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闵庭柯回话,书房的门已经被人从里面打开。
在闵庭柯的印象中,三哥闵庭析一直是副仪表堂堂的富家公子哥模样,偏又没有执绔子弟的流气,严肃内敛,做什么事都异常较真。没想到只隔了四年光景,他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人至中年,身材已微微发福,鬓边竟然有了几丝白发,原本漆黑的双眸也黯淡无光,显得格外苍老无力。
闵庭析突然见到他,虽愣了一下,却不惊慌,笑着问道,“睡醒了是不是我们吵到了你吃过早饭了没有”口气倒是和从前一样,温柔低沉,透着几分关爱。
闵庭柯是闵家的老小,年纪和他们这些长兄长姐差着一大截,虽说是姐弟,但自小到大都是被当成儿子照顾的。
闵庭柯接过小丫头手里的茶壶,温柔地说道,“你去做事吧。”等小丫头走远了,他才闲庭信步地走进书房,把茶壶放在书桌的一角,恭顺地答道,“突然换了床,我有些不大习惯,折腾到后半夜时才睡下。许是昨晚被大姐强塞着吃了不少,现在倒不怎么饿。三哥是什么时候来的昨天电话里说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哪有那么快如今只要涉及到洋人的事儿,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一年,没这些时日根本拿不下来,他们难缠着呢,什么事都要追在你屁股后面要个说法才行。”闵庭析打量了弟弟几眼,见他褪去青涩,沉稳内敛,举手投足间带着文人才有的淡定自若,宛如一颗精心打磨的宝石,璀璨夺目。他十分满意,连连点头,“四年不见,庭柯长高了不少,身子也健壮了。可见这男人到了年纪,还是要出去历练一番才行。”
一旁本来脸色不安的闵素筠听了,忙笑着插嘴,“历练了四年,也该够了。如今心已野了,再练下去,怕是飞得更高看得更远,更舍不得回来了。”她看了闵庭析几眼,故作感兴趣地问道,“老三,法租界那边又出了什么事儿”
闵庭析大概能猜到她此刻的想法,虽然觉得大可不必如此小心,但望着闵庭柯那张仿佛不染尘世黑暗的单纯面孔,还是顺着她的话道,“学生们又罢课了。听说前些日子法国领事馆的职员酒后驾车撞死了一名女学生,事后管也没管地跑了。如今既被查出来,岂有不乱之理那些学生们各个都像是打了鸡血,平日里没事还要寻些事来闹一闹,更何况有把柄证据捏在手里呢堵在领事馆大门口抗议闹事不说,还打砸了不少东西。警察厅赶过去抓了几个领头的,如今都关在监狱里。一边是法领事馆要求警察厅奉职严办,一边是学生集体抗议,要求警察厅立刻放人。警察厅长没了主意,报到上边。上头要我们拿个章程出来,看看如何解决,既要让法领事馆满意,又能安抚学生的情绪。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情非常棘手,一个办不好,就要闹出更大的乱子来,大家也都头疼呢。”
闵素筠叹了口气,“我不懂其中的厉害关系,只是可怜死去学生的那家人。这么艰难的世道,养活个孩子有多不容易,就这么死了,能不心疼吗”
闵庭柯却好奇另一件事儿,“我昨天翻看了报纸,既闹得这样大,怎么一个新闻也不见”
闵庭析苦笑道,“又不是什么好事,怎么能报道出去上头早就暗地里下了文件,要求各大报社都装聋作哑,不许生事。报社的社长也只好装作不知,写些能见人的东西见报。”
闵庭柯对这种行为相当不齿,闻言冷笑道,“可见如今的政府已经腐败到了什么程度,新闻都失了公正,只做歌功颂德之用,以后还有什么希望”
闵庭析道,“如今就是这样的世道,谁有什么法子人人都是这样活的,你也犯不着生气。何况这种局面,单靠一个人两个人的力量,是无论如何都扭转不了的。你既无力改变,只能顺应潮流。”
闵素筠适时插嘴道,“一大早的,快别说这些让人烦心的事儿。”她厌恶地撇了撇嘴,握着闵庭柯的手关心道,“我见张嬷给你包了馄饨,是用昨晚熬出来的骨头汤煮的,怎么不去吃几个”
“你昨晚喂猪一般塞了我那许多东西,只怕现在还没消化干净呢”闵庭柯微微一笑,想到刚才他们的对话,忍不住问道,“我刚才听了几句话,也不完整,到好像把我叫回来,是有事要做的”
闵素筠脸色一变,极度不安地看向闵庭析。
闵庭析走到书桌前,倒了杯茶捏在手里,犹豫了片刻,正要开口,闵素筠已经抢着道,“能为什么哥哥姐姐们想你了,你就不能回来一次难道真这么金贵,我们也请不动你”
