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先生》第四回 闻变故壮士冲冠去 醒酒梦翰林负荆来

  话说众人一边吃酒,一边谈论时局,指责崇祯皇帝诸多失政之处,把大明王朝推向覆亡的边缘。
  酒后话多,口若悬河,正说得起劲,一位袍帽整齐的官员突然闯进来:身材伟岸、气宇轩昂。把众人吓了一跳,唯恐自己刚才那一番慷慨陈词被他听见,招来横祸,立刻钳口禁语、鸦雀无声。
  为了缓和紧张气氛,蒲槃忙向大家介绍:“这位是高珩高大人,城里东街人,跟我既是邻里街坊,又是知己亲戚,崇祯十年进士,现在翰林院供职。”
  众人听说是朝廷大员,急忙起身让座,唯独郑将军正襟危坐,怒目而视,摆出一副挑战者的架势,高珩见他傲慢无礼,心中老大不高兴,他虽然是文官出身,此刻却趁着酒兴,把两只鹰鸨怪眼恶狠狠的盯着对方,四目相遇,火星迸溅,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蒲槃见一团和气的酒宴忽然剑拔弩张忙用玩笑话缓和紧张气氛:“高公一向微服探家,怎么忽然冠冕堂皇起来了是不是升了高官,衣锦还乡吧”
  高珩满腔悲愤,捶胸顿足道:“国家都灭亡了,还什么衣锦还乡我现在是来向你辞行的。”
  蒲槃又惊又喜:“高公要去何方上任”
  高珩没好气地说:“你真的没听明白,还是明知故问,我刚才说过,大明朝都灭亡了,我还去哪里上任”又用低沉沮丧的口气说:“你问得不错,我确实要去上任的,”
  “放了什么官去哪里上任”
  “阴曹地府,阎罗宝殿”
  蒲槃看他的情绪很不对劲,嗔斥道:“你瞎扯什么呀问你正经事呢听说你刚从北京来,到底发生什么事说给大家听听”
  高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悲愤地说:“流贼打进了北京,崇祯皇帝在煤山自缢身亡,我家世代深受朝廷大恩,不能杀贼报国,以雪君父之恨,还有何颜面活在世上”
  刚说到这里,忽然听到身边啪喳一声响,酒水四溅你道发生了什么亊原来高珩酒醉失态,信口开河:对李自成的义军骂不绝口。激怒了郑将军,铁拳一攥,酒杯粉碎,伸手从背后拔出一柄飞叉,厉声大喝道:“你们这些贪官污吏,只知为昏君肆搜刮民脂民膏哪顾穷苦百姓的死活如今,中原大地到处饿殍遍野,多少饥寒交迫的人挣扎在死亡线上李闯王登高一呼,万众响应,千百万义军在“闯”字大旗指引下,杀贪官、除恶霸、劫富济贫、救民水火,自古道:得民心者得天下,依我看,推翻明王朝的是农民军,而自毁江山的却是崇祯老儿自己。他刚愎自用,残杀忠良、误国害民,如此昏聩残暴的昏君早该千刀万剐这样的暴政早一天灭亡,普天下的穷苦百姓早一天过上好日子你一个读诗书人,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对大顺新政权不但顽固坚持敌对态度,反而要为死去的昏君殉葬,要死还不容易,来呀,你往这叉上撞呀”
  高珩从小在一片奉承、恭维声中长大,平时只知道管人、训人、从未受过别人半句恶言。况且刚刚考上进土,正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就被义军葬送了前程满腔怨恨正沒处发泄,被郑飞叉当着众人“贪官、污吏”一顿臭骂,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自知不是对方的敌手,不如索性拼上一腔热血,和他撕打一番。即使死在他的钢叉之下,却能表明自己忠心报国浩然正气想到这里,他再也顾不得翰林学士的体面,一改昔日的温文尔雅,指着郑飞叉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犯上作乱、十恶不赦的反贼,逼死君父,建立伪朝,就应该上应天命,下顺民心,废除暴政,实行仁政。可是义军进入城之后,却倒行逆使,拷掠官吏,逼索钱财,滥用酷刑,草菅人命,霸占人妻。。。。。。使本来欲投义军的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半路上返回投了满清,引清兵入关,在一片石把闯贼打得大败。我被你们断送了前程。你郑飞叉的末日也到了我今天豁上一腔热血和你拼了”说着,冲郑飞叉手中的利刃猛扑过去。
