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宁夕落在古道上,原也无什么行囊可拾,只携了池萏梅早先为她备着的衣饰,理了理方才溅在身上的血迹。便也算好了。走至前厅,却见一眼生男子,领着二从,与洛青、辰昕坐在案旁。
洛青辰昕想是听了他带来的消息,脸色沉得难看。
男子身着黯红衣袍,长发简单束在身后,年纪看上与洛青两人相仿,桌边靠着大刀,一听声响便抬起头来。男子眼神原是凌厉,见了星宁夕,忽然定神般,盯着她直瞧,原就几分倜傥的俊脸,勾起一抹浅笑。
为他瞧得极不自在,她撇过头向洛青揖道:「堂主既还有事,我先到外边儿等着。」
「等等。」洛青抬头望她,道:「这是西一堂防卫总长夜阑,近日…地门又有些动作,岱山南城两处入山古道,各安些人守着,你看可好?」又转向夜阑,脸色冷峻,道:「这是星门主。你敛些。」
夜阑闻言并未敛些,仍是盯着星宁夕直瞧,笑得益发深沉,起身一揖道:「夜阑失礼。」
星宁夕微一点头,并不抬眼看他,道:「要守岱山南城,人不用多,阵法却要些。」
辰昕向夜阑道:「阵法…?这你倒在行,大长老阵式可是少有人能敌。」
「师父阵式自是高深,岱山门也不遑多让,他们北关一向以阵守着,从来也没人能破。」夜阑说着,一步戚向星宁夕,眼神直勾勾望着她,笑道:「星门主若能留下助我,想必如虎添翼。」
星宁夕为他笑得背脊发凉,退了一步。
洛青站起身来,铁着脸沉着气道:「夜阑,星门主受了些伤,岩靖峰现在生着火要她的命,她得先同我们下兰台,现下便要动身。你领些阵法较的部下,到各处安排,盯住岩靖峰,莫让他势力出了南城,我们到兰台会会长老后,再做规划。」
夜阑闻言,转过身,按礼向洛青淡淡一揖。
洛青再道:「你先去吧。此番未得空与你多谈,下回捎好酒待你。」
夜阑一笑,道:「好。我等堂主好酒,这里你放心。只是我纵能绊住岩靖峰一时,要攻下岱山门却是不可能。他若另有图谋,还须堂主尽早上来,与他把事情讲明了。」
洛青道:「我明白。」
夜阑又一揖,转身要走,行经星宁夕旁,一双眼又直勾勾盯上她,笑道:「我还记得,你叫星宁夕。」
她别过眼去,碍着洛青面子,微点了头,神情间多了些不快。
夜阑再笑道:「你的名字,与美貌般配。」他戚近她,伸手便勾起她长发,轻声道:「还有这袭香气,很是醉人。」
她一惊,往后连退两步,沉着脸,默不作声。
夜阑一笑,扬长去了。
方才杀了一场,回来又被轻薄一回,心底颇不是滋味,亏得她在门内几番历练,修养倒不太差,心下虽脑,脸上仍撑得冷静。
辰昕一叹,向洛青道:「你这回做得忒差。」
洛青被夜阑搅得当胸郁郁,正找不到出口,皱眉愤道:「什么差?」
辰昕一笑,并不答话,转向星宁夕道:「你别介怀,夜阑生性风流,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也要生得够好看,他才瞧得上眼。」
星宁夕瞟了他一眼,这是安抚自己来着?她一股怨气未平,神色淡淡并不搭话。
四人上了路,自岱山南城续往南下兰台,一路逐渐暖和,地势渐低,林叶渐阔,远处已能见平壤沃野。或有夜阑挡着,一路不再有地门人追上,终行至木子河畔。
「堂主,见到水岸了,我下去找灵蓟!」星宁夕甚是欣然,跃身下马。
洛青看看天色道:「云低又厚,就怕有雨。」见星宁夕如小鹿般轻灵而去,只得起脚跟了上。
小草一跃下马,也想跟去,辰昕伸手拉住,道:「你就别跟,在这顾马。」
小草噘嘴道:「为什么啊?让两个病人去。」
辰昕道:「你去也不懂,跟着惹麻烦。」环顾四周,水幅辽阔,青草短密,靠林水岸有座石亭。道:「就去那儿等。」
「星门主!」洛青喊着,几步跟了上去。
星宁夕闻声回头,见洛青跟上,道:「堂主怎么跟来,你的伤不好淋雨。」
洛青道:「那灵蓟为数不多,我知道生在哪处。」
他领星宁夕沿河岸行,行了不少路,才终在蜿蜒的离岸找着几株。
星宁夕细细搜着,将几颗嫩绿带紫的厚实花苞,折了下来。有些惋惜道:「这数量,委实不够。」
