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丞妆》〇〇捌◇舅舅

  闵素筠接过茶杯,忍不住笑道,“往日问我是因为真佛不在,少不得要我拿些主意,如今正主都回来了,你干嘛不去问他”
  张嬷听了有理,拍着自己的额头道,“我从前还不服老,如今却越来越蠢。”慈蔼地望着闵庭柯,“小少爷,您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和我说,好容易到家了,什么都要可着你来。”
  闵庭柯刚喝了两口茶,“你也说这是家里,就不要太见外再拿我当客人了。我在国外这四年很少吃中国菜,洋人的食物也吃不惯,在那边时常想念张嬷的手艺,只要是你做的,我全都爱吃,所以不用问我,你就看着办吧。”
  说得张嬷又是心疼又是激动,“可怜的小少爷,也不知这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我这就去厨房张罗晚饭,再给您熬个鸡汤补身子。”也不等两人吩咐,快步走了。
  闵素筠看着一笑,“只要关乎你的事情,张嬷都是如此尽心尽力,有她在老宅这边,我才能放心。”她捧着茶杯,有些歉意地说道,“你姐夫贵人事忙,好久没回乡下去了。这次回去,少不得要祭奠祖先,再处理些琐碎的杂事,怕有些日子回不来。你刚回国,我原是不想走的,多陪你几日,可你姐夫说我不去是不合礼数的,我只好”
  “原就应该这样。”闵庭柯很懂事的点了点头,“我正好要和你商量呢,寻个妥当时间,我想去给爸妈扫墓。”
  这虽不是大事,却是必须要做的。不然落在有心人眼里,只怕要传闵庭柯崇洋媚外,忘了祖宗留下来的礼数。
  如今上海滩无风还要起浪,要是让人讲究起来,唾沫星子也是能杀人的。
  关乎弟弟的名声,闵素筠正儿八经的点了点头,“这是肯定要去的,你回来前我就和你三哥提过。原计划等你歇两天就出发,却没想到他手下出了事儿,整日开会,我这边又要陪你姐夫回乡。好在你才回来,这件事却也不急。爸妈在天有灵,也只会心疼你,不舍怪罪。就等你三哥的事情了了,到时我也该回来了,正好一齐去。”
  闵庭柯嗯了一声,老老实实地答应了。
  闵素筠见他这样懂事十分喜欢,轻轻放下茶杯,从身旁的手提包里抽出一个牛皮信封放到桌上,“这是姐姐给你的一点儿零花,你留在手里,要吃什么要买什么,自管去就是了。”
  闵庭柯脸色一红,急忙推了回去,“姐姐,我有钱的,再说又不出门,也用不上。”
  听了他的话,闵素筠眉头一扬,不高兴地说道,“你手里能有几个钱,虽在国外做了几份工,但那边生活难,物价高,我虽不常出门,但也是知道的。从前父亲在时,家里条件好,吃的玩的都捡最好的给你,如今家里不行了,虽及不上从前,但好歹也是我的一点儿心意,你还要跟我客气吗刚才也不知是谁,还说到了家不见外的怎么翻脸就不认人了”
  闵庭柯知道再拒绝,她还要继续啰嗦下去,于是就领命地点了点头,把信封接在手里,“那就多谢姐姐了。”
  闵素筠白了他一眼,“稀罕回头叫裁缝到家里来,给你置办几套衣裳,你身上这几套已经旧了。”
  “也没那么麻烦,还是可以穿的”话还没说完,闵素筠眉毛一挑就要开口,闵庭柯急忙改口道,“但始终不如新衣服好看,还是姐姐想的周全。”
  闵素筠这才心满意足地笑了起来。
  还要再说,电话就在这时响了。
  闵素筠离电话近,伸手就接了起来,“您好,这是闵家谁,是素筵怎么这个时候来了电话”侧过脸冲闵庭柯做了个“七姐”的口型,对着电话又说,“是,我正和庭柯聊天呢早就吃过了,这都是什么时候了你再晚打一会儿,我们都要吃晚饭了是,那好,我把电话给他。”说着,把话筒递了过来,“是你七姐,惦记着你呢,要你听电话。”
  闵庭柯站起来凑到电话前,“喂七姐。”
  “庭柯,怎么样,旅途辛苦了吧”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略微沙哑的女音,“我原是要去接你的,可是家里突然出了些状况,一时脱不开身,等我回头有时间过去看你”
  “好的,姐姐。”
