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大十八岁娶了绣娘,成婚三年多才有了第一个孩子。绣娘怀这孩子的时候,可把牛大高兴坏了,他终于当爹了,这一喜,把绣娘照顾得顶好,后来生下一个六斤六两的大胖小子。
儿子生下来后,牛大却睡不着了。他思前想后,辗转反侧了几个晚上,心想着一定要给自己的长子取一个响当当的好名字。他从东家借来笔,到西家要来纸,跑了一里路去村头找来吴姓秀才,要他给出出主意。
吴秀才捋着下巴上那几根短毛,沉吟了一下午,最后大手一挥,在纸上给牛大题了三个字:“牛大顺。”
吴秀才把那张纸赏给牛大,说:“六六,乃大顺也。”
牛大幸喜地将这张纸揣在怀里,带回家去,跟绣娘说,这牛家长子,取名大顺。
第二年,绣娘怀了第二个,这一次牛大有了为人父母的经验,倒是不急了。每日心安理得的吃着绣娘给他做的饭,说:“这次你肚子要争点气,给我生个八斤八两的大胖小子,叫牛大发。”
然而这次,绣娘给他生了一个闺女。
这女娃小小的,出生的时候还没足月,勉勉强强五斤来重。牛大从助生婆手里接过这小小的娃儿,这娃娃儿的脸皱巴巴的,像一个小老头,看不出是男是女。牛大伸手就要把襁褓给解了,助生婆忙说:“孩子不足月就出生了,身体不好,不能见风。”然后她顿了一会儿,小声说:“是个丫头。”
牛大一听,脸顿时黑了。他气急败坏的将那娃娃儿往助生婆怀里一塞,拉着他牛家长子又白又胖的小手往屋外走,一边走一边嘴里还骂骂咧咧,说什么肚皮不争气,赔钱货。
绣娘听见牛大出去,又不能起身去拦,只能在床上哭。助生婆忙说:“现在不能哭,来看看,这小丫头,长得多水灵,以后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绣娘泪眼朦胧地接了过来,小娃娃眼睛闭着,鼻子和嘴挤成一团,看都看不清楚,更别提好看了,绣娘抹了把泪,说:“麻烦吴大娘给丫头取个名儿吧。”
吴大娘沉吟了片刻,说:“丫头不足月就来了,肯定是很想早点来,就叫她盼朝吧。”
于是盼朝成了牛大的第一个女儿。
盼朝三岁的时候,绣娘有了第三个孩子,这次牛大连问都不问一声了,他还埋怨着绣娘肚子不争气,给他生了个赔钱闺女,说:“不知道你肚子里这次又会出来什么东西。”
绣娘听了伤心极了,但她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挺着个大肚子一边烧火做饭,一边掉眼泪,这一次她的肚子比哪一次都大,吃什么吐什么,手扶着腰,走路像鸭子一样一摇一晃。村里人在后面看着,心里都怕,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肚子,绣娘这次是难啰。接着就会有人捂着嘴巴说,“我看这次绣娘要死在这上面了。”
但绣娘没死,她在走了两次鬼门关,去给牛大从阎王手里抢了一双儿女,但这次她是生不如死。她的身子太瘦弱了,比上两次瘦的多,而胎盘却比上两次足足大了一倍。她是卯足了劲,死去活来的又哭又叫,这孩子硬是生不下来,像是卡死在了里面。
一盆一盆的血水从房间里往外送,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绣娘喊得没气了,助生婆终于看见了孩子毛绒绒的脑袋。她费力地将手伸了进去,硬生生将这个孩子拽出来,孩子出来的时候还是很小的一个,浑身站满了血。
助生婆有些奇怪,没想到就是这么小的一个人儿,把自己娘亲的肚子撑得这么大。
这个孩子一离开母亲的身体,马上冷了下来,像一个冰坨子。
绣娘气若游丝地问道:“孩子呢?怎么没听见孩子的声音?”