  郑将军见他真要寻死,怕闹出乱子给蒲善人招来麻烦急忙一缩手腕,收叉入鞘。而高珩却以为他胆怯不敢动真格的,更加来了劲儿,抓住郑飞叉的衣襟就要撕打。众人见他不知死活,急忙拦住劝解。
  施润章说:“高大人,你是有功名的人,怎么能跟草头百姓一般见识,消消气,有话慢慢说嘛。”
  周信之说:“高大人乃一介文人,身无一技之长、手无缚鸡之力,跟郑壮士这样的虎将动手动脚,岂不是以卵击石。”
  “诸位不要拉我,我高珩这个鸡蛋今天就非碰碰石头不可,宁肯粉身碎骨,也要出出胸中这口恶气”
  众人见劝他不住,个个摇头叹气,只将身体横在他们之间,束手无策。
  正闹得不可开交,小松龄提着水壶一步闯进来,见高衍撒泼胡闹,大声说:“高叔整天教育别人君子动口不动手今天是怎么啦”
  高衍恶声恶气地说:“叔叔今天不想活了,你躲远点,免得溅你一身血”
  小松龄说:“您可不能死,我们还等您和施先生教我们读书呢,你这样不顾体面,如何为人师表父亲听说您从京城回来,特地请您来帮忙解决学堂房舍问题,不料您竟喝的酩酊大醉,寻死觅活的把好事给搅坏了不说,还要在我家闹出人命来,就算父亲下错了请帖,您走吧“
  蒲槃急忙呵斥儿子:“这孩子,满口胡说些什么,还不快出去”
  高衍蔫了,像头病弱的老牛似的喘着粗气,刚刚受了逆贼一通斥骂,现在又被小毛孩子抢白了一顿,他这位堂堂翰林脸面何在身价何存他下意识感觉到四周人都用卑夷的目光看着他,觉得十分尴尬。意识到必须立刻离开这里,走的越快越好于是,两只被烈酒烧红了的醉眼,直勾勾的盯着小松龄:“好啊,小三子,你也敢撵你高叔好好我走我走”
  小松龄急忙拉住他的手道歉:“叔叔,我不是撵您,是怕您在这里闹出事来,大家都不好”
  高衍沒好气地说:“反正是我今天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我现在就走免得你们看着我恶心”说罢,甩开众人的拉扯,冲出院门。赌气走了。众人一路追着苦留不住。
  17
  蒲槃道:“让他去吧,等醒过酒,还会回来的。”忙叫兆专一路跟随,务必把表叔送回家中
  高珩走了,他刚才对义军进入北京后,实施的一系列不得民心的错误政策的陈述,使郑飞叉产生极大震惊深深意识到义军前途命运的潜在危险觉得该立即返回军营,应对时局即将出现的严重恶化于是,起身对对众人说:“诸位郑某是违犯军纪护送粮船来的。现在粮食平安运到,可我押运的军粮却不知下落作为一名军人,必须对自己的严重失职负责所以,末将必须立刻回去寻找船队说罢向众人拱手道别,出门上马而去。
  高衍官运不顺,进了翰林苑,憧憬的锦绣前程刚刚开始,就被打进北京城的农民军给断送了当然,农民军建立的新政权也曾劝他投降,然后分派到地方做官,可他根本就瞧不起这些粗布破衣、一身臭汗的泥腿子,不屑不与他们共伍。于是微服潜出京城,星夜回到淄川老家来躲避风头,等待时机,东山再起
  高官厚禄一下化为泡影愤懑、恼火,让他几乎失去了理智,每天日上三竿还呼呼大睡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喝酒,而且必须喝的酩酊大醉,然后窝着脖子呼呼大睡睡醒了再喝,喝醉了再睡父亲怕他折腾出毛病来,想为他找个差事做。正巧,前日蒲槃前来为他祝寿,顺便请他出山帮助兴办学堂,他很高兴,只是年老多病,心有余而力不足。既然儿子在家赋闲,何不让他去助一臂之力,一来亲戚面上打了圆场,二来不至荒废了学业,日后不管谁坐江山,都需要读书人治理天下。想到这里,便把儿子叫到面前,训斥道:“你年纪轻轻,不去谋点事情干,整天在家里醉生梦死何日是个尽头听说蒲槃正筹划着兴办学堂,他一个人又要筹粮赈灾,又要操办学堂,怎能忙得过来前几天曾来找我帮忙办理,可我年迈多病,力不从心,实在爱莫能助,亲戚面上又不能袖手旁观,你就帮他一下去吧。”