闵庭柯不答话,明亮的双眸越过闵素筠的身子,直直地落到闵庭析身上。
闵庭析面无表情地走到前面来,“你既然听到了,我也不瞒你,正好趁机把话和你说明白。”
“老三”闵素筠一声尖叫,“我不许你说,你给我闭嘴”
一个一脸不解,一个一脸紧张。
闵庭析十分无奈,他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大姐。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能护他到什么时候”
“能护到什么时候,就护到什么时候。”闵素筠一咬牙,坚定地开口,“母亲离世时,特意拉着我的手再三交代,要我务必照管好庭柯。我在她面前拍着胸脯保证,她才了无牵挂的闭上了眼。如今你想让我食言不成便是我能答应,母亲也不答应。”
闵庭析听她提起母亲,倒好像这件事是他错了,母亲九泉之下不安生也由他而起一般。他眉头一皱,一团怒火瞬间涌上心头,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大姐一脸决绝的模样,一时反倒说不出话来,只干干地笑了几声。
闵素筠见他怒极反笑,有些歉意地侧过身子,将闵庭柯藏在了自己身后。
“好,那你就护着吧。”闵庭析一叹,转身就走,临到房门口突然扭头笑问道,“大姐,老九是你的亲弟弟,老六就不是了你为了庭柯,竟不顾他的生死吗”
闵素筠闻声一呆。
闵庭析打开书房的门,提步要走。闵庭柯听说事关六哥生死,吓了一跳,急忙追过去,“三哥,我不是那不经事的孩子,你有什么事,尽管和我说。”
闵庭析动了动嘴唇,看到书房里脸色惨白的大姐,心底油然生出几分无奈,原本满腔的怒火也顿时泄了气。闵家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他摇了摇头,强颜欢笑道,“没什么要紧的事,你才回来,别为这些没用的伤脑筋,好好歇着吧,回头再说也是一样的。我还要回办公室处理事情,就不留了,回头得了空再来看你。”又看了闵素筠一眼,这才头也不回地去了。
闵素筠一想到闵庭析刚才的话,只觉得天旋地转,头疼欲裂地倒在沙发上,手脚软绵绵的,竟然半分力气也使不上。
她看了看英俊优秀的闵庭柯,又想到不争气的六弟闵庭桉两个都是弟弟,手心手背全是肉,割舍了哪个她都不舍,可如今又该怎么办
闵庭柯慢慢坐到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抚,“本来说得好好的,怎么我一来,倒惹火了三哥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他不是和你置气,你不要多想。”闵素筠看着他一笑,只是笑容显得格外苦涩。
闵庭柯的直觉告诉他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大姐,家里到底出什么事到了这个地步,再瞒我也没什么意思,与其通过别人知道,还不如由你亲口告诉我。”
闵素筠缓缓抬起头,怔怔看着弟弟这张俊朗的脸,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庭柯,老六老六那个败家子我真是”还没等说完,已经扑在闵庭柯的怀里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闵庭柯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安慰道,“你若信得过我,就实言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总不能千里迢迢把我从海外叫回来,却一句实话也不对我说,真想急死我吗”
闵素筠吸了两口气,拿出手帕抹了抹眼泪,这才目光呆滞地叹道,“庭柯,我是最最不愿让你回来的,不想你看到乱成这样的一家子,只想让你安心留在国外,好好读书,毕业了谋一个好点儿的差事,讨一个互相爱慕的妻子,这辈子也就过去了。可是可是老三说,再这样下去,咱们闵家,就倒了”
“有这么严重是财务上出现问题了吗”闵庭柯急声问道。
