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接着,他也不管随从是否跟上,便径自迈开步伐往里走去。
庄子后面有一处庭园,不大但很别致。在这种依山傍水的地方,无论是修亭子或是建水榭,皆十分适宜。
如果说武贤王府中的假山流水,曲桥廊坊是贵在人工,此处的景致则是妙在天趣。
然而,连景淮却无暇观览这里的美景,只顾朝着那名端坐在石桌旁的壮年男子走去。
他原是怀揣着满腹的疑问而来,但等到真的看清对方正脸后,却蓦然停下脚步,陷入了失语的窘境。
昔年谢明驰尚未获罪的时候,作为镇北侯,自然是时常受邀参加各家所举办的筵席,连景淮亦在饭桌上见过这个意气风发的叔叔几回。
或许是因为近些年日子过得艰苦,谢明驰清瘦了许多,两侧鬓角隐约出现白霜,唯独那双眼睛,哪怕历经沧桑也仍旧矍铄有神。
实在不得不感叹一句,风水轮流转。
想当初,连景淮虽已初露锋芒,但到底还只是世子,上头有个严父压着,每次见到谢明驰的时候都是规规矩矩地道声“谢叔叔好”,模样乖巧懂事。
因着觉得颇合眼缘,谢明驰还将一把制作精良的玉镶宝石绒面鞘匕首,当做见面礼送给他。
然而这回,却变成年近四旬的谢明驰该向连景淮问安了,岂不是世事难料?
谢明驰双手撑着膝盖,正欲起身,却被连景淮一伸手按住了肩膀:“谢叔叔若还当我是亲近的小辈,便不必行此虚礼了。”
谢明驰听闻此言,原是有些许感动的,但转念想到连景淮和自家女儿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又不禁防备起来:“礼数不可废。”
连景淮挑挑眉,笑得蔫儿坏:“也行,那等我八抬大轿将圆圆娶进门的时候,再给岳丈大人见礼。”说罢,他还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愣是把谢明驰气得倒抽一口气。
好不容易寻回来的闺女,转眼就要成为别人家的媳妇,这种心理落差,任哪个做父亲的都很难接受。
可无论再难接受,谢明驰也知道就现在的情况来说,倘或盛沅锦能够正正经经地嫁予连景淮为妻,将会是最好的选择。
更何况,他身为父亲却从未参与过盛沅锦的成长过程,此时又谈何权力去干涉她的未来?谢明驰无声地叹了口气。
“说吧,你什么时候知道沅锦是我女儿的?”
“唔,约莫半炷香前吧。”连景淮相当实事求是地说道:“起初我也只是在心里有个猜想,不曾笃定,直到看见叔叔冒着被官兵抓捕的风险也要出现在这里,才坐实了想法。”
当年谢明驰兵败而逃,隆昌帝随即就在全国境内发布了通缉令,诏天下有能告发者,赏白银万两,同时知情不报需处以重刑。
因此,若非偶然得知女儿的下落,谢明驰或许终生都不会再踏入京城一步。
“说起来,叔叔为何要我停止追查?难道您就没想过要平反当年的冤情吗?”连景淮忍不住将内心的疑问道出口。
“如果真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谢明驰从兜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卷轴,递到连景淮手中,而后解释道:“这里头记录的内容,包括南蛮的军队编制、军事部署、武器的种类和数量以及作战计画等等,应当能证明我的赤胆忠心。”
眼看连景淮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谢明驰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在南蛮隐姓埋名十几年,当过码头脚夫、普通人家的护卫,最终得以混进他们的军营,期间经历诸多曲折,自然不是白用功。”
尽管谢明驰说得无比轻松,但连景淮依旧能从这三言两语中感受到他的不易。
“谢叔,当初那场石堡战役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可不认为您会是那种临阵脱逃的懦夫。”连景淮问得很直白,措辞间没有半点多余的修饰。
作为将领,最基本的素养是具备胆识,可以杀人如麻,但绝对不能贪生怕死。否则即便对方是自个的岳丈,连景淮亦然是瞧不起的。
谢明驰目光幽深,如同出鞘的利刃般,似能将人割肉削骨。“如果我说,我是中了别人的算计,你相信么?”
他语气微顿,片刻后又接续着说道:“而且算计了我,和我那五万弟兄的人,直至今日还好端端地坐在那把龙椅上。”
骤然听见这种惊天秘密,连景淮着实是有些难以置信。
他固然清楚,隆昌帝想要翦除那些老牌世家在朝中的根基的心思,但却怎么也没想到,为达此目的,他竟甘愿牺牲数万名将士的性命……这岂是一句轻重不分可以形容的?简直是昏庸无道!
