贵重物品的清册。”
陆长兴眉头一皱。“他想查什么?”
“据说丢失了件御赐的南洋红珊瑚,是两年前从老家托送上来的,想知道是哪名下人于何时托送,好继续追查。”
“丢了件御赐的东西,他还敢往外说,不怕杀头啊?”骆冰吃惊地喳呼一声,还以为当官的遇上丑事都遮遮掩掩的,首辅居然不怕这件事成了政敌弹劾他的筏子?“再说我们漕帮清册岂是一句话就能外流的?官府查案还得批文书下来给我们过目呢。”
“曹大人今年几岁了?”陆长兴突然问了件毫不相干的事。
“五十有八。”骆雨虽不解,仍恭敬地回了他的话。
“不到六十脑子就不中用了,是米吃太多,变成糟大人了吗?”陆长兴嗤笑一声,拿起杯盖,扣在指间里把玩。
“连骆冰都知道的事,曹大人居然不清楚。龙磐、号山、碧沙加起来起码有三十条分支,五百多个据点,他连老家在哪儿都记不清楚,人也记不清楚,时间也记不清楚,随随便便一个下人就能托送御赐的东西,你说曹大人是个清楚的吗?”
“这么说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不清楚了?”骆冰脸色丕变。“老大,你说曹大人是不是想陷害我们漕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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