“你出国没多久,父亲病重去了,等安置完他的后事,几个姨太太闹了起来,说话间就要分家产,因为这个,动了几次手,闹得不成样子。我是做女儿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然也没资格去争这个家产,但又怕闹下去太不成样子,让旁人看了笑话。毕竟闵家在上海也算是有脸有面的,出声劝了几次,都被指责说是任性护短,老六又怪我胳膊肘向外拐,我心灰意冷,索性不管了。就这时候,父亲的律师却过来了,原来父亲临死之前,早料想到会有这么一天,遗嘱也立好了。你也知道,当初买这块地时,差不多变卖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才硬凑出的钱。之后又要设计装修,着实费了不少。闵家的生意又越来越亏,一个月下来也赚不得几个钱,进账少出账多,到最后甚至开不出员工的工钱。家底薄成了这样,又有什么值得分的家里除了工厂,就只有乡间的几块祭田和一间祖宅。父亲把所剩不多的积蓄分成了几份,姨太太们各领一份,子女们又都有一份。几房姨太太每个月到这里来领三百块钱的生活费,大家这才平静下来。虽然都不高兴,因是父亲定的,又有法律可依,这才不情不愿的作罢。”闵素筠讲到这里,眼泪又流了出来,一边擦一边道,“父亲说,这房子安静雅致,适合你的性子,就留给你了。庭柯,以后这座宅子,就是你的财产了。”
闵庭柯倒不怎么关心这些,看着姐姐以泪洗面的模样,心疼地问道,“我问得不是这个,刚才听你和三哥话里的意思,好像是六哥出了什么事儿。你还没说,六哥到底怎么了”
“他是个不争气的,我对他早就失望透顶了。”闵素筠叹了口气,呜呜咽咽地道,“你三哥那头犟驴看不上闵家的这点儿底,死活不肯要,宁可跑出去从军都不接。父亲也是没有办法,虽说你六哥是个软弱没主意的,但好歹是正房太太生的嫡子,和四姨太所生的庭栛又不同,所以才勉为其难的把家业留给了他。从前谁不知道我们闵家的木材加工是上海数一数二的可家业交到了他手里,最开始那两年还算做得有声有色,整日窝在厂子里忙碌,你六嫂还特意跑过来跟我哭诉,说庭桉冷落了她,当时我还不住的劝慰她,叫她安心,说什么庭桉是做大事的人,不能为了妇宅牵住手脚。不成想到了第三年,你六哥不知发了什么疯,说是要扩大经营,整日请那些外地富甲客商满城的酒楼乱转,喝得像是红眼耗子一般,五日里倒有三日是不清醒的。那些客商也不是好东西,挑唆着庭桉学坏,没过多久就染上了大烟”
“大烟”闵庭柯惊叫道,“那东西可是要上瘾的”
“大伙谁不知道他自个儿难道不清楚你当他还是小孩子吗”闵素筠无计可施地叹道,“起初被我和你三哥知道了,也是打骂过的,他诅咒发誓,说是再不沾了,可回头就又跑到大烟馆去吞云吐雾。工厂那边找不到他的人,去了烟馆,准能看到他死狗一样躺在那享受。为此,我和你三哥没少想办法,却不见什么成效。他烟瘾一犯,就是用绳子捆起来也是能想办法跑出去的,有一次和你三哥挣红了眼,抄起桌子上的一个花瓶照着你三哥脑子砸去,害你三哥住了一个月的医院。”
“真是没想到”
闵素筠点点头,“谁能想到呢我们几个孩子中,庭桉是最像母亲的,温柔细腻,说话都不会太大声,可自从染了烟瘾,他就像变了个人,目光呆滞,看人时凶神恶煞,恨不得要喝血吃肉似的。烟馆也是黑了心的狼窝,专会看人下菜碟,原本三十几块钱的大烟,现在已翻了几倍,九十块钱也就够他抽两三回的。不必说,木材厂那边的钱都挪用在了大烟上,外面更是欠了一屁股债。”倒了几口气,这才无力的接着道,“当初父亲的遗嘱里写得明白,庭桉继承了家业,姨太太们每月要领的三百块钱,是从工厂账上出的。如今可好,不但拿不出钱来,工厂的人还追着我要工钱。起初我是想要拉他一把的,可却有心无力。一来他这烟瘾实在可恶,钞票水一样的往外倒,没个深浅。二来我问你姐夫拿钱,也不是那么方便,被他知道了这些事,总归是不好”
闵庭柯见她一脸无奈,自然明白她的意思,“大姐夹在中间,很难做人。”
闵素筠见他理解自己,感激地一笑,“我是长姐,但凡有一点儿能力,也要为你们几个弟弟使出来,只是庭桉实在不争气。今年年初,他因抽大烟和几个地痞闹起来,推推嚷嚷的也不知怎么就失手用剪刀刺死了一个地痞。若是平常的地痞也就算了,多少是能用钱打点的,偏这地痞是给孙家人养着的。”
“孙家”闵庭柯疑惑地问道,“是哪个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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