“你既喊我一声叔叔,我也不欲瞒着你。”谢明驰耸耸肩道:“坦白说,我需要你的帮助。因为放眼满朝,你是唯一能够与皇帝抗衡的人。”
说到这里,他突然把话锋一转:“但是这又何尝容易?一个弄不好,可能连你也会遭受牵连。所以,你最好是想清楚了再回答。”
“这事儿好办。”连景淮下意识用舌尖顶了顶腮帮子,眼皮半掀,笑起来的样子自信中带点痞气。“不过……”
“我本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今日之所以搀和进这些糟心事里,单纯是为了圆圆。所以,希望岳丈大人能够念着我这份诚意,事成以后放心地把圆圆嫁给我。”
“你这小子……”谢明驰笑着摇了摇头,并未因为他的出言无状而感到不悦。 “跟你讲严肃的呢,别只顾插科打诨。”
“行行行。”连景淮很快调整好情绪,作正襟危坐状:“那我便仔细与您分说这件事的可行性吧。”
“首先,当年隆昌帝容不下你,是因为你掌控着整个谢家军,随时有可能动摇到他的帝位。可如今,朝堂之中唯我独大,隆昌帝正迫切需要扶植一个新兴的势力与我抗衡。你有污点,好操控,倒能算作不错的人选。”
“再者,隆昌帝人到中年,越发渴望开疆拓土,而你手里这些军事情报恰好能解他的燃眉之急,何愁他不重新启用你?”
至于情报的真伪,根本用不着他们费心去证明。宁朝在周围诸国皆设有至少两个以上的敌情侦察机关,只消经过交叉比对,便可证明这厚厚一沓资料并非造假。
话已至此,关于后续的作法已经有了大致方向,只剩下一些细节仍需商榷,故而双方皆开始着手进行各自的工作。
接下来的半月里,连景淮几乎日日早出晚归,忙碌到连盛沅锦都察觉了不对劲之处。
她数度开口询问,但每回连景淮的答覆,都是如出一彻的“没什么,只不过近来琐事比较多罢了”的推托之词。
盛沅锦素来有分寸,听闻他这般说便知此事不单涉及朝政,或许还是极为重要的机密。因此,哪怕内心克制不住地感到失落,嘴上也并不多言。
待一切都准备就绪,连景淮才腾出空档来向盛沅锦解释。
“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何我无论怎么样都不肯告诉你,我这段时日在忙些什么?”他半弯着腰,双腿分立地站在盛沅锦面前,视线与她齐平。
许是因为成天在外奔波,连景淮的领口有些松动,露出半截月白色的中衣。
盛沅锦看见那棉质的布料被汗液打湿,薄薄一层紧贴在肤肉上,将他胸前的轮廓勾勒得淋漓尽致。
她低下头,目光盯向自己的脚尖,用细如蚊呐的声音答道:“没有。”
连景淮先是伸手替她拨开遮挡在额前的碎发,随后,食指轻轻刮过她圆润挺翘的鼻尖,道:“小撒谎精。”
盛沅锦被他逗弄得有点恼,很没好气地挥开那双作乱的大手,贝齿紧紧抵住下唇。
“啧,怎么又跟我闹上脾气了?”连景淮见状,非但没有惹怒小姑娘的自知之明,反而依旧笑咪咪地说道:“你若是不愿主动配合,可别怪我直接上手啰。”
话虽如此,但连景淮压根儿没有给予盛沅锦,哪怕片刻的思考时间,就径自捉住她纤细玲珑的腿根,将她扛到肩上。
“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叫喊几次无果以后,盛沅锦逐渐放软了语调:“我可以自己走的,你放我下来嘛。”
连景淮伸手比了个“嘘”的手势,道:“好姑娘,你再这么喊下去,我就要……了。”闻言,盛沅锦本来张开的嘴,立马又合上了。
直到距离馬廄越来越接近,她才没忍住再度出声问道:“王爷这是打算出府吗?”
“嗯,”连景淮脚步轻快,眉眼间俱是笑意:“带你去兜兜风儿。”
作者有话要说: 我掐指一算,不出意外,明后天就会写到退婚和打脸等一系列剧情了,鸡冻!
☆、第十七章
盛沅锦原先以为,依照连景淮的品味,他应该会更加青睐毛色纯黑的马驹,并给其取个诸如问天、绝影或者流星这类,一听就很唬人的名字。
谁料连景淮惯用的坐骑,不仅白得赛雪,通身没有半根杂色,名字也十分秀气地唤做“霜雪”。
盛沅锦禁不住疑惑道:“王爷当初是如何挑中这匹马儿的?”
连景淮伸手摸了摸霜雪长满漂亮鬃毛的脖颈,说:“我最早遇见它是在塞外的草原上——
那会儿霜雪的前蹄刚被碎石扎破,连走路都在淌血,我瞧着可怜,便随手给它做了包扎。哪知伤势好全以后,这马仔愣是不愿意走,无论如何都要赖在军营里。”
讲到这里,霜雪还极有灵性地把马头歪了过来,依偎在连景淮的臂膀上。
“对于战马而言,最重要的莫过于忠诚度。霜雪不单资质好,还天生具备认主的能力,因此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它陪伴着我。”
盛沅锦闻言,有些担忧地询问:“它既认主,那想必不会允许我这个外人乘坐吧?”