「无妨,这灵蓟得靠仙气落种,在这儿自是长不好,我在兰台试着植了些,干货仍有不少。」洛青在旁随意折了些枝叶,又剪了些蕨叶和野草。
星宁夕挺是歉然地看了看他,道:「就得让堂主再等…,这地门之伤,很是难受。」她瞧着几株有些颓靡的灵蓟,微运了些内息笼上,忽有些忧伤:「昔日在岱山,这灵蓟全赖花门护着,如今师父和我都不在了,那些植草,再没人照顾。」
洛青看她又一脸忧沉,想宽慰她:「我那几株灵蓟,长得倒也不差,兰台温暖,若能得你这身灵气照拂,不定,生得比在岱山更好。」
星宁夕听他意有所指,微微一笑:「到了兰台,我帮堂主瞧瞧。」说着,将花苞悉心理了理,又取出锦帕覆着,了起来。
洛青望了她半晌,认真道:「你…若想找人说说,我可以陪你。别一个人躲着哭,郁结肺腑,总是伤身。」
星宁夕听他一番话,抬眼希奇看着洛青,他深遂双眼正望着她,眼神十足温柔。
她有些无措,忙低下头去,找那灵蓟遮掩遮掩。最近怎么了,这些人总爱一双眼盯着她瞧。
洛青又恢复一派自在沉稳神色,随手整了整他攀折的野草,道:「这些该够了,我们走吧!别让辰昕他们等太久。」
话声甫落,天际响起大雷,豆大般的雨点随之落下。
星宁夕急道:「不好不好,这雨怎下得那么快,我在岱山少见急雨,堂主你余毒冷寒,不能淋雨。」
洛青看看四周道:「山壁上有岩穴,我们避避,得离河面远些。」
两人汲石而上,找了一处避雨。这一耽搁,两人衣着已经略湿,洛青只感周身体寒萦绕,瑟瑟发起抖,想要运气相挡却是艰涩,从前却也未曾如此。
星宁夕见状,拉过他手量脉,皱起眉,犹豫道:「堂主这身外衣都湿了,还是…先除了吧,我帮你运运息。」
洛青连忙摇头道:「我还行…怎敢劳烦门主。」被她柔柔的手一拉,又见她微湿的发与面上还缀着水珠,沿颊滴在她衣襟上,他有些紧张。
她不太明白他那颗男儿心,门人从不敢正眼瞧她,父亲守她甚紧,从也不与她谈论男女之情,她但有几分自知生得貌美,至终也不过就同岩靖峰相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惹人眼目。
她看着他,只有些受伤道:「堂主,莫非你也防我?」
洛青愣道:「我不是防你…只是我…。」只是他一向刀枪箭雨,身旁一众兄弟,何时消受过此等温柔辞令,其实不过把脉运息,也没什么,不晓得为何,她做起来,便叫他浑身紧张不自在,他几乎反省起来,自己有些心思不正。
星宁夕着急道:「灵蓟未及入药,现在淋了雨,寒气积缠不散,往后就难治了…。」
洛青拗不过她,那寒气实翻腾得厉害,只得依言除了外衣。让她运息,她气息甫碰着他,他身子一僵,一脉气息极为不顺。
「堂主别挡…。」
洛青只得依言放松,忽觉她内息温柔如河,旖旎如花,带着暖意,从后背直护左臂,半刻又输往气海。不若秦潇与辰昕的方刚厚沉,仍是绵延如缕,十分缜密,和那日淡淡扫过,护着她的花息,很是不同。洛青暗自惊奇,感到紊乱气息渐平,体内寒气渐散,就连留下的外伤口子都淡了不少。花香弥漫,有些醉人。
半晌,星宁夕方撤掌调息归位。
洛青定定心神,希奇道:「星门主,你运起内息,颇能疗伤,是花门经,还是你一身仙质使然?」
星宁夕嫣然一笑:「都有。前些日子我身子弱,相助堂主不多,如今倒好些。」
洛青道:「你若开间药房,大抵天天门庭若市。岱山仙地,果然很不一般。」
星宁夕摇摇头道:「岱山少数门人有些仙质,但毕竟不是仙,就是有些异能,都还需辅以咒术修炼。花门与森门经都以医伤为主,我这身白棠花香有些疗效,似我这般,可练得轻松些。但那医伤的内息,究柢是替了那受伤的人,用内伤消耗去换,用多了,需得闭关养神,开不得药房的。大地本自带疗愈力,尤赋以花草之形,还是这门学问好用,堂主也懂不少。」
洛青一愣,道:「这么说…岂不伤你身子,你大伤初愈…。」
星宁夕亦一愣,心想自己怎说出来,忙挥手道:「不过驱个雨寒…,算不得什么伤。」
洛青瞧着她,正色问道:「只是趋个雨寒么?我却感觉连寒冰掌的戾伤都好了。」