  高珩欣然答应,因为他特别喜欢蒲家的几个孩子。特别是小三蒲松龄,天资聪慧,胆识过人,是棵出类拔萃的好苗子,加强培养教育,前途不可估量。于是,决定在家稍事休息,就动身去蒲家庄。
  俗话说:无巧不成书正当他洗沐更衣刚要出门的时候,几个同窗好友听说他从北京回来,相约而至,凑了份子为他接风洗尘。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加上大明灭亡断送了锦绣前程,本来就怅惘满怀,酒入愁肠更引燃起心中的愤懑,不知不觉喝多了强撑着身体送走朋友,回家多睡一会,下去酒就沒亊啦。可爷老子怕他睡坏了身体,一个劲地催他快去蒲家。去就去吧,本想见了表哥倾泻一派胸中的郁闷,然后再谈办学堂的亊。不料,进门却撞上了冤家对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顿时气得五内俱焚,七窍生烟一时失去理智,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本来是为喜欢小松龄而来,经过这一闹腾,反而被小松龄驱赶出去没想到自己自幼天资聪慧,学识过人,乡试、会试一帆风顺。众口称赞,誉满乡里的年轻俊杰,落得如此狼狈
  一路想,一路走。踉踉跄跄、摇摇晃晃,大约走了四五里路,酒力渐渐消退,头脑清醒过来。意识到:本来是去协助人家办学堂的,由于酗酒误事,不但不人欢迎反被驱赶出来,这样狼狈回家,如何向父亲交代不如原路返回,向众人赔情道歉,听凭蒲槃发落。干好工作,将功补过。于是,对一直跟在身后的兆专说:“不行,我得回去。”
  兆专道:“高叔,你喝醉了,我还是送您回家休息吧。”
  高衍固执地说:“我刚才的确是喝醉了,说了好多糊涂话,出了许多丑,现在我的酒醒了,我要回去向大家谢罪。”
  兆专宽慰他:“大家知道您喝了酒,不会怪罪您。”
  “在坐的那几位,都是什么人”
  “那位白面书生是安徽桐城人,姓施名润章,进京会试的举子。因清兵围困京城,会试被迮取销,流落京师半年之久,后来清兵撤围,才得以逃出北京回家。路上又被掳掠,一直到了临淄,才设法逃了出来。受家父之聘,留在这里坐馆。那位矮胖子是商人,在九江经营了一家米店,前不久,米店被溃军抢掠焚烧,一家老小葬身火海。他因外出要账未归,幸免于难,父亲托他买大米赈灾。他不但买米沒花父亲的钱,反把存在别人店里的米运来了。把父亲托他买米的钱如数奉还,让父亲做办学之资,父亲让他拿去做本钱,重整旗鼓,他坚决不干,非要捐出来办学不可”
  “那贼将是谁我一看见他就禁不住心头火起,恨不得跟他拼个你死我活,以泄胸中之愤。却因一时冲动而丧失了理智,闹出了这场丑剧,那贼将是从哪里来的你父亲和这样的人来往,不怕招惹风险”
  “他是李自成的运粮官,那日在运河上押运粮草,正好遇上周信之的米船被溃兵打劫,是他杀散劫贼,救了施先生和周老板。没顾上回军营交差,冒着军法处置的风险,从微山湖一路护送粮船来到这里。这三个人都是义士豪杰,叔叔可不可轻慢了人家。”
  高珩羞愧满面,悔恨道:“北京陷落之后,我冒死逃回家中,一则避避风头,二则想回乡办学,使平生所学不至荒废。今天几位同窗好友来为我接风洗尘,谈起国破君亡之事,无不捶胸大恸,我为其真情感染,展望前途,悲观绝望酒入愁怀,不觉喝得酩酊大醉。本欲去找你父亲商量办学堂的事,没想到进门就撞见那贼将”
  兆专不耐烦了:“高叔,你这话说得太偏激了,恰恰相反,你认为是好官兵,才是真正的劫贼他们打不过农民军,却拿老百姓煞气他们不但抢劫我们的粮船,还要把船上的人抛入水中活活淹死在这紧要关头,幸亏郑将军率领船队赶到,杀散了官兵,下水救起施先生和周老板,一路护送粮船来到这里,孰好孰坏,一目了然您不要偏听官方一面之词,是非不明,敌友不分,几乎闹出大乱子您若听我劝告,改变原来的错误观点,回去向大家说明原委。求得众人谅解。不然,会众叛亲离的”
  高珩沉吟道:“如此说,是我搞错了,我去向众负荆请罪小老大,你身边带着火具了吗”
  兆专说:“我烟瘾大,能不带火具,叔叔要火干啥”