助生婆这才发现孩子没气了,她掐了一把孩子的屁股,那孩子连一声都没叫。
“我的孩子呢?”绣娘急了,又问了一声。
助生婆将孩子用布包着,不做声。
这时绣娘哎哟哎哟的又叫了起来,说自己的肚子疼,好疼。
助生婆这才发现绣娘的肚子里还有一个,是双生子,这功夫已经把头给伸了出来。吴大娘将这一个抱了出来,又是一个女娃子,足足有八斤八两。吴大娘吓了一跳,心想就是这丫头在娘亲的肚子里,把自己弟弟的魂给吞了。
牛大将大顺抱在怀里,一手牵着盼朝,从屋外进来,问:“生了吗?”
吴大娘点点头。
牛大便接着问:“男娃女娃。”
吴大娘语塞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绣娘生了一个男娃一个女娃,可死的偏偏是那个男娃。绣娘给活下来的这个个女娃取了一个名字,叫有愧,于心有愧。
有愧没爹疼,没娘爱,就这么自己在泥巴坑里打着滚,长到了十四岁。
***
初冬雪霁,楼阁飞檐之上是红砖绿瓦,红砖绿瓦之上是皑皑白雪,皑皑白雪之上又是晨曦的薄雾,静谧而神圣的汇聚成一圈金色的光。车马粼粼川流不息,古老的青石板砖上回荡着哒哒马蹄声,合着骏马的长鸣,小贩的吆喝,汇聚成亘古不变的喧闹。这是太平盛世才有的人气,这是瑞雪丰年才有的喜庆。有愧贪婪地深吸了口气,她闻见那家青石巷道转角处饼店的香味,金灿灿的米饼夹着各色各样的馅,整整齐齐地摆在用芦苇编制的箩筐里。
饥荒好像被一道城墙隔在了外面。城外哀鸿满地,城内歌舞升平。这一道厚重的城墙,除了曾为入侵的外敌开启,再也不曾打开。
牛大走得飞快,他早上吃的饱,浑身都是力气,两条腿走得飞快,将绣娘和有愧远远的甩在了身后,等到牛大回头没了人影的时候,他便不耐烦地大吼道:“走快些。”
牛大带着绣娘和有愧七拐八拐,进到一条偏僻的小巷。巷子的尽头是一间破旧的小屋。裂了三条缝的门扉上贴着一张被风吹日晒得没了颜色的倒“福”字。一只破了个窟窿的灯笼挂在门框上,露出里面一根烧尽煤油的灯芯。
门虚掩着,还能听见屋里说话的声音。牛大伸手叩了叩,还没等屋里人回应,便将门推开走了进去,说:“吴大婶,还要丫头吗?”
吴大婶从闻声从屋里出来,说:“要,当然要。”
她比以前似乎胖了一些,脸也圆润了,本来就又塌又小的鼻梁陷在肉里,更加不见踪影,两颊那两块又高又大的颧骨被肉包裹住,把整个脸盘撑得像一轮十六圆月。这张脸气色极好,红润而泛着油光,将一旁干瘪而枯黄的绣娘比的像一株枯萎了的柳条。
她的眼角往下耷拉着,眼睛微眯,打量了一下躲在绣娘身后的有愧,“这是幺姑娘?
“是,叫有愧。”牛大回身,一把拽住有愧吓得瑟瑟发抖的手臂,将她从绣娘的身后拉了出来。
吴大婶往前走了几步,离得近了些,认真的打量起有愧。
长得不算好看,脸太瘦了,只剩一双黑溜溜圆滚滚的大眼珠子,和一截从眉心起来的鼻梁。脑门子大,下巴往前兜,是个有福气的样子,只可惜身材随了绣娘,没有少女该有的曲线和胸脯,干瘪瘪的,像一个十二岁的少年。
吴大婶用手捏了把有愧的手腕,两根手指圈满一圈还能多处两个指节。吴大婶皱起眉头,说:“这不好卖啊,太瘦了,像个病痨。”
有愧不自觉地将手往后一缩,她听不大明白吴大婶的意思,但她从自己爹娘还有吴大婶紧促的眉间多少猜到这断然不是什么好话。果然,牛大不悦地剜了有愧一眼,然后向吴大娘陪笑道:“不是病痨,她身子好着呢,只是这年岁,那家吃得上一顿饱饭?”
