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夕阳的余晖映在青石如意头纹样的牌匾上。牌匾上用汉隶刻着“四宜居”三个大字,四周都静悄悄的。
一个身穿茜红底折枝花杭绸褙子的女子正伏在书案前,认认真真抄着法华经。女子瓷般白皙光洁的皮肤闪着点点光泽,一双杏眼明亮又安静,只眉间难掩的愁郁昭显了她并不平静的心绪。
门外的甬道上传来渐渐逼近的脚步声,她听着愈发心绪不宁,索性搁下笔看看来人是谁。
来人却是一个丁香色掐豆青色芽边比甲的女子,她脚步匆匆地走到了书案前,向她福了一礼,急声道:“二夫人,大公子说有急事找您,已在老地方候着了。”
被称作二夫人的女子神色一紧,暗道:上次见哥哥还是一个月前,却是来向自己辞行,说是他与爹爹已经决定去永平府的庄子上避一避。
薛家西府家产被抄,哥哥和爹爹都被免职了,哪里还有银钱走那样远的路她便想给他们些盘缠,只是哥哥性子倔,怎么也不肯收。她执意要给,哥哥无奈之下只得道出,东府二房的人已暗中帮着他们。
薛家东西府自先皇那时便势同水火,互不相让。大老爷薛审言一心逢迎圣上,甘做佞臣,胞弟二老爷薛简言却是个性格耿直,清正廉洁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两家人便分府而居了。谁知大老爷人到四十都还无子,身子骨也不太好了,于是便过继了二房的次子,也就是意映的父亲,薛文复为嗣子。京城中人都以为这会是两府和好的契机,哪知过继了之后,薛文复再没回去看过,仍旧同从前那样老死不相往来。
有人猜测是大老爷铁了心不和弟弟和解,因此也不让嗣子和二房往来,也有人猜测薛文复是被大房的繁盛迷住了眼,不愿再回原来的“破落地儿”
意映隐约知道事情的缘由,却不像外人说的那样不堪,不过是父亲与二房老祖宗的心结罢了。
在这场灾祸里,西府被抄了家产免了官,东府因为素来不与之往来,尽管是同族人,却仅仅是让几个老爷暂时赋闲,接受调查,家产却一分没动,官职也大有转机。所以,东府现在是有余力帮助他们的。
在她看来,血缘是斩不断的,再怎么不往来,父子、母子之情总还在,倒也值得信任,她便放下了心。
圣上年老了,不防他还会做出什么朝令夕改的事情,哥哥带着父亲去避难也情有可原。既已出了京,又为何再回来薛家出事以来,哥哥每次来这儿也不过是和她说说家里的情况,让她安心,从不肯让她这个出阁了的姑奶奶接济的。今日回来也绝不会是为了银钱上的事,那会是什么事呢莫非是东府背信弃义不,应该不会的,那难道是爹爹身子不好了
她越想越心慌,忙站起身来,道:“南屏,既如此,你随我一道去吧。”南屏应是。
主仆二人从四宜居出去,南屏在前面掌着灯,向着府中偏僻的听雨轩去了。
快走近时,南屏停了下来立在一旁。薛意映只当和平时无二,南屏在这里望风,自己和哥哥说些家里的事情。
自薛家出了事,侯爷便不让自己和娘家人往来,她只好借着手中那一点管家权,每隔些日子让哥哥假装成府里的小厮混进府来。
她向前走了几步,却不见什么人影,正要问南屏这是怎么一回事,转头却看见听雨轩假山后露出了一角熟悉的衣料。她神色松了松,毫不犹豫地向假山方向走去。
只还没走到,便见另一个人从假山后走了出来。男子身穿鸦青色紫色祥云团花直裰,面色阴沉沉的。
意映脸色一白,脑子里已是千百个念头闪过,忙跪了下去,道:“侯爷,再没有下一回了求您放他出府吧,他如今不过一介平民”
长信侯徐宪闻言脸色更加阴沉,道:“这种不知羞耻的事你还想有下一回你们还真是情深意切啊,你自个儿的小命保不保得住还两说,他先为你这姘头求情”
意映一愣,她不过是与哥哥会面,哪里有什么姘头
徐宪见她不说话,怒气更甚,一把扯出了假山后的男人扔到地上。意映一瞧,哪里是她哥哥薛立程,分明是个不知哪里来的白净小厮
那小厮一脸惊恐,哀求道:“岚姐姐,不,二夫人,小的不过是您一时兴起的玩物,求您向侯爷求求情,放了我吧”
徐宪听着这话,脸色更差了。知岚这个名字,自两年前开始,府里便只有几位主子和意映身边的南屏和江葭知道了,二人一向忠心耿耿,如此想来
意映一听差点气得闭过气去,厉声道:“哪里来的登徒子,我从未见过你,是什么人”
不远处的南屏却慌乱地跑了过来,打断她的话,跪下道:“侯爷您别听他胡乱攀扯,他原是奴婢的相好,平日里爱赌,怕是把钱输光了走投无路,又想到奴婢是在二夫人身边当差,故意来玷污二夫人的名声,求些银子使的。”
那小厮却笑了,呸了一声,“这位姑娘,我可从没见过你,”他顿了顿道,“就你这身段,和二夫人差了十万八千里,哪里配和她相提并论。我倒是见过另一位,就是那个眉间有一颗痣的小姑娘”
眉间有一颗痣那可不就是她的另一个大丫头江葭徐宪皱了皱眉,又信了一分。
意映脑子里乱哄哄的,她自己和南屏都清楚这不过是诬陷,摊上这种事,自然该把能撇清的都撇清。可自己还没解释,南屏却急着把这事揽在身上。她在府里待了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什么能打马虎眼儿,什么绝不能沾上一星半点儿,这样行事表面上是忠心不二,可这番说辞实在蠢极了,着实可疑。