  “上海这些年变化挺多,回头我带着你四处转转,拣些好吃好玩的介绍给你。”闵素筵似乎累得不行,声音也是有气无力的,电话那头突然传来几声汽车喇叭响,闵素筵微微一顿,急忙说,“那先这样,我去忙些事情,等得了空再给你打电话。”
  “好。”闵庭柯答应完,听那边已经分秒不误地挂了电话。他缓缓放下听筒,疑惑地问道,“七姐最近怎样我听她声音好像十分疲惫。”
  “你回来之前我才去看过她,好像是怀孕了。”闵素筠喝了口茶,“才几个月,我不敢让她折腾,就没让她过来迎接你。等回头有空,我带你去探望她。”
  闵庭柯惊喜地笑道,“这可是好事啊,姐夫也很高兴吧”
  “徐予墨”闵素筠不屑地轻哼了一声,“变脸如翻书这句话我从前是不信的,但在他身上,却不得不信了。从前闵家得势的时候,你不是没见过他对你七姐有多好,当真是捧在手上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连带着父亲和我都被他的嘴脸蒙骗了,以为你七姐跟了他,这辈子总归是不用吃苦了。他当初是什么东西教育厅下面一个小小的文员,说出去真是要笑掉人大牙的,偏你七姐人傻,也没什么看人的眼光,就喜欢上了这酸兮兮的东西,我虽不喜欢,但也不好阻拦,毕竟当时你姐夫出身也不高。说多了,她又搬出我来做榜样,那时我和爸爸的关系才有缓和,不想再起纷争。如今日子过了这些年,咱们闵家也眼见着要倒了,徐予墨却抖起来了。他连升了几级,现在已经是副局长了,只等局长到了年纪退休,他就彻底翻身了。该着是他起势的时候,新上任的总理大人是个主抓教育的,我在报纸上看他说什么教育为本,国家实力要体现在教育上云云。如此,徐予墨也算是跟着沾了光,现在可不得了,教育部是油水很大的地方,他意气风发,看人都是用鼻孔的。”
  “那他对七姐如何”闵庭柯问,“还很好吗”
  “不过是碍着面子,没有离婚罢了。”闵素筠哀伤地叹了口气,“你七姐年纪大了,早不是当年风华正茂的时候,她自己的肚子也不争气,头两胎都是女儿,徐予墨已经是很看不上眼了,只看着第三胎吧,若还是女儿,徐予墨肯定是要翻脸不认人的。”抓过闵庭柯的手,细细的端详了一阵,“庭柯,你在国外这几年,是不了解国内状况的,一没钱二没势的人,在上海是活不下去的。”
  想到刚才电话里闵素筵疲惫不堪的沙哑嗓音,闵庭柯神伤地垂下头。
  “哎,瞧瞧我,不自觉的就说起这些不开心的了。”闵素筠不忍见他这样,拉着他在自己身边坐下,“刚才出去走了一圈,怎么样跟我说说。”
  两个人闲谈起来。
  还没等到晚饭时分,来接闵素筠的车子就到了。一个年轻挺拔的身影缓缓走了进来,穿着当下十分时兴的中山装,短发如削,趁显得五官分明,模样更是随了闵素筠七八分,十分英俊。
  闵素筠远远见到他,十分欢喜地笑了起来,“书页,怎么是你来了”
  梁书页恭敬地向母亲行礼,举止得体,很有家教,“父亲说舅舅难得回来,不巧老家那边又出了事儿,怕舅舅多想,他自己因生意太忙走不开,所以派我过来跟舅舅解释,要舅舅不要往心里去。等忙完了这些事儿,他亲自过来给您请罪。”说到这里,又向闵庭柯行了一礼,有些不自然地叫道,“舅小小舅舅”
  口气十分尴尬。
  闵素筠教训道,“舅舅就是舅舅,什么大舅舅小舅舅的。白读了那些书,从哪儿学来的规矩”
  闵庭柯大概能够理解。
  书页本来就很敏感,又极要面子,要他管一个和自己年龄相当的人叫舅舅,确实不容易启齿。他微微一笑,起身道,“很久没见到你了,没想到出落得一表人才,难怪姐夫会派你来说情。你回去和你父亲说,要他别拿我当小孩子,怎么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要他只管去忙正经事,等闲了有空时,叫他摆上一桌席,好好招待我就行了。”
  闵素筠满意地点头。
  梁书页却恭敬地答道,“这是一定的,父亲还说,舅舅是从国外回来的,一般的席面怕是不合心意,因此说要去法租界那边新开的西餐厅呢。”
  丈夫看重自己的弟弟,闵素筠也觉得有光彩,听了笑着说,“哟,那地方只怕不便宜,不过庭柯难得回来,也是该放他一次血的。”
  梁书页笑了笑,没有接口。