吴大婶不置可否,微微点了点头。这是一桩赔本生意,但她却不得不接。
有愧当年是她亲手从绣娘肚子里抱出来的,她是看着有愧一点点长大,从巴掌大的婴儿一点点长成可以嫁给别人做媳妇的小女人。这孩子命不好,就连出生都比别的孩子坎坷,但这孩子也难得的有韧性,不怕脏不怕累,摔着了往伤口上糊层泥就能爬起来继续跑。
吴大婶低眸又看了有愧一眼,有愧正瞪着一双迷茫的眼睛,滴溜溜的在她身上转。
吴大婶默默攥紧了自己手心里的那截瘦小的手腕,说:“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那可不行。”牛大说,“你给阿牛家可是开价十两,怎么到我这平白无故的少了整整一半,那可不信,十两银子一文钱都不能少。”
吴大婶呵了一声,说:“阿牛家那傻姑娘可是有两个有愧重,壮的跟头牛似的,下了地可以当个男人用。”
“那又怎么样?有愧也能当男人用,她吃的还比阿牛家那傻大姐少!”
绣娘在一旁红着眼圈不说话。
吴大婶将手松了,往后退了一步,伸出五根又粗又短的手指头,说:“就五两银子,一个子都没多的。”
牛大气得跺脚,他牙都要咬碎了,嘴里嘶嘶地嘟嚷了半晌说:“五两,五两就五两。”
吴大婶这才笑了,她回房给牛大取了五两碎银子,用一只红布袋装着,沉甸甸地放在牛大向上翻着的手心里。牛大掂了掂,又将袋口打开,凑到鼻子低下闻了闻,最后捻出一块来,放在嘴巴里咬了一口,确定这白花花的银子是真的,才心满意足地将钱揣进内衣胸口处缝着的口袋里。
他将钱放好后,腰杆挺得笔直,一摇一晃地迈着大步出去。
绣娘在后面跟着,走到门扉悬着的红灯笼下时,小心翼翼地回头瞧了有愧一眼。这一眼撇的匆忙,她甚至不敢细看,只看清有愧头上插着的那只发簪的顶端,就转了回去,然后用手捂着嘴巴,大步出去。
有愧一个人在原地站着,她直愣地看着自己爹娘消失的地方,连动都不敢动一下。她怕自己如果动一下,爹娘就找不到她了。
吴大婶叹了口气,说:“还看什么?你爹娘走了?”
有愧不说话,还在原地僵着。
吴大婶只得伸出手握住有愧的手臂,说:“别看了,他们不回来了。”边说边将有愧往屋里拉。
有愧不知道是从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力气,两只脚合拢并着,吴大婶用劲竟然没讲她拉动。
下一瞬,有愧撒腿便往大门口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大喊:“爹,娘,你们回来啊!爹,娘,你们回来啊!”
吴大婶马上追了出去,有愧像只鸭子一样琅琅锵锵地在前面跑,脚一滑笔直地扑在地上,带着哭腔的喊声变成了嚎啕大哭。吴大婶一把将有愧从地上拽起来,说:“快跟我回去,他们不会回来了!跟我回去!”
吴大婶的手拎着有愧的后衣领,有愧的身体轻的像一个片树叶,只消向上一提便从地上腾空而起。有愧扑腾着两条筷子似的细腿,哭着喊:“爹啊!娘啊!”
吴大婶把有愧往地上一放,拽着有愧的手臂就往屋里拽,“你喊什么?你爹娘不要你了!”
有愧还是哭,那哭声撕心裂肺响彻九霄,比她出生那天哭得还嘹亮。
这天,有愧被她爹娘卖了,卖了五两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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