意映回想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这次见面是南屏告诉她的,可她却没瞧见哥哥的影子;那小厮穿着和哥哥一样的衣服,再不会这么巧,而平日里也都是南屏陪着她来见哥哥的;方才分明可以说清楚一切,南屏却偏偏编出那样不合常理不通逻辑的一番说辞她猛然惊醒,不敢置信地看着南屏,道:“南屏,是你想害我”
南屏还没开口,徐宪却冷冷道:“薛意映,你还真会攀扯啊。南屏向来对你忠心不二,帮你与这姘头把风,一出事更是毫不犹豫为你扛罪,你这主子还真是和善”
果然,这就是南屏的目的。这种事情,有没有其实不重要,关键是府里的男主人信与否。南屏方才的话给徐宪留下了忠心的印象,她再说出这番话,徐宪只会认为自己薄情。
只是她不敢相信,这就为自己定了罪意映惊愕地看着自己多年的枕边人,道:“侯爷,您难道不给妾身一点解释的机会吗”
徐宪冷冷一瞥,道:“你来了这听雨轩,便东张西望地找人,南屏在一旁为你望风,看到本侯一副吓掉了魂的样子,不是与人私会,又是什么”
到了这时,意映也不敢再瞒着,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自己悄悄见娘家人的事实。徐宪神色一松,若是见薛家人,倒也可以体谅,毕竟,薛家只是被抄了家产,并不是什么逃犯流民。他的目光在三人身上徘徊了一会,最终停在意映美得让人窒息的脸上,缓了缓语气,道:“这事我还要再查查,你先回四宜居吧,最近呆在房里抄抄佛经便是。”言下之意便是要禁了她的足了。
意映神色有些黯然,这么多年的情分了,他竟不肯全然信她。南屏却感到了一阵阵的寒意:她连二夫人身上有什么胎记都告诉了那小厮,那小厮必定也是告诉了侯爷的,只侯爷不愿在外人面前提及罢了,侯爷还相信二夫人,就意味着她被怀疑了。二夫人已经明白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此间事了,她的下场可想而知
南屏忙向那小厮示意。那小厮从怀里掏出了一件物什,徐宪一看,脸色骤然铁青。
意映心头一跳,那是徐宪送她的定情之物,仙鹤衔朱果的玉牌。这个玉牌十分贵重,不仅价值连城,还是先皇赐给老侯爷的,老侯爷把它当作府里的信物传给侯爷,侯爷又给了她,赵氏连瞧都没瞧上一眼。如今侯府得势,外面的人瞧见这个,也都会给几分面子。
她由是很珍视,从来不外戴,只放在妆奁里小心保管着,但一个月前,为了让哥哥顺利出城,她便给了哥哥,好让他与父亲假装成徐家的人,掩人耳目,混出城去。而她院里财物私库是不归南屏管的,这一点徐宪也清楚。
这个玉牌对整个侯府都意义重大,眼下出现在了一个不三不四的男人手里,哪怕说出实情,也会在徐宪心里埋下一根刺。
意映却没想着这个,她只是茫然地看着玉牌,暗道:玉牌怎么会在这个小厮手里她明明亲手交给哥哥的,那哥哥如今在哪里,难道遭遇了什么不测她脸色煞白,担心着父兄的安危,一时间没有来得及解释。
徐宪本就有几分犹疑不定,又看了看意映难看的脸色,再加上今天这一连串的事情让他实在心中不快,于是也不耐烦听她解释了。他下令让府中几个孔武有力的婆子送意映回去,却是要把她关起来了。
南屏和那小厮也被分别关了起来。
徐宪踏着月光,心情异常沉重,向外书房踱步而去。目光触及侯府的另一边,蓦然冷冽起来。这次这件事,不知是赵氏的故伎重施,还是意映她,真的背叛了自己
四宜居中。
一个身穿银红色镶黄色忍冬纹的比甲的女子正在整理床铺。门外的甬道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蹙起眉头,转身正要呵斥,见到的却并不是什么不懂事的小丫头在胡闹,而是两个膀粗腰圆的粗使婆子半架着自己的主子进了落地罩。
江葭大惊失色,狠狠地瞪着两个婆子,急声道:“放肆,你们怎么敢这样待二夫人”说着急步上前,扶住了意映。
两个婆子闻言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笑道:“江葭姑娘,奴婢这是奉了侯爷的令,若有什么得罪的,还请二夫人见谅。”话听起来客气,语气和眼神确是不容错识的讥讽和不屑。说完这话,二人便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守在了门外。
江葭脸色一变,那两个婆子分明是赵氏的人,守在四宜居门外做什么,难道是,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脸色苍白的主子,失声道:“夫人,这是软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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