连景淮蹙了蹙眉,似乎是在思考,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盛沅锦,半晌复又开口道:“应当没问题,毕竟你身上沾惹了我的气息。”
他这句话虽然说得隐晦,但盛沅锦却依旧从中品味出了别样的暧昧,以至于话音刚入耳,她便当场怔住了。
就在盛沅锦走神的工夫,连景淮已经俐落地翻身上了马背。紧接着,他右手一捞,毫不费力地就将她抱起,横放在马鞍之上。
盛沅锦连怎么上去的都不知道,只是一眨眼,整个人便稳稳当当地落进他怀里。
眼下青天白日的,自然不能在人头攒动的市集纵马,于是连景淮只得调转马头,避开闹区,径直往后山林里去。
沿途道路因为年久失修,存在着许多崎岖不平处,行经此路段时,难免有些颠簸。
盛家是书香世家,除却盛长儒,基于兴趣曾学过一段时间的骑射,其余人皆是半窍不通。
连景淮本以为盛沅锦多少会有些害怕,谁知她竟适应得如此快,没过多久就开始频频催促道:“快点,再快点儿。”压根不给他当护花使者的机会。
连景淮嘴上并未多言,但心里却在想:不愧是谢明驰的女儿,看上去柔柔弱弱,没想到胆子这么大。
他握紧缰绳,双腿一夹马腹,驱使马儿扬起四蹄向前飞奔。在疾驰的过程中,连景淮状似不经意地问:“……你如今……对待你父亲是何情感?”
男人低沉磁性的嗓音在强风中显得破碎,盛沅锦仔细辨认着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好半晌才回答:“我不知道。”
她确实是不知道的。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盛文旭都不能算作罪大恶极的坏人。他对发妻无情,但在丁氏仍存活于世的时候,极力扮演着好丈夫的形象,将婚姻经营得有声有色;他重男轻女,却不曾在吃穿用度上短缺过盛沅锦。
因此,哪怕后来盛文旭将她当作升官路上的一颗垫脚石,盛沅锦也很难对他产生恨意。
连景淮静默了足有半刻钟的时间,方又开口道:“那么如果你现在得知,你的生父其实另有其人,你待如何?”
闻言,盛沅锦不禁语塞。连景淮平时虽然也喜欢捉弄她,但很讲究说话的分际,断断不会将父母长辈的事情拿出来开玩笑。
“王爷究竟想说什么?”她有些茫然地反问。
连景淮不忍见盛沅锦如此可怜兮兮的模样,索性抬手抚上她的眉眼,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乖,闭上眼睛,安静听我说。”
随后,他便将事情的始末和盘托出,包括谢明驰遭受隆昌帝暗算、镇北侯府满门被抄、玉氏将腹中胎儿托付给丁氏等等经过,全都交代得清楚明白。
“不管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站在你身边,我永远支持你。”语毕,连景淮垂首在盛沅锦额间落下虔诚的一吻。
盛沅锦发觉自己居然意外地很平静,仿佛故事中那位一夕间由侯府千金,沦落为罪臣之女的主人公,并不是她似的。
“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办?”盛沅锦仰起小脸,无辜且懵懂地征询着连景淮的意见。
她当然知晓命运是自己的,别人无法帮忙决定。可是打从出生起就开始过四处漂泊的生活,让盛沅锦习惯了颠沛流离,习惯了随遇而安,却唯独学不会靠岸。连景淮能够理解她对于家庭,那种既渴望又排斥的矛盾心情,遂循循善诱道:“很简单呀,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若是两边都无法取舍的话,大不了每月初一至十五待在盛家,十五过后待在谢家,总归是以你高兴为主。”
认祖归宗这般严肃的事情,到了连景淮口中,仿佛和谈论今晚吃什么没两样。
盛沅锦被他不着调的语气逗得轻笑出声,旋即转过身去,将面庞深深埋进连景淮怀里,边感受着他起伏不定的坚实胸膛,边咕囔道:“我两边都不选,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可以吗?”
听见她半是撒娇半是恳求的话语,连景淮整颗心都快要软成一滩水。他想,所谓的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大抵便是如此。
“你肯选择我,我欢喜都来不及,哪里还有不同意的道理?”说罢,他用力一甩缰绳,马蹄奔腾更甚。
从晌午前后到夕阳西斜,再到月亮星星出来,连景淮都驾着马儿带盛沅锦在林荫小径里转悠。
许是因为体力消耗得过多,回程时盛沅锦把头枕在连景淮厚实的臂弯里,竟不自觉打起盹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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