  闵庭柯道,“快和你父亲说,我在国外几年,如今就惦记着中国菜,那些刀刀叉叉的碰也不想碰,倒要浪费了他这番心美意。”
  梁书页点头道,“我早该想到的,既然舅舅这样说,回头我去寻一家老字号的酒楼定个包厢,我们一家人好好聚一聚。”
  “正该这样。”闵素筠十分高兴。梁书页就趁机向母亲使了个眼色,“妈,车子还在外等着,父亲的意思是要您回去收拾收拾,明儿一早就走。这边若是没别的事儿,咱们就走吧。”
  闵素筠答应了一声,“庭柯,我们走了,你好好歇着吧。”闵庭柯坚持亲自送到门口,看着母子二人上车,这才折返回了客厅。张嬷闻声走了出来,“小少爷,大小姐走了吗”
  “是的。”闵庭柯道,“你有事找她吗”
  “我能有什么事,不过是饭菜做得多了。她若走了,只怕要剩,有些可惜罢了。”张嬷说完,闵庭柯就道,“怎么会剩宅子里还有这么多人,叫他们一起来吃。”
  张嬷惊讶地说道,“那怎么行我们都是做下人的,可糟蹋不得这样的好米好菜。”
  闵庭柯笑道,“剩了岂不更是可惜”
  等晚饭时,他每样菜只留了一碗,剩下的都让张嬷分了下去。张嬷无比感动,心中暗想:小少爷到底心善,这样好的人物,不知将来要寻个什么样的妻子
  吃过晚饭,闵庭柯坐在客厅里听音乐。从前闵家时常举行舞会,所以留声机是一定要有的,只不过许久不用,唱片都蒙上了灰。闵庭柯找了两张音乐舒缓的旧唱片播放,美妙声中,他靠在沙发上,禁不住想到六哥那张消瘦的脸。
  不过四年而已,六哥怎么就变成了这样他甚至还能想到从前六哥在老宅里来来回回的身影,总是那么的优雅得体
  一首曲子没放完,电话铃打断了闵庭柯的思绪。他以为是姐姐不放心,又要交代什么,顺手接起来,客气地说道,“你好,这里是闵宅。”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爽朗的声音,“是闵先生吗”
  声音十分熟悉,闵庭柯仔细一回想,竟是唐氏兄妹中的妹妹唐新夏。他连忙答应道,“没错,是我。唐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儿可是遇到了麻烦”
  唐新夏笑着道,“没想到闵先生还记着,我以为您早就忘了呢。船上偶然结交,得您照顾,原不该再有所求的。只不过我和哥哥到了举目无亲的上海,认识的人也只有您了,实在没有旁的办法,少不得还要求您。”
  闵庭柯忙道,“你不用见外,有什么事只管说就是了,只要我能帮的上忙,一定会不留余力的帮你。”
  “我和哥哥原是要去汉口的,如今船票难求,想问问您,可有办法买到船票”唐新夏说完,又笑着补充道,“我知道闵先生是急公好义乐于相助的好人,我们求的冒昧,您千万不要怪罪。若是买不到,也不用强求,我们另想办法就是了。”
  闵庭柯才回上海,认识的人有限,这件事肯定是出不上力的。不过三哥闵庭析如今在政府部门工作,如果求他,倒是还有可能。他想也没想地答道,“我来尽力想想办法,但也不敢保证就能办到。”
  唐新夏道,“您没有一口回绝,我和哥哥已经很感激了。”
  “你们现在在哪里落脚我有了准信怎么找到你们”闵庭柯问完,唐新夏就说,“老城厢这边有家同民会馆。小地方,门面也不大,却不知道您清不清楚”
  就算闵庭柯不知道还有福生那小子,大姐既然把车交给他,福生肯定是认路的。他嗯了一声,“那你们先安心等我的消息吧。”
  唐新夏好一阵感谢,挂上电话,冲着公用电话亭一旁的唐新培笑道,“怎么样我就说该拜托闵先生吧他想都没想的答应了,早知如此,就该先打电话的,何苦让我白跑了许多趟。”
  唐新培一脸尴尬,“我们相识不久,怎么好舔着脸去拜托人家”
  “谁与谁是生来就认识的人与人交往,就是个过程罢了。没人往前迈一步,都成了街上互不相识的陌生人了”唐新夏还要再说,唐新培已经嫌啰嗦的认输,“是你对,全是你对,这总行了吧”
  唐新夏嘿嘿一笑,得意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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