  高衍道:“你快打着火,我自有用。”一边说着,脱下官服,摘下纱帽,双手合十,朝着北方一拜,口中念道:“万岁爷,高珩本想舍生取义,为您殉葬的,可一场噩梦醒来,我恍然大悟:您和您的王朝做了许多对不住黎民百姓的事,有悖天理良心不值得为您殉葬。让您所赐衣冠代替我跟隨您去阴曹地府吧”,说罢,接过柏龄手中的火焰。点烧了衣帽,在路边焚烧起来,
  再说,高珩赌气走了,小松龄却招来严厉批评:娘说“高叔是你爹请来商议办学的,和郑将军吵闹,完全是因为他喝醉了酒失去理智,今晚商量不成,改日再议。他是长辈,实在闹得不像话,你爹批评他几句可以,完全轮不到你这个晚辈说三道四况且一个胎毛未退的孩子,竟当这诸多客人的面,斥责长辈,成何体统他是淄川城里数一数二的头面人物,被孩童斥责,教他如何下台”
  又批评丈夫:“孩子不懂事,你也由着他他这样没上没下,完全是平时宠坏了要是我,早一巴掌让他滚到一边哭去了这一闹倒好,那高珩是个烈性子,他今晚穿戴整齐,喝的酩酊大醉,本来就想乘着酒兴为前明王朝舍身取义,加上受了小三子一通数落,岂不是火上浇油万一路上寻了短见,他是从我们家走的,高家来要人,我们如何交待”
  蒲槃说:“我叫兆专跟去了,不会有事的。”
  董氏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他给兆专个措手不及,投了柳泉井,跳了护城河,也不无可能。”
  蒲槃笑道:“你真是杞人忧天高珩才不会做那样的傻事呢,刚才那一通吹胡子瞪眼地咋呼,分明是看见郑壮士,勾起了对李自成农民军的仇恨,借酒发泄一下,故意激怒郑壮士,达到他为主尽忠的目的。没想到郑壮士不跟他一般见识,自己下不了台,借小三子一句逐客令,羞愧而去。其实我们以前对农民军的错误看法也是如此,不经过亲身感受,就不可能改变观点。兆专走时,我嘱咐他路上相机开导他,让他改变对农民起义军的敌对情绪,避免孙之獬亊件再次发生他如果醒悞过来,保准回来向众人赔倩道歉。”
  施润章说:“这事不能怪松龄,孩子读书心切,下午一见到我,就问我什么时候能开学,我早知校舍解决不了,当时就把松龄带到南方去,在我家私塾读上几年,再去白鹿洞书院深造,那里是全国最有名的学府,是南宋理学大师朱熹开创的,在那里读书成名的学者多不胜数。”
  “先生,白鹿洞书院在什么地方”
  “庐山,你读过李白的望庐山瀑布吗就是那里。”
  “我们这里也有个郑公书院,在梓橦山上。”
  “噢,你去过吗”
  “没去过,先生,郑公是谁”
  “就是郑玄郑康成,东汉大学问家,为人聪明睿智,连他家的丫环都通晓诗书,一次一个侍女做错了亊,郑玄罚她跪在地上,另一侍女开玩笑说:“胡为乎泥中”那侍女随口答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风雅如此,汉桓帝时,曾为尚书,所以后人称之为郑尚书。后十常侍之乱时,辞官归田,创建了郑公书院,等你考中秀才之后,可以去那里继续深造。”
  “不,我一辈子在先生身边读书。”
  “等我教不了你的时候怎么办呢”
  “不会的,先生的学问如高天大海,学生永远不会超越。”
  “不对,常言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学生不超越先生,不是好学生。”
  “松龄,我又回来了”高珩进门冲着蒲松龄喊:“叔叔不醉了,你不往外赶了吧”
  “欢迎高叔叔”小松龄兴奋地手舞足蹈。来到高珩面前,噗通跪下:“小三子向您老人家负荆请罪”
  “好孩子,快快起来”高珩双手把他抄起来。接着朝大家深深一躬:“该向大家负荆请罪的是我,我刚才喝多了酒。”
  蒲槃说:“念东老弟,这事不说了,今晚我邀你来,是想请你去办个事。”
  “什么事”
  “学生招的差不多了,校舍还没着落。”
  高珩说“我知道您想借用祠堂做校舍,遭到了老族长的反对,好吧,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啦”
  蒲槃说:“今夜太晚了,明日一早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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