他不笑的时候,挺有堂主威仪。就是她一介上门主,气势还逊色几分。她看着他,只得诚实道:「寒冰掌伤很是不适,前些日子又着了针,这冷雨一浇,万不能拖…。屡让堂主涉险宁夕很是过意不去,我自然一起疗了。」又笑了笑,道:「这本是应当为堂主做的。」
她一笑,又宛如初春融雪。他心跳怦然,忙别过头去,道:「多谢。但…可没有下回。」
他有些懊恼,想着辰昕的话,自己好像真有些上了心,她一颦一笑,很是叫他在意。
雨,不停,岩穴不大,二人并坐微抵着肩,洛青犹豫着道:「你…冷么?我瞧你也淋了些雨。这里太小…又生不得火。」
星宁夕摇摇头,道:「我不怎么怕冷的。」
洛青心想,那就是有些冷了。他素来正直,也想不出法子,总不能叫她挨过来些,也不能叫她除件衣裳。只能回去,再帮她备些祛寒暖身的药了。
两人沉默着,还好隆隆大雨声稍掩饰了紧张。
好像应该说点话…,没什么经验和姑娘家谈天,一想到说话,洛青道:「门主,你似未曾出过山门,可认得这木子河和兰台以南的安南河?二者为西疆中平原重要水道,直往西海,是月盟整治的要点,我们近年,重要的会务,不在用武,而是疏通贸易廊道、整治河道与开拓西海海滨可用土地。此外,在兰台与乌尔两城,城里生产供给会里所需。这些,我与辰昕接堂主十年来,算是有些成效。这也是拜星前君主过往慷慨相助之故。你…对西疆了解多少?。」
这是考自己来着?星宁夕听他一本正经谈起会务,浅浅一笑,道:「这本该设宴和堂主好好谈谈,却未想会困在这听雨看河。」她想了想,道:「从前阿爹不让我出山门,只好地貌图一幅背过一幅,道理一回论过一回。父亲说过,北岱山,中月盟,南青川。我们主治北天河水关,同为西海滨各族供水。主掌岱山南城,辖贸易隘口,岱山北面,尚有林场出产林木,东侧为东疆北漠,与金轩相临。父亲认为,守住两荒相接的北关,下支援月盟经营中平原,西与西海海滨各族稳定贸易。再观察最南端青川山系的各个谷地,便能维系西疆太平。」
洛青点点头,笑道:「我这问题倒是多余了。」
星宁夕轻轻一叹,续道:「这些都是长辈们打下的基础,如今我要做的,锦上添花罢了。我先前想过,岱山门内垄断了不少技术,但我们人少,很多东西做不来,便是做了些,也要舟车往南送,耗时力。真该与你们会会,在兰台立个厂,增加产能,缩减路程。」她想了想,又道:「还有你们那伐木的单有些太急,我们北林,不该这样消耗,你若撙不下来,得挪一些去乌尔南林。」
洛青看着她,起了兴致,笑道:「我随口问问,你倒发落起门务来了。」她看似清远冷淡,却甚容易落入人话头。
星宁夕一楞,道:「因…因为父亲让我理事,我想过好几回,这次西疆大会,本也该告诉你了。」
洛青微微笑着,答她道:「是么?你若肯出技术,自然是好。那木头,倒不是我们要用,是输给西海海滨酋长的工程。他与你父亲不睦,却又想要你们的木头,宁可让我们出面,转手于他,你这一拦,挡了我们工程支财路,他们恐怕要跳脚。南林能伐的木不够,我们自己要用,质也没你们好。」
星宁夕一派认真,皱起眉道:「不够?那也不能净伐我们北林,那森木生得慢,虫鸟走兽都有家的。森门有种新混出的矿浆,或可支持他们,不需全用实木…。」
她还计较着,忽然止了声,轻道:「如今…讲这些做什么。」
洛青看着她,很是怜惜,道:「其实,你若肯入堂帮我,实在不错,只委屈你了。又或者,我们助你打回去,你总会做得比那岩靖峰好。」
听得那名字,她星光熠熠的一双眼,瞬时暗淡不少,冷道:「我不想回去。」
洛青见了她神色,有些后悔:「对不起,我不该提他。」
「没事…我也该早点适应。」她淡淡道:「其实他资质极好,论武行谋略,都高我许多。我初识他时,他教了我不少东西…。只是后来,好像都变了样。」她顿了顿,似有些哽咽:「我辜负父亲,又连累了你们。」
洛青看着她,温柔道:「错不在你,错在地门的仇恨和野心。」
望向外头灰蒙蒙的河面,她愣着出神,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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